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
阅读和背诵这首济慈的《夜莺颂》都不是容易的事,上世纪抗日战争期间战火纷飞之际,女学生齐邦媛便是在老师朱光潜的带领下,吟诵着这首沉郁的诗歌,迎向战争带来的流离和悲怆。
六十多年后,年逾八十的齐邦媛又将这心情一笔一划写入回忆录《巨流河》,引领读者回首埋藏着巨大悲伤的二十世纪。
在这本人生大书里,齐邦媛娓娓道出家族成员的悲欢人生,又挥笔描摹整个时代的风云变幻:父亲在国破家亡之际的理想抱负,与精神上最为默契的挚友的生离死别,一代人毕业后对家国前程的茫然失措,战争带来的创痛与胜利后的虚空,大陆与台湾的微妙互动……
无怪乎文学评论家王德威说:“《巨流河》是一本惆怅的书。惆怅,与其说齐先生个人的感怀,更不如说她和她那个时代总体情绪的投射。”
2010年,《巨流河》简体中文版在大陆面世,好评如潮,年底更不缺席各项好书评选。但八十七岁的齐邦媛先生很少出席公众活动,且新年身染小恙,不便面访。我于去年12月发采访提纲至台北,时隔两个多月,终于收到回复。手写十页纸,密密麻麻。
笔答外,另有一信让人莞尔。“你一定吓了一跳,收到这样的手写访问稿。我收到三联出版社转来你的三十四个问题时也吓了一跳,数了两次确是三十四题呢。它们在我心中竟然盘旋不去……我在一切年节喧嚣之间一点点回答,思考回答,终于答了三十二题,可以交卷了。我一生教书总是考别人,如今自己回答试题,很似报应……”
“谢谢你对《巨流河》一书的关切,更谢谢你花了时间问了我那些很中肯、令我愿回答的好问题。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喜爱文化,能如此好好地做文化记者工作,是我那一代女子年轻时所想不到的。人生真有命是否逢辰的reality!”
巨流河,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是辽宁百姓的母亲河,亦是齐邦媛自幼离开但魂牵梦绕的故乡。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年轻时留学海外,归国后跟随奉系郭松龄将军,意欲做出一番救国救民的大事业。郭松龄将军不愿参加军阀内战,但筹划已久的兵变失败,以致身亡,跟随他倒戈的齐世英随即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为了避人耳目,齐世英常常改姓,儿女也得跟随。小时候的齐邦媛上学前常常问:“妈,我今天姓什么?”
年幼时齐邦媛身体瘦弱,常常生病,在学校参加抗日游行时连鼓也背不动,老师只得叫一个壮一点的同学背着大鼓,她在旁边只管敲。
所幸即便战乱纷频,齐邦媛仍得以接受完整的教育。搬往重庆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校长张伯苓“中国不亡,有我!”的号召下坚持西方教育原则;迁至乐山的武汉大学,汇集朱光潜、吴宓、陈西滢、凌叔华等一流学者。齐邦媛在此期间感受到文学的力量,隐然开启此后一生致力的事业。
与求学并行的,是与自幼相识的张大飞的鸿来雁往。这位负有家仇国恨的爱国青年,在抗战期间加入美国飞虎队,每周浅蓝色的航空信封给齐邦媛以莫大的安慰。齐邦媛高二那年,张大飞来看她,走了一半突然站住:“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也是唯一一次。
抗战胜利的前几个月,张大飞坠机牺牲,此生再未能相见。八月十五日夜,重庆满城欢庆,齐邦媛想起为战争牺牲的张大飞们,大哭回家:“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
战后的气氛全然变了。原来共患难、同歌哭的维系力已经涣散,而政治空气笼罩到所有课外活动,一切非“左”即“右”,连最纯粹的学术讲座也因为“前进”程度不同而被划分为不同的政治立场。
齐邦媛不愿参加任何政治阵营,只躲在一隅读自己的书。她始终记得吴宓先生在他的毕业论文上写的批注:“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那是教她爱心宽广,早懂悲悯二字,因“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
大学毕业,恰有机会请她去台湾大学做助教,她正对工作和国家均感到迷茫,便带了自我流放之意要去看看。去时买的是双程票,谁知此生便落在台湾。
齐邦媛在台湾教书几十年,先后出任中兴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直至退休。同时她将精力投注于文学交流,将西方文学引进到台湾,并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白先勇称赞她为“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
而她对自己的评介只是平静:“如果说我的优点,就是可以集中精神做事,也能静静地思索、坚持。因此选择单纯的生活。虽有许多人性的弱点,却没有侵略性的缺点,留得读书思想的青山在。”
下笔如此悲伤,也如此愉悦
灵子:支撑您写完《巨流河》这二十五万字的动力与情绪是什么?您曾提到心中一直有很大的愤怒,这种愤怒为何能化解为如此温情、泰然的文字?
