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伸手一指。他隔了鱼塘,望见山坡下停了辆又旧又脏的长安微型面包车。靠车立着一个人在吸烟,平头,脸颊苍白,瘦得只剩两指宽,已进3月了,还裹了件深蓝的羽绒服,脚下一双圆口布鞋,看上去像个文化老人,却正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二哥。郝彪心口一酸,举手向二哥挥了挥。二哥见了,也朝他抬了抬手。
郝彪对小观音说:“这种事,我真的不干了。我要再进去,我妈就活不成了。”
小观音说:“你傻不傻!你以为,你不进去,你妈就活得成?就在刚才,我和二哥还去看望了老伯母,给她送了饼干、奶粉、土鸡蛋、菜籽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托菩萨的福,她老人家眼不瞎,耳不聋,啃得动炒胡豆,再活三十年没问题。——当然了,全看你。”
郝彪把脸一沉。“想拿我妈当人质?”
小观音撅了嘴,嗲声说:“咋个说话这么难听呢!荒郊野外的,你睡觉想不想我?改天我来,好好伺候你……不要绷着脸,就算我找你,求你伺候我,好不好呢?”她坐到郝彪对面的石墩上,两腿大岔开。郝彪侧了脸,不看她。她说:“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
郝彪咬牙,咬得腮帮嘎嘎响。“不帮。”
小观音大怒,嘴唇哆嗦,手也哆嗦,点了根烟,吧了两口,扬手扔进鱼塘。“你妈的×,我菩萨心肠,这个忙,你帮也要帮,不帮也要帮。”她边说,边把烟盒撕开,拿描眉毛的笔写了一串数字,“三天之内,想通了,给我打手机。想不通,我们三天之后也要来接驾。”
郝彪说:“手机?我哪有钱买手机!”
小观音起身骂道:“瓜娃子!你好手好脚的,没有钱就不晓得去抢啊?”边骂,边走下了山坡去。
郝彪看着手里一缸浓茶,黑洞洞如同中药,长叹一口气。
面包车打了几次火,发动机难过地叫起来,嘭地一跳,拖着黑烟,突突地开走了。
晚饭前,郝彪去江老板屋里,跟他说:“我要走了。”
江老板正在读一封信,抬头说:“今下午的事,我都看到了。你娃不是个胆小的人,你要走,自然有非走不可的道理。你朝哪儿走?”
“先走了再说,总能找个好地方。”
“×!你能找到好地方,也不来泥巴沱。你幺伯把你当干儿,我也就把你当侄儿。我晓得你会开车,只是没驾照,明天你就跟车送鲫鱼,上了高速,跟司机换个手,只要不闯红灯、不超速,警察管你捞×!来回七八百公里,早出晚归。有人来渔场找你,我就说你早跑了。等真找到了好地方,你再落脚也不迟。”
郝彪谢过江老板,又问鱼往哪儿送。
江老板顺手拿起信封,指了指八角钱的邮票。郝彪凑近一看,邮票上印着个石刻的妇人,前边两只手,后边还有两只手,脸倒是只有一张,五官精细,细得不像是石头,脸颊丰满,还有双下巴,头微低,眼帘微耷,浮出些淡淡的笑。郝彪觉得好看,多看了几眼,说:“老板说笑啊,她也吃鱼?”
江老板敲了下桌子,说:“她吃鱼?她吃你!”
郝彪忽然想起小观音在床上说过的话,颓然又叹了一口气。
江老板点着邮票左下角的小字。“大足石刻,日月观音。观音菩萨啊,你娃娃不要乱想。我没去过大足,倒是听说大足有一匹宝顶山,满山都刻了佛祖、观音、天王、罗汉、阎王……你去大足吧,观音保佑你。”
第二节 邮亭
〇〇四
天麻麻亮,一车活鲫鱼、两个活男人,就出了双流泥巴沱,东拐、西拐,拐上了成渝高速公路。司机小江是江老板的侄儿,也是当兵复员,一上高速路,就把方向盘换给了郝彪,只吩咐一直向东。郝彪顾忌着车上的活鱼不要给晃荡死,一路赔着小心,车速就有些磨蹭。到了近午,阳光射得刺眼,才出了四川,驶入重庆境。他眯了眼,看路边景致和成都颇有不同,青山起伏,溪河交错,大片大片油菜花齐扑扑盛开,在3月初的阳光下,黄亮亮,还飘着闷人的花香,让他有一些头晕。
郝彪问小江:“大足还有好远?”
小江笑道:“快了,赶拢了,还来得及吃顿晚午饭。没办法,中国就有这么大,要在欧洲,都跨过两次国境了。”
郝彪对欧洲没感觉,在电影里看过,但欧洲片和美国片也分不大清楚,为了不冷场,还是礼貌地搭了一句腔:“×,欧洲!”
