【题记】
自2006年7月,鄙人始发帖于网上。朋友们客气,说了许多夸奖鼓励的话,令我汗颜。也有朋友提出不同意见,有些我能接受,马上对原帖作了改动。有些则非我所能苟同,于是写有《谈金庸研究之所谓“末路”》一文,作“总答复”。意犹未尽,乃取旧帖一张而扩充之,续有申说,曰:再辩护。
知堂老人信持“不辩解主义”,道是:“一说就俗。”鄙人则“总答复”于先,“再辩护”于后。一辩再辩,说了还说,分明已是“俗之又俗的俗物”了。
不为已甚,言尽于此。不会再强聒不舍、哓哓辩说了。
一
南窗寄傲生《读金庸小说札记》:
《西游记》第九回写渔樵对答,渔翁张稍作《西江月》有:“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则金庸这部小说书名赫然就在其中,可见并不是金庸杜撰。
《笑傲江湖》的主人公,在作者看来,乃是“天生的隐士”,而《西游记》中这位高歌“笑傲江湖”的张稍,“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却也是隐居之士。
而在《西游记》第二十二回,记录了沙和尚的诗歌体口述自传: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万国九州任我行……
二者齐观,则《笑傲江湖》的书名与“任我行”的名讳,皆完整地见于《西游记》一书。
金庸读《西游》,据他自言,是在“小时候”,感觉大约在八九岁年纪,到了他最后一部小说中,金庸又让韦小宝与双儿聊起了《西游》故事。
金庸在回答读者提问时,曾谈道:“‘俗文学’也是文学……俗文学中有极高品味者。”所举例证,便是“《西游记》、宋词、元曲,等等”。
金庸天生一种“对于严守纪律感到痛苦的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自由散漫性格”,认为“且自逍遥没人管”是人生至大的欢乐,读天马行空之《西游记》当会兴味盎然,而“笑傲江湖”“任我行”这样的词,对这种个性的人,天然具有吸引力、魅惑力。[1]
有朋友说:“笑傲江湖和任我行这两个名字很通俗啊!”
当然很通俗!——却是在金庸发表《笑傲江湖》这部作品之后。
就我浅见所及,在吴承恩到金庸,数百年间,绝少有人再把笑、傲、江、湖四字连用。
李敖嘲骂金庸,真正不遗余力。不意此公1995年在台湾真相新闻网主持一台电视节目,招牌居然唤作《李敖笑傲江湖》!还不是为了抓眼球提高收视率?如果这四个字不是因为金庸而家喻户晓,电视台以及李敖本人,会给节目取这样一个名号?
至于“任我行”三字,更是“通俗”到不行,但王安石诗谓“看似寻常最奇崛”,而“洪七公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别人不好说,如果是让我自己来刻画一位倜傥骄狂纵横不拘、霸气才情笼盖一世的邪教领袖并在其名字中体现这一性格特质,恰恰选中“任我行”三字的几率,很低,而接近于零。我可能让他叫“魏我行”“杜我行”,或是“任余行”“任吾行”,又或“任我为”“任我飞”……
有人为自己子女或小说角色取名,看似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而又意蕴深永妙趣天成,总为其人腹笥甚广,方能厚积薄发至此。
1932年夏,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刘文典请陈寅恪拟清华大学入学考试国文试题,陈先生以小说人物名“孙行者”为上联求对,一时舆论大哗,以“倒退”“复古”相讥。陈先生此举之立意,在他《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说得明白:
测验之标准……此方法即为对对子。所对不逾十字,已能表现中国语文特性之多方面……对子可以测验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
从某氏似乎很随意地为他的子女(小说中的人物角色,其实也算小说家的子女)所取“不逾四字”的名号上,其人“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亦约略可见也。
二
“笑傲江湖”“任我行”皆取自《西游记》,大有可能。
但非绝对一定。
天下事,难言哉!最有可能的,往往最不可能,而最不可能的,也可能最有可能。
我在《破译金庸密码·题记》中曾举一例:
钱玄同自作聪明,断定许广平的名字与唐代名相宋璟有关。因为宋璟字广平,许广平又自号“景宋”,钱玄同认为那是“景仰宋广平”的意思。不料鲁迅起而痛驳:“许公的母亲姓宋,因她为景仰母亲,所以自号景宋,至于她名广平也和宋广平全不相干,只是广东的风气,常常喜欢把地名放在名字当中,例如她名广平,她妹妹名东平,何尝有宋广平的影子呢?”