齐邦媛:我前半辈子恨日本人。但是我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将此家国大恨的愤怒化为激励:你能读书就扎扎实实读书,爱国有许多方法。我教书时即以此激励我的学生。写《巨流河》时,往事历历在目,对父母师长感恩怀念,对漂泊所经山河充满温情。
灵子:通过对父亲与自己人生轨迹的描述,辅之以张大飞、朱光潜、钱穆等支线脉络,您最想厘清的是什么问题?
齐邦媛:人生有许多道路,每条路都有许多人在行走。我有幸(或不幸)出生在革命者的家庭,所见所闻影响我一生思路的选择。八年抗战中,我由少年长大成人,曾深切投入英雄崇拜的感情。文学教育帮助我更客观、深层认识人间悲苦与活着的意义。教书时也以此为目标。
灵子:《巨流河》的出版日期选在2009年7月7日,选在这个日期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齐邦媛:纪念卢沟桥事变和抗日战争的开始,更是为了纪念那些有骨气的英雄。
灵子:龙应台女士在差不多同时期出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时畅销大卖,据说读过此书的朋友们互相询问“你哭了没有”,而王德威先生认为您的书把最催泪的材料以最平实的方式表达出来。同样的题材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感情基调与表达方式,您如何评价?
齐邦媛:我用文学书写我所经历的、怀念的二十世纪。写我的家庭由家乡巨流河漂泊到台湾哑口海的长路。1949只是一个转折而已,我书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几乎全为国奉献一生,绝非失败者。我用诗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写他们,下笔时如此悲伤,却也如此愉悦。
灵子:大陆版删除了哪些内容?这些删改对整部作品有何损害?
齐邦媛:大陆三联版删改之处,其实并不多,事前也多得我同意。我能了解他们的难处。第五章开始一页,我简述1945年胜利后苏俄抢先进占东三省,我对闻一多与学潮的看法等,删减约五页。对全书内容、布局、叙述发展并无影响。
灵子:为了在大陆出版,您几乎改写了第十章“台湾、文学、我们”,为什么要改写?哪些方面不便?
齐邦媛:第十章台湾文学中一些作家作品,因未在大陆出版,应只是一些名字而已,为考虑大陆读者的兴趣,精简一些,由作者自己改写。国际文学活动方面,因立场不同,应三联编辑要求,亦精简一些,但均不损作品完整与立意。
灵子:您能否设想下,假如令尊能读到这本书,当作何评价?
齐邦媛:我父亲来台湾后常言,自己一生奋斗成空,死后与草木同朽。我却一直觉得他始终坚持爱国爱乡的理想,极可敬佩,半生思索要写此书,以我所知记录我家两代漂泊的故事,思索的主干是我父亲的一生。但是我对他反军阀、抗日的工作并不知详情,只知道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他负责国民政府在“伪满洲国”的地下反日工作十五年。我曾随母在天津居住,也只是看到他出生入死、飘忽的身影,听见他的同事说他是了不起的汉子。但是他自己从无一字炫耀。我自幼病弱,骨子里却最仰慕在故乡那样雄伟土地上,跃马千里的保卫者。
你问我父亲读到这本书的话,当作何评价,他一定会说,我对他的政治生涯所知有限。因为当年革命和抗日工作都是国家机密,不能在家中与妻儿多谈。而且他的一生深知政治幻灭之苦,个人在大的变局中常常是无能为力,反对儿女从政。我所写国立中山中学和《时与潮》杂志事业,只是我所能看到的他生命的一隅。我只能写我所知部分。此书出后当去他墓前酹酒焚寄。如希腊史诗之libation。祭告求谅。
知识分子关怀国家社会,并非只有政治一途
灵子:“东北不应变色而竟变色”,让无数亲历者、研究者对历史报以无奈的慨叹,您是否曾设想过,假如东北无恙,假如郭将军当年打过巨流河,历史又会如何发展?