距重庆还有几十公里,现出一块牌子,写着“邮亭”。郝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古怪,正在琢磨,小江喊声:“拐下去!”汽车就嘭地顿了一下,随后拐下了高速路。出了收费站,路边不时可见放置的瓦坛,少则几十、几百,多则上千,清一色地封了坛口,齐扑扑立着,说不出来地神秘。郝彪不觉问:“是啥呢?”小江说:“不晓得……”继而大喊,“停!”
郝彪赶紧一脚把刹车踩死。“大足了?”
“是大足县的邮亭镇。”
“不去县城啊?”“去县城干啥?鲫鱼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只等跳龙门!”他展臂一指,郝彪这才发现,公路两边,饭馆林立,大的是巍巍酒楼,小的只摆得下两张桌子,但所有店招上都赫然写着“邮亭鲫鱼”几个字,譬如邮亭刘三姐鲫鱼、邮亭游三姐鲫鱼、邮亭李大哥鲫鱼、邮亭鲜又香鲫鱼、邮亭再回头鲫鱼……郝彪叹口气,说:“鲫鱼惨了。”小江笑道:“鲫鱼惨了,老板的脸就笑烂了。”
两个人说着话,把鲫鱼一家家送到店当门,验货、过秤、数钱,虽然都是熟门熟路,也还是费时的。郝彪早就饿了,眼睛都在发黑,看一车鱼差不多送完,就说赶紧吃饭吧。小江说:“不忙,老街上还有一家,大厨手艺不是一般好,鲫鱼烧得喷香,辣子鸡大开胃口。我们去送了鱼,就随便喝两瓶啤酒,吞两大碗干饭,岂不快活死了!”
郝彪无奈,只得按他说的,把车开出去,转一大圈,拐到老街上,再拐进一条巷子里。巷子僻静,房屋陈旧,墙面还有些斑驳,恍然有几分像他的老家宽巷子。而前面不远,还真的挺着两棵颤巍巍的老泡桐,也高过屋檐,枝条也是光的,但花已然盛盛地开了,洁白、淡紫,粉嘟嘟,铺满了枝头。郝彪看着,有些心神不定。
小江大叫:“停!”他居然没听见。
这是一条下坡道,泡桐下放了一张桌子,几个人正在喝茶、说话,突然看见汽车醉汉似的撞过来,吓得发一声喊,赶紧跳开。车头撞翻了桌子、凳子,撞得茶杯、茶水子弹一样射出去。郝彪忘了踩刹车,眼睁睁看着车头推着一大堆破烂,一头撞在泡桐上!这才噗——地熄了火。泡桐一阵剧烈颤抖,紫花、白花落了一地,也落在屋顶上、车顶上、人的头上和肩上。
小江赶紧跳下车,打躬作揖,忙不迭地认错、赔罪。郝彪也下了车,站在小江边上,头昏昏的,不晓得该说啥。一个大块头从地上爬起来,灰了半边脸,还有破皮的血迹。他瞟了瞟郝彪,向小江笑道:“你两兄弟福气大,我也福气大,要不然,几百条鲫鱼命赔上来,也是白赔的。”
小江连连点头,赔笑道:“我这个兄弟是新手上路,胆小怕事,吃午饭多喝了两瓶啤酒壮胆,就摸不到方向了……你大厨师命大福大,哪伤得了你一根毫毛呢?”
郝彪这才弄清楚,这就是他们要送的最后一家鲫鱼馆。店面不宽,里外摆满桌子,也不过四五张,又隐在泡桐下,冷清、不惹眼,看不到一个吃客。只有门外一根小凳上,坐了个围红围腰的、瘦瘦的女孩在剥蒜,就像眼下的事都跟她无关。
小江当胸给郝彪一拳:“大厨师说了,知错就改,要看你的行动。”郝彪一惊,赶紧摸遍全身的口袋,摸出的钱共是二百九十元零三毛,双手递给大厨。“对不起,就这么多了。要还不够,任你罚。”
大厨把钱接了,又笑起来。“我老外公也是成都人,晓得成都人都是嘴巴劲。你钱没得了,我啷个罚?我总不能把你们的汽车扣了嘛。最简单的办法,这点点钱算医药费,今天的鲫鱼就算营养费——连赖溪河的沙子天天都涨价,还不晓得够不够。还不算撞烂的桌子、椅子了,黄花梨的,你晓得要值好多钱?”
小江苦笑:“大厨师、大哥哥,算我嘴巴劲。除了嘴巴是我的,人是老婆的,汽车和鱼都是老板的。我们跑几百公里替老板卖鱼,总不能空手回去嘛。”
大厨哼了一声:“就你有老板,我没得老板?”
