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大罪恶,大残忍——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是道德应有的代价。
——钱锺书《谈教训》
郭靖,是“仁者”,亦“忍人”也。
仁者,爱人。
忍人心硬,甚且残忍。
有“仁”无“忍”,或者只“忍”不“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郭靖。
当“南阳大火”之时,“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即是“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的翻版,体现着同样的仁者襟怀。
郭靖割腕灌血救周伯通出险这一情节,我每次重读仍然感动。金庸对池田大作说起他写小说,希望“使读者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若能引起‘心向往之’的意念,那也是达到目的了”,至少在我身上,没有完全落空。
对于郭靖“仁”的描写,在两《雕》书中铺天盖地,至若其人之“忍”,只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东邪”黄药师喜欢割人舌头,他家大小姐黄蓉,就精擅割人的耳朵,也算家学渊源。黄家幺女割人耳朵,被割的地主婆除了坐轿,再就是长得胖点,没做过什么啊,值得受此酷刑?多年以后,金庸讲道:“在道德上,武林中人很看重的是,滥杀无辜不对,对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也不对。”《射雕》中这位痴肥的很富的妇人,从已知的情节看,也就是小奸小坏,怎么也算不上大奸巨恶,不值得搭上她一只耳朵——尽管此耳很肥。
把文字转化成画面,那景象够可怖。一个中年妇人,耳朵被割,满头满身鲜血淋漓,免不了要撕心裂肺鬼哭狼嚎。对于牛羊,仁者之心且“不忍其觳觫”,那位后来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目睹了全过程,不仅不加制止,且从旁呐喊喝彩。
这里的郭靖,只见其“忍”,不见其“仁”。
国人的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流的够多了。不要再流,至少少流,无论是流自贫苦者,或是富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郭靖的五位师父确是死在黄药师手上,他与黄蓉的仳离也就无可避免,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其时的郭靖,对他明知无辜的黄蓉,总嫌太过翻脸无情。眼看要分开,也用不着这么生硬嘛!
郭靖对富婆,对黄蓉,心都够硬。连自己他也不肯放过,对自己都那么心硬。当靖、蓉终于重会于华山之巅,为了求谅、取信于蓉,“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
这个人,仔细想想,其实可怕!
假如郭靖真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不会遭遇那场“是非善恶”的精神危机,也就不会顺着欧阳锋的路子,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
郭靖,性格单纯,人格复杂。
郭靖,并不是完全的“政治人物”,也并非完全不是“政治人物”。金庸认为:
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
郭靖不完全具备这三要件,却也不像《倚天》中的张无忌那样,“半个条件也没有”。
郭靖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草莽豪杰。率领蒙古大军西征时,他是军事统帅;据守襄阳独抗蒙古大军时,他还是军事统帅,又是一方政治领袖。
金庸曾言:
实际上我写的很多正面人物可以说是儒家,但是他们不是读书人,好像郭靖……他知道守襄阳是守不住的……儒家的教训说就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儒家的精神。
一个人,要建大功,成大名,有“仁”无“忍”是不行的,即便他是儒家人物。
古人云:“慈不掌兵。”
功、名皆在郭靖之上的另一儒家人物曾文正公国藩也说:“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
郭襄道:“……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神雕侠侣·三三风陵夜话》)
金庸诛杀这名(煞是“可怜”、其实无辜的)军士,不会有太多的良心不安——他早先已经克服了生平中最大的精神危机。
金庸塑造郭靖这一人物形象,跟曾国藩应该关联不大。他曾对严家炎说起:“我年轻时读过《曾国藩家书》,那时对曾国藩是否定的,把他看成汉奸。因为蒋介石很捧曾国藩,我们就坚决反对。后来才改变看法。”金庸对曾国藩“改变看法”,我感觉是他写出《射雕》以后的事了。虽则如此,郭靖与曾国藩,却不是完全不相像的。
“唯天下至诚能胜天下至伪,唯天下至拙能胜天下至巧”,曾国藩这句话,用到郭靖头上,蛮适合。
总体上是“诚”的,却又分裂为“仁”“忍”两面,这样的人,不仅见于小说《射雕》,现实中、历史上也是有的。
曾国藩是“仁者”,亦“忍人”也。有“仁”无“忍”,或者只“忍”不“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曾文正。
曾国藩的“忍”是真的,“曾剃头”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曾国藩的“仁”也是真的。起初我对这点不是全无疑问,看了1867年他和赵烈文谈话结尾那句“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疑惑从此祛除,相信曾文正公的作为诚是出自一片“为国为民”之心,真实的“侠之大者”。并且,这个“宗祏”,这个“国”,所指向的,不只是一时的晚清朝廷,而是古来的华夏神州。清朝若得不亡,只有一种可能:和平转型成功。如此便可避免其后一幕幕悲剧在这片土地联翩上演,上亿生民将免于非正常死亡。
郭靖的“仁”是真的,郭靖的“忍”也是真的。如果其中任何一面有假,郭靖就不会遭遇那场“是非善恶”的精神危机了。某种程度上,这是郭靖与郭靖的斗争,是郭靖之“仁”与郭靖之“忍”的冲突。
这场精神危机,为时甚久,终因洪七公那句“老叫花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老叫花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而化解,似乎郭靖从此认定:为了“仁”的目的,各种“忍”的手段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于是: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气向上冲……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哪里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道目光都望着他手掌。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地想想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神雕侠侣·十四礼教大防》)
小说中,人物行为必得符合其本身性格,但并不是说这一人物面对某一情境只有一种选择。例如,在这一章节,郭靖不杀杨过,符合他的性格特点;一旦温度湿度等条件合适,郭靖击杀杨过,也符合,或许更符合他的性格特点——只是,如此一来,《神雕侠侣》的故事就写不下去了。
郭靖终于未能出掌杀人,是他的“情感”战胜了“理智”。杀了杨过,郭靖在感情上不舍,理智上他却无比坚信:如此杨过,十足该杀!
