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冲着《新闻周刊》或者《纽约时报》上的溢美之辞去读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的小说,大概会很失望。在鼓吹裘帕·拉希莉女士小说的评论中,不着四六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在读完小说后,你会觉得那些文学评论家读的是另一个人的小说,或者说——这些人完全没有说到点子上)。印度裔美国小说家裘帕·拉希莉是个十足的美女作家,她的小说却完全没有我们熟知的美女作家的套路,性、时尚、疯狂的恋爱、情人,都不是重点,她浓墨重彩的不过是这些——主人翁大多来自印度或孟加拉,深陷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人物卑微,故事琐碎,像是裘帕·拉希莉父辈的虚构——你关心一位印度移民在美国的生活吗?他找工作找房子的经历,即或他成为硅谷一份子的精英生活?谁又关心2000年普利策小说奖获得者、“新英格兰笔会/海明威奖”获得者、《纽约客》1999年度新人奖?
裘帕·拉希莉的小说是美国人的小说——充满了小说的技巧,充满了美国短篇小说的精髓。她的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在2000年获普利策奖,一共九篇小说,当然每一篇都跟印度有关,是不折不扣主题先行的作品。《柏哲达先生来搭伙》、《真正的看门人》、《森太太》乃至最后一篇《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都是讲述移民的故事,家小困于国内战事的柏哲达先生,看门人希莉妈妈被欺负与被凌辱的遭遇,教授夫人森太太的苦闷生活,都不会超出读者的想象范围。但是每一篇都可以选入短篇小说教程,这些可能不太讨人喜欢的“平庸之作”充满了美国小说的高超技巧,或者说,印度后裔裘帕·拉希莉能成为美国小说家,这种传承是必不可少的。
老实说,在整部小说集中,最主要的一篇是《疾病解说者》,讲一对去印度旅游的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他们的导游恰好是一名医生的翻译——医生听不懂当地的古语,必须要通过翻译才能判断病情,开出药方。这位名叫卡帕西的“疾病解说者”,撞上的“病人”正是来旅游的达斯太太。同样是写年轻夫妇的婚姻生活,破灭的、心如止水的生活,《停电时分》比起《疾病解说者》来,简直差了九条街。达斯太太内心之绝望之黑暗,或者说婚姻生活之绝望之黑暗,超出了任何一篇描述。裘帕·拉希莉在讲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状态一定非常好,因为这个故事无论技巧还是内容都不是你可以预想到的——但是你完全可以替她想想诞生一篇了不起的小说的心情。
只有这一篇,我不曾怀疑谭恩美的赞誉之辞:“她是讲故事的能手,有着独一无二的嗓音,敏锐细致的眼光。听得见命运嘲弄之声的耳朵。”
《疾病解说者》让人悚然一惊的正是这篇同名小说,它是整部小说集最能征服读者的一篇,当你在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传语影响下比较失望地看完整本书——当你回看的时候,一切并不平庸;除了《疾病解说者》,最后一篇《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写得深远,悲哀,但是热烈,最后一段宛如一位历经异国生活的老人的肺腑之言,是对飘荡的生活的回顾,也是对所有飘荡生活的总结陈词,更是对所有流亡灵魂的抚慰。我觉得裘帕·拉希莉的了不起就在于,她写的是流亡者的文学,包括内心流亡者的文学,她所写的移民故事、遥远印度的故事,不是华裔谭恩美、汤婷婷等人的唐人街故事,也不是哈金的故事,尤其不是裘小龙所谓的上海石库门的故事。
《疾病解说者》有种回味甘甜之感。不管你读的时候有多么感觉平淡,或是过了多么久远,一旦想起裘帕·拉希莉的故事,人物,情节,都会被打动。裘帕·拉希莉总让我想起成都的一位女诗人小安,她的那首《好的孤独》——
再没有什么可写的
我回想我的生活
孤独占据了太多的时间
那些好的孤独
令一切可以回忆
在裘帕·拉希莉的短篇小说和小安的这首诗之间,有种东西非常像。自然,裘帕·拉希莉的文学继承最为显著的是美国小说的传统,这是打开裘帕·拉希莉小说美妙之旅的密码——从《疾病解说者》的目录上可以看出这种精致的谋篇布局:《停电时分》是开局,到《疾病解说者》是一个惊人之笔,《性感》夹在《真正的看门人》和《森太太》两篇之间,接下来是一篇真正写爱情、真正没有主题宛如狂想曲那样自由喜悦的《上帝福佑我们家》(我个人非常非常喜欢这篇小说),之后是远在印度的故事《比比·哈尔达的婚事》,结尾的《第三块大陆,最后的家园》悲哀有力,一下子把这部小说集往更高更开阔处拉去……读到这种精心安排是美妙的,因为我发现了更多的密码,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到塞林格的《九故事》到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无一不有这样的安排:正因为乔伊斯在第一篇小说里安排了小孩子眼中的神甫之死,最后一篇《死者》里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才更见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