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好莱坞也捧场了——曾经在1949年抱得奥斯卡多项大奖的电影《国王的全部人马》将在今年重拍,具有裘德·洛、西恩·潘为首的明星阵容,被舆论目为明年奥斯卡的一部大戏。好莱坞的这一举动是为美国诗人罗伯特·潘·沃伦(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而做的,这位《国王的全部人马》(All the King's men)的小说作者,一生获得三次普利策奖、并且分别以诗歌和小说获奖的诗人,同时还是美国的首任桂冠诗人,4月24日是他的百年诞辰。除了经典电影重拍,在沃伦的故乡美国南部的肯塔基州举行各种庆典活动,包括美国邮政部发行沃伦纪念邮票的发行仪式和多个诗歌朗诵会、纪念品销售活动,诗人的后代也设计了纪念海报——凡此种种,都在纪念和回顾这位出自肯塔基小镇上的公民,一位从小地方走出来的美国文坛巨匠。沃伦博物馆的文教史部主任评价说:“沃伦配得上这样隆重的纪念,因为他是肯塔基州最杰出的州民。”
然而凡此种种,似乎“热闹是他们的”,似乎这些致敬与狂欢同汉字世界相隔遥遥,但——从沃伦的《小说鉴赏》(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版)、《国际诗坛》、《美国现代诗选》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书刊,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沃伦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谁也不能否认沃伦对写汉字人们的影响。他的小说《春寒》,写一个小孩子在春寒时节遇到流浪汉的恐惧,我已经不止一次见到有人提到它,其仰慕程度并不比上面提到的任何一项纪念活动差——无他,一个作家的全部荣耀也就取决于读者的念念不忘,而且,沃伦不是那种横空出世式的天才,但是所有热爱他的读者都比热爱天才更为忠实持久。
沃伦1905年生于美国南方肯塔基州托德县的格思里市。一个诗人的背景往往是其诗歌的底色——作为杰出的批评家,沃伦肯定赞同对作品之外的关注。而读沃伦的诗歌就是在他的诗歌里旅游,在美国南方,在战后美国的郊区,当然更多的是在遥远的肯塔基小镇上——不仅空间,更是时间。几乎一生,幼年的生活场景都是诗人沃伦的隐秘源泉,他的灵感,他的方向。在那首《达科他州上空的不朽》里沃伦写的正是一种不朽:
在一个七月的下午你一度喝得醉醺醺
在那样的一个小镇:电影、餐馆、浸信会教堂
(红砖)、游廊、白色的练枪平房,
麦仓高耸。
农场当然总是在漏血。
像极了水银柱达到华氏一百零一度。
这样的美国南方场景,作为一名南方诗人,沃伦的诗歌也会让读者在舍伍德·安德森、威廉·福克纳、考德威尔乃至安·波特等南方作家里找到交集点。场景是最容易归纳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南方的作家如此执著于他幼年时代的氛围:彼时的种种经历种种启示,他甚至可以在记忆中的任何一件事上为后来找到注脚。这是不论哪一种丰富充沛的人生都无法掩盖的——又或许正是这种牢记使得人生丰富充沛?那个七月的下午,那些电影院餐馆等等,这些不朽的场景构成了沃伦的世界——他最初的世界,也是他最为广阔的世界。和海明威早期短篇集《尼克·亚当斯故事集》一样,沃伦的诗有着“一切事情开始之初”的单纯和热烈,和早期海明威不一样的是,沃伦的诗歌里始终保持着对世事的淡定——起先是单纯,最后是淡定,中间的是经历。
先是滞留巴黎后来到了美国的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终究”这个词条下写道:“我到过许多城市、许多国家,但没有养成世界主义的习惯。相反,我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然而,米沃什这个西方气质的知识分子,一生却充满着坚决与大气,相反的倒是他所谓的“下流的母夜叉”们投机庸俗的行为体现着巴黎“小地方人的谨慎”。同样的,沃伦这个真正来自小地方的人,也是在一个小地方里找到纯粹通透直抵事物核心的力量。老实说,在沃伦的诗歌里我并未找到美国南方的氛围——相比福克纳、安·波特以及卡森·麦卡勒斯之阴郁之歌特式,也没有罗伯特·佛罗斯特之刻板哲学味十足,相反的我倒是一边读一边想起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的画,比如他最著名的那幅画,《1946年的冬天》,画的是一个男孩子在强烈的冬季阳光下从山坡上甩手跑下来,背影拖在后面,积雪未消……这是怀斯在父亲死后画的画。沃伦的《读到深夜,水银柱正在下降》,也是写父亲之死的——完全像是《1946年的冬天》之背后故事,两者如此接近,因为如此痛苦,如此明净。
见到的沃伦照片几乎都是侧影。在十五岁那年,沃伦被弟弟弄瞎了一只眼睛,与海军学院自此无缘,二十年代美国的“逃亡者”文学团体里有了名为罗伯特·潘·沃伦这一位。沃伦一生写了十六本诗集,十部小说。一直到去年我才读到他的诗,3月18日的《南方周末》上转载了他的《给我讲一个故事》,我读了好几遍之后,动手把它抄下来,第二天就去书店买了一册《沃伦诗选》。我完全不知道这首作为诗人晚年诗风大变、堪称代表作的《奥都本:一个幻象》其中一部分,它的从容、自由、深邃和大师味道何在,我承认是它的简单打动了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诗人讲述“大距离、星之光”的故事了——
很久以前,在肯塔基
我,一个男孩
站在一条肮脏的路边
在早晨和暮色中
听到硕大的野鹅鸣向北方。
看不到它们,没有月亮
星子稀少。只听到它们。
不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在我的心中。
是在接骨木开花前的季节
它们必定是向北而去
声音正在向北传去。
给我讲一个故事
在这个癫狂的世纪和时刻
给我讲一个故事。
就讲一个大距离、星之光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将是时间
但你不必说出它的名字。
给我讲一个真心喜悦的故事。
(《给我讲一个故事》,周伟驰译,河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