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宽巷子
〇〇一
郝彪几年前替二哥收债,在冷酒馆和一帮人恶斗,伤了三个,死了一个,没死、没伤的,个个都判了,他是七年,被闷罐车从成都宁夏街丢进大凉山,成了一个号码——1206·B。出操,立正、报数、唱歌、跑步走,一、二、三、四!进山后,他戒了酒。听到他爸的死讯,他戒了烟。想喝酒的时候,就喝水;想抽烟的时候,就嗑瓜子。大凉山风烈,太阳大,不缺水和向日葵,够他吃,够他喝的。他一无所长,也无念想,只有一身气力,就卖气力干活,打石、劈树、开沟、挖渠、盖房子。汗是没有白流,年年都在减刑,到今天天亮,刚好四年七个月零一天。
这个时间,不算长,不算短,进来的时候二十三岁半,现在胡子巴楂,已过了二十八岁了。
今天,是他被放出来的日子。昨夜一直在床上翻腾,睁眼听到劳改农场的公鸡叫头遍。随后他坐起来,在床头摸到一口搪瓷缸,把凉茶慢慢吞下去。又在枕边摸到一袋葵瓜子,一颗一颗嗑。嗑到天亮,刚刚嗑完。
节令已过立春,郝彪把冬衣塞进牛仔包,牛仔包鼓起来,大而丰饶。还有那口搪瓷缸,是一个河南囚犯留下的,也塞进了包里去。河南人是个盗墓贼,好折腾,抓过几回,放出去还提着洛阳铲,四处乱挖。最后一次进来,肝病恶性复发,总算折腾到了头。临死前几天,他还在练习簿上写写画画。郝彪给他端过几缸稀饭,替他倒过几盆洗脚水,他就把练习簿给了郝彪,悄声说:
“挖墓不如挖塔。我要早几年开悟,法门寺、雷峰塔的舍利子,还是他们的?吓!”
练习簿卷了口,乌黑、发油。郝彪不接,笑道:“我要这本本儿干啥?”
河南人满脸烧得通红,两眼精光大盛,直瞪瞪说:“全在里边呢。”
郝彪看他发了昏,立刻上报。河南人被送进医院,半夜就咽了气。练习簿脏得恶心,郝彪想两把撕了,又觉得不忍,就一把火烧了干净,算替他做纸钱。搪瓷缸大得出奇,喝水时埋得下半个头,他用起手顺,也不忌讳,就一直用。有什么忌讳呢?河南人发的就是死人财。如今他也死了,成了灰,连灰也无处可寻了,还有这口搪瓷缸,也算他活过的物证吧。
吃了早饭,郝彪背了牛仔包,戴顶绒线帽,在阳光地里走出农场去,站在公路边搭长途车。
老狱警送出来,指着远山、近山问:“这儿好不好?”