“疑古玄同”先生的失败,足证:最有可能的,往往最不可能。
有鉴于此,无论我对金庸笔下某一二名物的猜测多么有把握,仍自知:猜测,只是猜测。
《围城》中方鸿渐的名字出自《易经》“鸿渐于陆”,赵辛楣则出自《楚辞·九歌·湘夫人》“辛夷楣兮药房”。这两项推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至于那位号称“局部真理”的鲍小姐之姓氏,居然也有典故存焉:
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这一点,如果不是由钱夫人杨绛女士指出,怕很少人能想到,就算想到了也会自觉太牵强,且无从确证。
此之谓:最不可能的,也可能最有可能。
因此,有些猜测我自己都觉得牵强,还是会把它作为第二、三种可能,写入文中。
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呢?——自然,也可能密云不雨、亢旱三年。
《孟子》记录了齐宣王给老孟所下考语:“‘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而《论语》中的孔子则“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二者连读,胡解孔孟:忖度他人的用心,而断以己意,虽圣人不免,且优为之。只是切不可自信太过,自以为天纵英明,我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对金庸的解读未必准确,俺早自知。某些朋友则貌似掌握了绝对真理,认定它们完全符合金庸本意,则鄙人只有浩叹:莫非月光宝盒重新降临人世,俺何其有幸,居然目击了全知全能的皇天上帝?!
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将自己装扮成金庸或其他任何作家的唯一指定代言人以及预备役(或现役)的转世灵童,都是极端可笑的。
“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我对金庸小说情节与名物的解读,提出了某一种或几种可能性,自知仅是臆测,未尝妄自尊大认定其必为不刊之论,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稍遇质疑便亟亟认错。
三
误读无罪,错解有理!
余英时先生认为:
在文学作品中追寻作者本意是一个极为困难的问题。有时甚至作者自己的供证也未必能使读者满意。诗人事后追述写诗的原意往往也不免有失。因为创作时的经验早已一去不返,诗人本人与一般读者之间的区别也不过百步于五十步而已。传说19世纪英国大诗人布朗宁就承认不懂自己所写的诗。(《近代红学发展与红学革命》)
《韦小宝这小家伙》中,金庸试图分析一下自己创造的这一人物形象,谈了很多。但他又说:“这里的分析半点‘权威性’也没有,因为这是事后的感想,与写作时的计划与心情全然无关。”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完全还原创作时的心路历程,虽作者本人,也不能够,何况我辈读者?
自我感觉完全遵循、复制了作者原笔原意的,其结果,就能完全避免“误读”?
自知不可能完全遵循、复制了作者原笔原意的读者(如我),当然也会“误读”。
我不认为后一种比前一种,必然更“误”。
“误读”既无可避免,以不过分脱离文本为前提,则钱锺书所言“作者……寓意,只为己设;他人异解,并行不悖”(《也是集》),就成为最正确最恰当的态度。《谈艺录》中,钱先生又称述清人谭献的看法:“甚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西方之“接受美学”,大体与此同意。
四
还有一种说法:“要真想这么多,那金庸写小说时岂不累死?!”
太熟的东西,根本无须刻意去“想”。我们签字时,似乎并不需要像欧阳锋老先生那样开动脑筋费力去想“我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再亟亟翻查出生证、身份证、户口本以核实自己的名姓,这也太过具有“实证主义”精神了。
我算“三乘以七”这样的数学题,可以不过脑子,张口就来,不会“累死”。
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是金庸小说的资深读者之一。我不担心金庸写小说想多了会“累死”,就像我从不担心陈先生解决那些数学难题会“累死”一样。陈先生对微积分,只怕比我对乘法口诀更熟习。
我举重到五十斤,已经感觉吃力,但不敢由此认定五十斤即是人力的极限。
人的天赋才分、人生阅历、知识储备,不尽等同。“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此蒙叟之所以兴叹也。
我曾经引用过《山海经》《淮南子》中的不少文字,尝试证明“日月神教”总部“黑木崖”的命名跟远古神话“太阳下有扶桑、若木”等记载有关。一位好朋友垂询:“刘兄,金庸写书时,会考虑这么多吗?”
