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上,“三道试题”。第一场,郭靖赢了,欧阳锋很不高兴,对着洪七公吐槽:“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用上了。”唬得洪七公亟亟辩白:“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花晦气。”
“武功好杂”的,不仅郭靖这个人,还有《射雕》这部书。
《射雕英雄传》,有《水浒传》的影响(例如,黄药师说的那句“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取自《水浒》),也有《红楼梦》的影响(例如,郭靖对黄蓉表白的那句“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模仿贾宝玉),其故事框架(靖、蓉联袂行侠)绝似《荒江女侠》中的“琴剑双侠”,丐帮与“叫花鸡”的情节,则源于《江湖奇侠传》。
几部小说,都是金庸幼年所读。《荒江女侠》是金庸读过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时年八岁。《江湖奇侠传》是金庸读过的第二或第三本武侠小说,大致也在八九岁的年纪。
幼年的阅读经历,对一个小说家的影响,不可低估,虽然,当他写出自己的作品时,未必明确意识到了这一影响的存在。
还有一部武侠小说,是金庸特别喜欢的,《三侠五义》,经晚清大儒俞曲园整理改写成《七侠五义》。
沈西城看金庸小说,发觉有着浓厚的章回小说的味道,但是情节却悬疑诡秘,构写方面也颇有心理描述,金庸认同他的观察,说自己“年轻时很喜欢看《水浒传》《七侠五义》一类通俗小说。到了大学,又接触到西方小说”,他自己的创作,不免吸收了中西小说两方面的营养。这里,金庸把《七侠五义》放到了与《水浒传》并列的位置。1956年,金庸在《新晚报》发表文章,谈书的“续集”,也谈到了这本书,“《七侠五义》之后有《小五义》和《续小五义》……我一直看到了《九续小五义》”,虽则“除了无聊与胡闹,在这些续书中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仍是捏着鼻子读完了十部《七侠》续书,只能证明金庸对《七侠五义》原作,有着超乎寻常的偏爱。
在《韦小宝这小家伙》一文中,金庸说:“《三侠五义》中最精彩的人物是反朝廷时期的白玉堂。”我看《三侠五义》,最精彩的篇章是白玉堂与颜查散的遇合故事。
撮要叙述于下:
颜查散家境清寒,同窗好友资助他三四十两银子,再借给他一个书童雨墨,进京赶考。一晚,入住旅店,听得外面人声扰攘,出店一看,却见一人,“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实在不像念书之人,倒像个无赖”,正与店东争执,颜查散请他共住,二人相谈甚欢。吃晚饭时,这“无赖”却不客气,要了“上等饭食”,共有二十二个菜,价银八两;鲤鱼,一两二钱银子一尾;一坛陈年女贞陈绍,四两银子。“要了那些菜来,他筷子也不动,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早晨起来,“无赖”看了账目,又慷慨赏了店小二等人二两银子,却不掏钱,竟是扬长而去。
第二日,同样的戏码,在另一地、另一旅店重演。颜查散结账,银子已然不足,只好典当衣服付账。雨墨不免啧有烦言,颜生却对“无赖”的风仪谈吐大为倾倒,全不以自己的破费至于破产为意。
第三日,白玉堂这“无赖”仍是找上了颜查散,二人结拜为兄弟。仍是点好菜,吃鲤鱼,喝陈绍。
第四日,早晨起来,看柜上账目,适好有人专程送他四百两银子,白玉堂留下二百,“出主意,与颜生买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银子。颜生也不谦让。到了晚间,吃饭饮酒,也不像先前那样,止于拣可吃的要来。这二百两银子,除了赏项、买马、赎当、治衣服等,并会了饭账,共费去八九十两,仍余下一百多两,金生便都赠了颜生”。
《七侠五义》此节文字,风神绝佳,不是我复述的这样平淡寡味。怪不得石玉昆说书,观众会“一句一夸,一字一赞,合心同悦,众口同声”。
《七侠五义》《射雕英雄传》分别是传统武侠与现代武侠小说的代表作品,两书又分别写到了两个人(颜、白与靖、蓉)的离奇遇合,相似度极高。
郭靖由大漠回到江南,遇到的,也是一个形貌邋遢的“吃货”,且是吃白食的货色。黄蓉像白玉堂一样,不仅是吃白食,也很内行地点了几十个“最上等的酒菜”,吃的却少,白便宜了店家;郭靖也像颜查散一样,完全没觉察到自己已经做了“冤大头”,却对“吃货”大为欣赏,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再后来,黄蓉也是“不再大点酒菜”……
从《七侠五义》到《射雕英雄传》,武侠小说的进步,是非常明显的。不过,单看两书写到的遇合故事,《射雕》实不及《七侠》。《射雕》此节,只是故事好玩,人物性格并不突出,尤其黄蓉的“妖女”本性犹未尽显,而《真名士初交白玉堂美英雄三试颜查散》章节中的白玉堂,却是不衫不履,神采飞扬。
201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