大凉山地处热带,山脚、山腰,已有一树树桃花、梨花盛开。郝彪点头说:“好。”
老狱警说:“好是好,不是你的家。回家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郝彪鞠了半个躬。“我懂了。您到了成都,我请您喝茶。”
老狱警捏捏他的胳膊,呵呵一笑,掉身走了。
两天后的早晨,郝彪已到成都火车站。车站挤满了人,没一个是他认识的。千万张嘴巴说话,也没几个成都腔。他心里叽咕声:“日怪,硬是五湖四海了。”虽是早晨,光线灰蒙蒙,倒像是下午五点钟,空气中飘着灰尘和潮气。郝彪吸一口,感觉是真的回来了。成都自古就是少有太阳的,墙脚、树根爬满了青苔,女人的脸蛋都白得像剥皮的芋儿。郝彪就在灰蒙蒙中穿过自家的城市,张望着女人和新起的高楼,走回了宽巷子。
宽巷子紧邻窄巷子,一般的细细长长,青砖灰瓦、黑门深墙,地属清代的满城,是成都大城里套的一小城,当年是满蒙八旗驻防地,自有说不出的肃然和僻静。如今是早就落寞了,墙壁斑驳,屋檐松松垮垮,一间间发昏的老屋里,挤满了升斗小民。不过,上马石、拴马石还在,照壁、影壁隐约可寻,蹒跚古木也还浓荫匝地,不时还有大鼻子的老外,或脸带倦容的背包客,高卷了袖子和裤腿,踏进巷子来访古,相机、摄像机乱拍一气。
今天是周日,女人把洗衣机搬到院坝、街沿边,洗被套和换季的毛衣。男人反倒更闲,趿了拖板鞋,屋檐下放了桌椅,喝茉莉花茶,看《成都晚报》,搓小麻将。望见郝彪走进巷子,初以为是背包客,或地质队员,等看清楚了,表情都有些发僵,要笑,没有笑出来。只有街道办退休的张幺伯笑眯眯,他刚做了个杠上花,脸上还挂着舒坦。郝彪朝着张幺伯埋埋头,恭敬地叫了声:“幺伯好。”
张幺伯说:“嗯,好,好,回来就好。找不到饭吃,就来幺伯家。幺婶给你添个碗,添一双筷子。”
郝彪说:“谢了,幺伯。”
随后,他走过麻将桌,走到自家门口。他家门临街,门口站着一棵老泡桐,高过屋檐,粗得他都抱不住。他被抓走的时候,成都雨夹雪,冷得人跳脚,泡桐叶子都枯了。如今早春,它还是光秃秃的,没有发叶,也还没有开花,比他走的时候还要寒碜。他家的门很久没有开过了,生了锈的铁环锁斜斜地挂着。郝彪伸手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跨进去,啪的一声关上了。
郝彪的爸死后,妈搬去和他姐姐住一堆,这家就空了。空空的,等着他回来。他踩了嘎吱嘎吱的竹梯,爬上阁楼,这儿从小就是他的窝。他窝在阁楼里,长睡了一觉,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没有做梦,没有打鼾,死沉沉的,鼻子里吸着满城里湿润的空气,一身的筋骨和毛孔都舒展了开来。他起床上街,钻进一家面馆,刨了两大碗红烧肥肠面、一大碗麻辣鸡杂面,打个饱嗝山响,浑身通泰。摸钱算账时,掏遍了上下口袋和屁股兜,却一分钱也没带出来。
他就对小伙计说:“改天补。我就住那棵泡桐下。”
小伙计冷笑:“天下泡桐树多了,我晓得你是哪个?”
郝彪默然片刻,想说什么,老板过来一把推开小伙计,骂了声:“没长眼的!”恭恭敬敬给郝彪递上一根烟。
郝彪摆手,说:“戒了。”
老板笑道:“戒了好。啥子都戒得,只有饭戒不得。彪哥,我的面还吃得惯?”
郝彪说:“好吃。”
老板说:“好吃就好,彪哥天天来吃。不要说钱,说钱是看不起我。”
郝彪再把老板仔细看看,说:“我认不得你……”
老板说:“不认得我不打紧,满城里十八条街、十八条巷,哪个认不得彪哥?出了啥子麻烦,都要靠彪哥扎起。”
郝彪出了面馆,莫名地郁郁不乐。毛毛雨从夜空飘下来,如小虫子乱飞,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回了家,拿搪瓷缸接了自来水,一口口喝完,又倒了头睡去。
〇〇二
后半夜,郝彪猛听到有人拍门,先是拍,后来是踢,响动之大,简直像要把门板踢垮了。郝彪吓了一跳,以为警察上门训诫,光脚跑下阁楼,一拉开门,迎面一股女人的香水味。他咦了声,还没清醒,女人已在他胸脯上又捶又拧,还拿嘴咬。郝彪把她推开,喝道:“小观音,不要乱来。”
小观音就在腰杆上叉了手,嘴角挂了冷笑,说:“乱来?彪娃,乱来也是你说的话?”