当时答复如下:
我的猜测未必正确,如其正确,则金庸只需联想到中国上古神话中“日下有木”就够,绝对不必把这些树木各叫什么名字都回忆一遍,而“日下有木”对金庸那一代学人来说是基本常识(再上一代人旧学方面的修养就更不得了,鲁迅读《山海经》时大概不满十岁),我做猜想,才需要把相关记载尽可能多地开列出来,增加一点说服力。
著书翻恨古人多!2000年的文化积淀,太深厚,后世作者要想完全不受前人他人影响,难!这一影响,甚至作者本人也未必明确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然“中毒”,就像金庸所言:“许多文学作品往往受到民间传说的滋养而作者不一定自知。”
当时不知,事后惊觉,这种情况最起码金庸有过三次,一次见于《射雕英雄传·后记》:
写《射雕》时,我正在长城电影公司做编剧和导演,这段时期中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洋的戏剧和戏剧理论,所以小说中有些情节的处理,不知不觉间是戏剧体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疗伤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剧的场面和人物调度。这个事实经刘绍铭兄提出,我自己才觉察到,写作之时却完全不是有意的……
另一次,则见于他与池田大作的《对话录》:
我在写成小说《连城诀》后,忽然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基督山恩仇记》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当时故意抄袭是不至于的,但多多少少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
几年前,金庸在台回答读者提问,更加坦诚:
施爱东先生分析《射雕英雄传》中郭靖桃花岛求亲、黄药师考以三题的情节,出于我国呆婿的民间故事,我写作时心里无此意会,但他一加分析,我就觉得很有道理。许多文学作品往往受到民间传说的滋养而作者不一定自知……施爱东先生分析《天龙八部》中马夫人与乔峰的怨恨有武松杀潘金莲、石秀杀潘巧云的影子。他的分析很好。
艺文之事,借用人家的东西而不自知,很普遍。最极端的事例,就是刘心武先生“梦中得句”:江湖夜雨十年灯。自己感觉还“挺有诗味儿”,醒后赶忙记下,而在“意识的深层”又怕与古人暗合,查了资料,查来查去,最后认定古人没写过这句诗,“便只好坦然地将其版权归于自己”。
把大诗人黄山谷的名句归到自己的版权页,这种事,金庸还没能力做到。
不过,只要作者读过某书,而此书的情节或名目又与作者的作品有极大的相似,我们因此说他可能受到此书影响(管他承认不承认),不算太冒险。文化影响上,稍稍实行一点“有罪推定”,不会出人命吧?
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受到前人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影响,怎么也不算丢脸的事。伟大如歌德,于此从不讳言。也许,如歌德般伟大,才会坦承:
人们老是在谈独创性,但是什么才是独创性?我们一生下来,世界就开始对我们发生影响,直到我们过完这一生。……如果我能算一算我应归功于一切伟大的前辈和同辈的东西,此外剩下来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我有许多东西要归功于古希腊人和法国人,莎士比亚、斯泰恩和哥尔斯密给我的好处更是说不尽的。(《歌德谈话录》)
要说的是受他人“影响”,而非剽窃。
2008年3月
附录一:答网友
网友: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深入研究金庸的意思就趁现在多向他本人求证。就算作者本人也不能够,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比自己闭门造车实在吧。
就像现在的红学,什么稀奇古怪的观点没有?人家还是红学家,也不是纯粹没有根据。真所谓“假到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种对红楼梦的肆意提高或玄奇,就是一种误读。
我担心未来金庸的书也逃不脱这种命运。
刘答:
那又何尝不是金书的荣幸?
中外一切伟大作品,皆逃不脱此等命运。
大家都不“闭门造车”,都等着作者从牙缝里挤出只言片语,都只说正确的观点,结果是:什么观点都不会出现!
众声喧哗,泥沙俱下。如此,学术方有立基之地。
附录二:2012年,倪匡先生在新浪微博对网友的回复
@弧一畹:倪老,闲着也是闲着,您说说对您的写作影响比较大的是哪几本书。顺便说说这本书哪儿好,怎么影响了您。慢慢想,不急,大把时间。
倪匡:所有看过的书都有影响,程度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