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科恩兄弟的《逃狱三王》(OBrother, Where Are Thou?,2000),总要下意识提醒自己,周遭的棉花地,农场,铁路,黑人,热闹的市集,乡村民谣,就是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小说中的描述句(很奇怪从来没有想过这是福克纳的南方);电影里逃狱犯尤利西斯(乔治·克鲁尼饰),他啰嗦、家里生着一连串子女、老婆图谋他嫁,这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密西西比河的浪荡子,就像从安德森1919年的小说《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里走出来的某个人物,尤其像安德森的父亲——在《发现父亲》这篇随笔里,安德森非常不喜欢他爹,太失望了,他爹完全像个快活的小丑生活在街坊邻居之间,夸夸其谈,一点也不在乎出洋相,简直丢尽年幼儿子的脸面。这个爹在实际生活中也是一个失败者,破产后全靠安德森的妈妈做工养活全家,而且经常在外面无所事事地游荡。
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以至于少年安德森不得不痛苦地幻想其实他的父亲乃是一位经理或者国会议员。直到一天晚上父子俩在黑雨夜里游水,那天晚上仪式般的经历让安德森完成了一个男孩向男人展望的重要一步。他在文章结尾说:
“平生第一次,我毫不含糊地确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他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就像我今后要做的人一样。”
舍伍德·安德森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讲故事的人,而且是“会讲故事的人”。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的扉页上有献给他母亲的献辞:母亲对周围生活的锐利观察,首先在我心中唤起了,透视生活表层之下的渴望。
为什么要献给母亲?当他和父亲游水回来,母亲微笑着问:“你们两个男孩子干什么去了?”
是父亲的行动力但也更是母亲的眼光释放了受困的少年安德森。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一种生活的经验和智慧(某种存在的合理性)如何覆盖了他,使他应付自如,一如那个黑暗的晚上奔赴水域,把曾经街道上邻里间的烦恼留在了岸上。有一段时间当我重读《发现父亲》这篇随笔时,觉得安德森的父亲是一位作家,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位批评家,未必有多么高明优秀,但却是合拍的一对。在收录了《发现父亲》这篇文章的散文集里,就何谓散文而言,我觉得写这篇文章的作家像是具有压倒其他作家的重量和解释能力。
英文矮脚鸡版《小城畸人》,二百三十二页,是在中华广场一家外文书店打折买的。促使我买这本英文小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封面正是我的偶像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那幅著名的画“Christina's World”。我尝试着每天读一点原文,唤起了我某种幼年时代在黑暗里咀嚼糖果——来之不易的糖果——的愉悦,那种味觉难以言表。
《小城畸人》,上海译文1983年的中文译本,吴岩译,印数三万册,定价零点八五元。好久远了,我第一次读它竟然是二十年后。那次午后聊天,有朋友提到她先生每年固定读一遍的书,就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几个小时后我去旧书店溜达,一头撞见了,我风尘仆仆,它一丝不苟。就是这么巧。那是我或者成都的好时光,还能容得下这样的机缘。真正读它也很偶然,只记得最初的感觉——味觉,像童年时代的某种野菜,有些生涩麻木,一点也不快乐。像开篇那样的布局,老套得如同章回小说之楔子,更如同日本狂言,正正经经先来交代场地布景,人物该从哪处方位上上下下。四篇《虔诚》,看得人头大,直到《没有说出口的谎言》,直到雷·皮尔逊的故事,我才知道一切何等真实,一切何等难忘。
农场的两个长工,一个雷·皮尔逊,一个黑尔·温特斯,二十二岁。作为一个在温士堡出了名的浑球,这天黑尔向雷讨主意,问自己要不要同一个女人结婚,因为“他害她难做人了”。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讨这样的主意,不外是在女人那里欠了一笔风流账。五十岁的雷,这个老长工一下子无法回答,而黑尔倒是心里坦然,没事一样进城去“咸肉庄”狂欢。雷继续做完杂事,跟着老婆回了家——家是那样的:孩子在叫,老婆在吵,还沉浸在黑尔故事里的雷站在田野上,很显然,人生的意外——即使是别人的,也唤起了他身上某种神奇的力量——
在那一个秋天的晚上,温士堡附近的乡村美景,对于雷是太诱人了。只是如此而已。他简直无法消受。突然,他忘记了作一个安分的老长工的一切本分,丢下破烂的大衣,开始奔过田野。他一面奔跑,一面喊出了抗议,对于他的生活,对于众人的生活,对于一切使人生丑恶的东西的抗议。“没有约定的诺言,”他向着展开在他面前的空间叫喊,“我什么也没有允诺我的明妮,黑尔对内儿也不曾作过什么诺言。我知道他不曾。她同他到树林里去,是因为她要去。他所需要的也就是她所需要的。为什么我要作出牺牲?为什么黑尔要作出牺牲?为什么有谁要作出牺牲?我不要黑尔衰老和心力交瘁。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愿听之任之。我要在黑尔到达城里之前追上他,我一定要告诉他。”
这是何其动人的描述——你想想雷这个老家伙奔跑在暮色田野上的歇斯底里,不顾蹒跚跌倒,他只是想去阻止黑尔那个愚蠢的家伙吗?不,他想挽回的是若干年前名叫雷的那个年轻人,他的种种冲动种种梦想,它们统统在这具年过半百的躯体前一一闪现,逐一破灭。当雷跑到大路旁边,迎头走来喜气洋洋的黑尔,黑尔说:
“内儿不是傻瓜,她并不要求我娶她。是我要娶她。我要安身立命,生儿育女。”
舍伍德·安德森接着写道:“雷·皮尔逊也哈哈大笑了。他觉得像是在嘲笑他自己和全世界。”
《没有说出口的谎言》,其实是雷这个老男人的故事。我第二次读到这里,在黑尔喜气洋洋的人生理想和雷的笑声里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突然觉得读懂了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完全读懂了:每个人都是满心欢喜地奔赴毫无意义的人生,如此而已。其实人生不过是像雷这样的苦力长工罢了,一切的悲剧亦不过是来自我们内心的困扰——希望、梦想、欲望,不过是命运手上的肥皂泡——开个玩笑罢了!当雷开始嘲笑自己时,一切道路都直指毫无意义的漫长人生之旅,而那个虚构雷的人正站在不远处,他充满同情,但是和笔下的人一样无出路,共同承受生命的黑暗和虚无。这是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之最伟大处。
后来,当我读到索尔·贝娄(Saul Bellow)笔下可怜的赫索格教授,十九世纪的故事分明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复活了,人们还在奔赴看起来很美的婚姻。他们永远被自己的欲望所惩罚。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相信,再也没有比《没有说出口的谎言》更平静、更残酷、更悲痛的小说了。或许现在也是。生于1876年的舍伍德·安德森曾经作过报童,油漆工,有着丰富的社会底层经验。1921年,身为油漆厂经理,但他心血来潮,扔下生意,跑到芝加哥献身文学。已经足够开始讲述他一生的故事了,就像他后来在《舍伍德·安德森回忆录》(Sherwood Anderson's Memoirs)里说的:“我宁可写关于心灵和想象的、生活的书。”你看,心灵,想象,生活,都在这里。作为文学上的伯乐,他指点过海明威和福克纳——或者与其说文学上的伯乐,不如说人生的导师?谁知道呢。但我相信,文学上的这种关系绝非名人佚事。在那篇随笔《寻找父亲》中,舍伍德·安德森对插科打诨小丑式的父亲及其失望,直到有一天——然而,如何理解父亲,本身就是艰难的过程,对很多人而言,根本不曾有过那样一个行动而非训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