小观音不叫小观音,本名关小莺,家住文殊院后街,个子娇小,性子娇蛮,从小上学、放学,都是从文殊院前后门径直穿过,不买票,硬闯,守门的和尚拿她没办法,再狠的男生也让她。她要凶起来,就笑吟吟说句“我他妈的菩萨心肠”,接着就是下重手。所以,她在家是关小莺,出了门就自称小观音。熟悉的人,都怕小观音脸上挂假笑。小观音中学没念完,就跟了二哥混。一伙人,都哄她、宠她,拿她当半个公主看。那回替二哥讨债,她也跟了郝彪去,债主的一牙耳轮子,就是她笑着咕哝一句“菩萨心肠”,亲手拿刀子割下的。警察抓人,郝彪都替她揽了,咬死她只是来劝架的。第二天她就被放了。算起来,郝彪不见她,已有四年七个月多了。
郝彪说:“小观音,你还是没变。”
小观音不理他,径直踩着竹梯,吱呀吱呀上了阁楼。郝彪跟上去,看她开了灯,狗似的,趴在地板上东找西找,小小的屁股在牛仔裤下紧绷绷的,翘起来,正冲着郝彪的脸。郝彪肾上一痛,说:“找啥?”小观音说:“找吃的,啤酒、可乐、卤鹅翅、饼干、方便面……”郝彪说:“我哪有?只有这缸水。”小观音看着郝彪,郝彪把脸微微侧开。她从前的短发短如板寸,现已烫成了满头的鬈发,一络黄一络黑,嘴唇也是黑的,指甲也是黑的,两眼从黑色的眼影下盯着他,水汪汪的,随后滚出两颗水珠子。她把手放在郝彪的胸脯上,来回地摸,把脸也贴上去。她说:“可怜的彪娃。”
空气凉飕飕,小观音呼出的热气暖洋洋,郝彪昏昏沉沉的,把她抱到了床上去。
木板床跟竹梯一样,吱呀吱呀一片乱响,响得都要垮了,好歹又慢慢地稳下来,静下来。随后,又是响动,又是静,折腾了多少遍,一直到天麻麻亮。
小观音喘了口气,郝彪也喘了口气,就像两节火车头一齐到了站。两人眯了一会儿眼,都没睡着。小观音说:“彪娃,我真的饿了。”说完,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郝彪嘿嘿笑了,边起床穿衣,边说:“你真为了吃饭才找我?”
小观音呸了声,说:“没良心。我找你,是为了让你吃了我。”
郝彪心口一热,躬身在她脸上拧了一拧。她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四年七个月以前,还是个女孩,现在成了妇人了。郝彪说:“你就留下来,天天拿给我吃。”
小观音坐起来,正色道:“我给你说正事:吃了早饭,你跟我去替二哥讨债。二哥刚从云南赶回来,手头急得很。这笔烂账,拖了一年了。”
郝彪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清清楚楚地说:“我不干这种事情了。”
小观音把眼一瞪:“不干,由得你?你还不晓得,我现在是二哥的老婆。你把二哥的老婆睡了,你咋个跟二哥交代?”被子从她胸前滑下来,两只小奶子一跳一跳。
郝彪摇头苦笑。“你长进了,小观音,晓得给我设套了。”
“我×他妈天打雷劈作证,我不是设套。我菩萨心肠,拿给你睡,是知恩必报。我替二哥做事,因为我是他婆娘啊。”
郝彪把被子一把揭了,双手叉住她的腋下,将她叉来放在地板上。“穿了衣服,爬!”