齐邦媛:假如当年郭松龄将军渡过巨流河,东北即有革新自强的机会,历史必会重写,至少二十世纪的中国少些耻辱,人民少受些痛苦折磨。他兵谏身死时四十一岁,已在军旅经历过南北多省的动乱,天性爱读书、能深思,且结交天下有识之士,明悉家乡事,也清楚知道大局面的处境,正是有效报国的好年纪,却在渡河之前被部下出卖而兵败,至死坚持大义,人格上是成功者而非失败者。
我父亲齐世英在巨流河战后到南方投入政治,原是相信中国这么大,可做的事太多了,充满了报国的理想。想不到抗日胜利之后反而不能还乡,埋骨海隅。我初次在台湾南端听到哑口海之名字,站在海湾岩石之上,想到郭将军和我父亲那么大的憾恨,真如太平洋的汹涌激荡流入此湾,声减音消,哑口无言。遥想那些岁月那些人,“常使英雄泪满襟”。
灵子:抗战结束时期,您回家大哭一场,说“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为何战争胜利之后没有众所期盼的喜悦,而只剩下“虚空”?
齐邦媛:胜利之夜欢声震天,火把照亮了每一寸黑夜。张大飞在胜利前三个月战死,生者狂欢,死者默默。我为所有战死的人恸哭长夜,这狂欢中有太多的亏欠。更何况胜利后很快就是混乱,更多的死亡离散,对许多人只剩下“虚空”。
灵子:与政治保持距离,一方面是您性格使然,一方面是令尊教诲。若干年后看实在是明智的选择。您书中说“当年许多政治活动的学生领袖,由于理想性太强,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贬,得意的并不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回到大陆探亲时,也亲见了当日意气风发的同学们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当时作何感想?
齐邦媛:我自幼受限于时代、性别与体能,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很早爱上文学,书中自有天地。大学中学潮的热狂与毁灭性令我反感。游行中唱的歌那么幼稚。家庭和中学老师教我的是建设国家、奉献才能的教育,先充实自己,自会有报效国家的能力。
灵子:您说“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这消耗的原因即是战争?仅只是战争?
齐邦媛:抗战八年,政府在万分艰困之中实施公费教育,维持弦歌不辍。大多数师长学术水准和态度都不错。我们这一代不仅是被战争消耗掉的,是战后的时代,多数没有适才适所的工作选择,在政治狂风中如同柳絮。
灵子:您如果当年留在了上海,后期也会被当做黑五类子女而遭受批斗、运动,更不会有今日之成就。如今想来,是否庆幸当年来到台湾?
齐邦媛:像我那时仍一心想读书、在高深学问中求发展的年轻人竟似无路可走,整个中国都在非“右”必“左”的政治漩涡中,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我如留在上海何能生存?勇敢孤身一人1947年来到台湾,原是自我流放之意,但来后结交了一些建设台湾的人,深感庆幸。
灵子:关怀家国命运的知识分子们似乎很难不卷入政治迷局中,然而卷入之后又往往迎来悲剧结果,这是试图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面对选择和悖论。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与政治、与社会关怀之间的分寸把握?
齐邦媛:政治是一种专业,并非人人适宜从政。在卷入政治之前,必须先有政治认识,也必须有自知之明,最好还有些具体的理想。知识分子关怀国家社会,并非只有政治一途。我六十多年在台湾从未涉足政治。教书写作自得其乐。
灵子:若干年后在台湾您也面临政治上的艰难选择,一则编选国民教材时要面对是否“政治正确”的非议,二则此后评介台湾文学,也会面临“你是不是爱台湾”的诘问。面对这样社会性的政治舆论,如何自处?