郭靖是宋代的儒家人物。此时此地的郭靖,一如戴东原先生所言:
宋以来儒者,以己之意见,硬坐为古贤圣之言之意……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自以为于心无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谁之咎?……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及其责民也,民莫能辨,彼方自以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众也!……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郭靖这种人,是见不得别人做不够正确的事的,尤其见不得自己亲近的人做错事。如果他不把杨过“当亲生儿子一般”,还不至于如此痛心。海瑞亦然,小女儿在饥饿之时,接受了一个男仆人给予的一块饼,恰巧被父亲海瑞看见了。他破口骂道:“一个好女子怎能随便地接受男人的东西呢?只有你饿死了,才是我海瑞的女儿!”在海刚峰的训导下,小女孩终于绝食七天而死。
郭靖是一个武学家,半个政治家,三分之一个军事家,尤为重要的,他还是一个完整齐全的、不折不扣的“理学家”。
具备了这样坚定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击杀“逆伦”的杨过,毫不稀奇。并且,郭靖所能做的“卫道”之事,应该还有很多。很庆幸(同时也很遗憾):对于郭靖“仁”的描写,在两《雕》书中铺天盖地,至若其人之“忍”,只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金庸小说对华夏民族一些好的品质,确有夸大与美化之嫌[3]。但是,我并不认为金庸刻画郭靖这一人物形象多写其“仁”少写其“忍”是在刻意“美化”。不是的,是金庸当时的思想意识尚未达到。
杨澜曾当面问过金庸:
在你小说中出现的这些大侠,从陈家洛到郭靖、杨过、张无忌,然后乔峰,然后到了令狐冲再到韦小宝,似乎我们看到你笔下的英雄从原来正统越来越走向叛逆,当然韦小宝是一个可能更反英雄的角色,这是不是反映出你当时有一种悲观的情绪?
金庸的回答,很突兀,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
不是(悲观),我可能是对人性越来越了解了。年纪大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了解多了。年轻的时候崇拜英雄,好像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好像真的有什么大英雄,但年纪慢慢大了之后,知道这个大英雄后边其实有他自己卑鄙的一方面,有他见不得人的一方面。
郭靖与韦小宝,并非表面看来那样截然不同,他们各自代表、表现出“英雄”的不同侧面。
1969年至1972年,金庸写作《鹿鼎记》的时候,虽然还不像阿克顿勋爵那样,认定“大人物都是大坏蛋”,那些大人物大英雄在金庸心目中却也不再是通体圣洁全无瑕疵的好蛋了。
这份见识,却是金庸在1957年至1961年写作《射雕》《神雕》的时候所不能具备的。
思想意识虽未达到,金庸创造的郭靖这一“仁者”形象,仍自显露出他“忍”的一面,因为金庸是不世出的大小说家,书中人物已经脱离他笔端的控制,具备自己的独特生命,“活”了!
《历史哲学》中,黑格尔放言:“巨人行进的步伐,难免会踩坏一些花花草草!”
我希望世界和平,祈望现代政治文明,这样就不需要郭靖或曾国藩这样的英雄出来力挽狂澜,解民倒悬,英雄再无用武之地。
身为一株茅草,我可不想一再被踩倒在大人物经行的路上——即使这脚掌的主人叫做郭靖。
2012年7月
【后记】
金庸说他“写的很多正面人物可以说是儒家……例如郭靖”,其实,这一点,在小说中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为忧国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
杜甫,是最具儒家气象的大诗人,而郭靖,对他高度认同。二人,有着同样的儒家情怀(“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