爬就是滚,但比滚还多留了一分亲热。小观音气哼哼穿了衣服,吱呀吱呀下楼,拉开木门,跨出去,又回头把门嘭一声大踢开,这才走掉了。清晨的宽巷子、窄巷子、整个的满城,静得很,街灯初灭,地上湿湿的,小观音的高跟鞋敲得子弹一样响。
〇〇三
张幺伯家临街摆了一张柜台,幺婶卖些香烟、酒水、花椒、酱油、盐巴、干猫鱼,还摆了台公用电话。幺伯早年在部队做过文书,转业到街道办,还是做文书,在宽窄巷子算识文断字的老辈子。郝彪的父亲老郝,祖上是从安徽歙县逃荒过来的,郝彪出生时,七斤重,七十公分长,请幺伯取名字。幺伯取了个“郝歙会”,跟“好社会”同音,又不忘本,又有意义。但宽窄巷子的人幽默,或者没文化,“郝”念成“赫”,成都话“赫”、“黑”同音,“好社会”就喊成了“黑社会”!老郝是个街道小厂看门的,没胆子,没主意,吓得不得了,赶紧请幺伯重新取。幺伯就再取名为“郝彪”。幺伯说:“这儿子长大是彪形大汉,没说的。好彪、黑彪,也无所谓。你两口子老实人,有他撑门面,哪个还敢来门口放个屁!”老郝连连点头,郝歙会就成了郝彪了。
只不过,张幺伯、老郝都料不到,郝彪发了彪,就像一头被逼急的斗牛,哪个都拉不住,直到一头撞进凉山的农场。幺伯安慰过老郝,世事无常,由了他的命。老郝不信命,也就不由命,活生生把命都气断了。
郝彪走进幺伯家,老少三代,正凑在柜台后吃晚饭。幺伯面前,放一杯红彤彤的枸杞酒。幺伯让郝彪坐下来,斟杯酒给他。郝彪不喝,说:“戒了。烟酒都戒了。”
幺伯笑道:“看你娃娃能戒好久。”幺婶夹一条葱烧鲫鱼放在郝彪碗里,郝彪埋头大嚼,把鱼刺都嚼烂了,吞下肚子去。幺伯说:“我说过,你要没饭吃,就天天来吃饭。”
郝彪摇头,说:“我来找幺伯,不是为吃饭,是想找一个吃饭的碗。”
幺伯说:“这还不容易,摆个修自行车的小摊摊,苦是苦,也挣得到饭钱。我给街道办打声招呼,不找你的麻烦。”
郝彪还是摇头,说:“我不怕苦。只想走远些,清静些,没人找得到。”
幺伯点头,懂他的意思,给他再夹了条葱烧鲫鱼。“我有个老战友,在双流县泥巴沱开了个渔场,这些鲫鱼就是他送的。你去给他打杂吧。”
郝彪给幺伯斟满酒。“谢谢幺伯了。”
第二天,幺伯就驾着老年火三轮,把郝彪和他的牛仔包扔到了泥巴沱。
泥巴沱地处浅丘,距双流县城和成都主城区,各有三十多公里。渔场有十一二口大鱼塘,坡下一条小河、一条乡村公路,虽然僻静,却生意大好,每天有整车整车的鱼被拉出去批发。老板姓江,满头白发,但气色好,说话日妈捣娘,性子比年轻人还爽。幺伯跟江老板说郝彪好身手,江老板就让郝彪除了养鱼,晚上还兼护卫,包吃包住。四乡八村偷鱼的蟊贼不少,郝彪干了一个月,连片鱼鳞都没丢过。江老板月底开工钱,多数给了他三百元。他把这三百元留下,其他的钱,去姐姐家吃饭时,都交给了老妈。
天气热起来,鱼塘边的柳树发绿,几棵老桃树也开了花,不时还有人来钓鱼。郝彪吃了午饭,端了大搪瓷缸,坐在鱼塘边晒太阳。有人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咿了声,竟是小观音。
小观音戴了顶红色棒球帽,在太阳下灼灼逼人。“你娃不够意思,一个人躲在这儿享清福。”
郝彪默然。“你咋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