齐邦媛:现在的台湾几乎没有“政治正确”的问题,什么都是“正确”的,什么都有人反对,一般人也不太当真。似乎近年来连发财都不太令人兴奋。大家共同怕的是地震,但是常常小震,也不怕了。当年的奋斗,“往事只堪回味”。
我们心灵自由,终能用文学留见证
灵子:抗战时期虽然情势动荡,但是您笔下的南开中学、武汉大学仍然坚持着教学质量与标准,师生的行为做派都令人感动。您长期从事教育事业,认为一国之教育最重要的是哪些方面?一流的中学、大学又应该具备怎样的特征?
齐邦媛:教育是分很多层次的,但是任何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稳定力量来自真正的知识分子。大学都很多了,但是师资都待加强。科技也许短期可授,人文思考却需真正的读书人,耐得住长年的寂寞,给他们较单纯的环境,才能多作抽象的思考成智慧。
灵子:在颠沛流离之际,仍有偌多知识分子坚守理想,仍有文学安慰心灵。在此想借王德威先生的评论一问,“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
齐邦媛:王德威在研究文学史多年后才有此叹息,百年动荡埋没了多少智慧心灵!我们这一批人,两代退居海隅,因为我们心灵自由,终能用文学留见证。文学是什么?让我引用一年前席慕容赠我《一首诗的进行》有几行说:“在字里行间等待着我解读的/原来是一封预留的书信/是来自辽远时光里的/一种仿佛回音般的了解与同情/直指我心啊,天高月明……/是否只因为/爱与记忆
曾经无限珍惜/才让我们至今犹得以得以/执笔?”
灵子:由此有一个大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
齐邦媛:知识分子的定义很广,大约读多些书,有些见解吧。《巨流河》的书腰上说我是知识分子,大约是因为我写了一本有意见的书吧。社会需要知识分子,我确也做了许多传承的努力。例如1970到1988年间我曾在台湾大学教文学院研究生“高级英文”课,专做英美文学选读。近二十年间教了至少四百个研究班学生,他们今天约五十多岁,在台湾文化教育方面都有些分量,都是继起开来的知识分子。在我其他课上的学生数倍于此,在各行各业有成就的甚多。环环相扣,形成台湾今日的文化。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应该可以说尽了知识分子的责任与使命。
灵子:您认同泰恩的观点,认为“时代、民族、环境是构成文学的三要素”,上世纪中国经历了民族、环境的巨大变故的时代,为什么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文学作品问世?
齐邦媛:可能是在中国历史上,以此三要素写小说容易引起杀身之祸。但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很伟大的小说,《老残游记》、《儒林外史》(台湾1959年出的姜贵《旋风》)等也永不朽。
灵子:您曾评论,“台湾新一代作家,文字很好,聪明得不得了。但是题材不大,没有真正着力的地方”。您认为台湾文学真正着力的地方应该在哪里?为什么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相对而言技巧十足而内涵较窄?
齐邦媛:我想时代、环境的震撼力都进入太平时代的平庸期了,人们理想和失落都较和缓,新的教育处处增加儿童自信。文学中所需的追索、自我盘诘较少,文学技巧本身不能自成文学。
灵子:在与白先勇先生的对谈中,您曾提到,如今的人“生活好,有吃有喝,心情却茫然,这个才是大问题”。您年轻时也曾对自己的前途与和国家的茫然难以消除,感到“当年想读哲学了解人生,如今连自己这渺小无力的心灵都无处安放了”。这种茫然与当下这一代人的心情有何差别?以您的个人经验而言,这茫然又当如何解脱?
齐邦媛:1947年我到台湾后所遇师友都是做建设性工作的知识分子,在此开始一生服务态度,然后结婚生子,有家庭责任,渐渐走出茫然的心境。
我不使用电脑,不能精确地比较电脑时代的人生态度和书本时代到底怎样不同。也许活在太平、充裕的时代,电脑上零碎的知识也足够使他们快乐了,没有大的忧愁又何必强说愁。有些年轻人文章中说茫然,总得自己走出来。
原刊于《瞭望东方周刊》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