小江和大厨一齐转眼望着那个剥蒜的女孩。
郝彪心里咦了声,没想到她会是老板。女老板把围腰上的一朵泡桐花掸下去,站起身,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走过来。郝彪发现她不仅瘦,而且非常高,高高瘦瘦的,高得把大块头和小江都比了下去。阳光映着她手上的小刀和剥了皮的蒜,亮晶晶的。她的双眼微眯,一络黑发燕翅似的斜过额头,掩住了右边的眼角,很有几分慵懒和睥睨。
大厨说:“老板,你都听到了,看你啷个说。”
女老板把嘴角撇了一下,淡淡道:“啷个说,都好说,大家是生意人,买了东西要出钱,损坏东西要赔偿。两个哥哥,是不是?”郝彪不吭声。小江说:“是倒是,但钱只有这么多。”女老板说:“是他只有这么多,还是你也只有这么多?”小江跺脚说:“他还算有两百多!我昨晚搓麻将输了,还欠人家两百多。”说着,扇了自己一耳光。
女老板摇头,笑道:“江哥哥,闯祸的人都不急,你急啥子呢?”
郝彪叹口气,说:“老板,说话不要太弯酸。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我给你打工,该赔好多,你往我工钱里头扣。”
女老板转眼瞟了瞟郝彪,似乎这才看见这个倒霉蛋。她说:“我店里是缺人,不过,缺的是个端盘子、洗碗的小妹仔。我拿你做啥子?”大厨和小江都嘿嘿笑起来。郝彪不笑,他说:“行,行。我就端盘子、洗碗,行不行?反正,我……”
女老板说:“反正啥子?”
郝彪把两手放在自家胸脯上上下下摸着,像在安抚着自己。他说:“反正……我也正想找个端盘子的活路做。”
大厨看着他的老板,说:“开玩笑!”
女老板说:“不开玩笑,我说行就行。试用你三天,包吃包住,要是打烂碗盘,加倍赔偿。还有,饭量超过两个小妹仔,也要自己贴钱的。”一听吃饭,郝彪胃里一阵痉挛,他说:“老板,能不能先把这顿饭吃了?”
半个小时后,小江和郝彪各吞了一盆用鲫鱼汤煮的面条。面条又辣又烫,两个人吃得满头大汗,一身通泰。郝彪拿手背擦擦嘴角,四壁看看。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在一般饭馆供财神菩萨的地方,却放了尊女孩撑杆跳跃的泥塑:撑杆在危险地弯曲着,杆头挑着一个更加弯曲的女孩,感觉是两支箭,一支压着一支,只需一弹,女孩就要射到天外去!他嘀咕声“日怪”。
随后小江登车、挥手,丢了句“下周把你的行李捎过来”,掉转车头就向成都开回去。
郝彪弓了腰,收拾满地残破的桌椅。
〇〇五
大足邮亭,旧称邮亭铺,原是成渝大道上的一个驿站。马厩里拦着咴咴叫的骏马,官道上跑着皇家的驿卒,还有取道夔门,经长江三峡出入巴蜀的宦游者、赶考人、大小商贩、托钵僧侣、乱哄哄兵丁……数不清的轿子、滑竿、小毛驴、鸡公车、骡马大队,都在邮亭铺投宿和中转。驿馆两边,客栈林立,夜夜红灯笼高挂,生意兴隆。乡旅愁人,客人们鞍马劳顿,总算歇了下来。
但歇下来还不够,为了慰劳自己,也为了慰藉乡愁,最好的法子,莫过于“饮食、男女”。“男女”且不去说了,“饮食”的一脉余香,是越千年而传下来的,其中最让人垂涎的,就是邮亭鲫鱼。
邮亭鲫鱼的烹调,先在热锅中用菜油把豆瓣、泡海椒、花椒炒得红亮亮出油,再倒入高汤和酱油、红砂糖、泡姜、猪油,用猛火煮,随后放入鲫鱼,小火至半熟,再加保宁醋,直到煮熟,起锅入盆,铺一层大葱节、芹菜、芫荽,浇菜油酥过的芝麻、花生米、蒜粒、葱花,端上桌子。客人用鼻子吸口气,立刻满嘴都是清口水。来往客人,吃腻了成都的麻婆豆腐、回锅肉,又对重庆的热辣火锅麻木了,邮亭鲫鱼是最让他们口舌一新的:口感细腻,辣得温软。按说,鲫鱼不是鱼中稀罕货,更不能跟海参、鲍鱼、江团、王八比,但正因为贱,富人喜欢吃,穷人也吃得起。从上世纪90年代起,邮亭鲫鱼从东、西两个方向,沿老成渝公路一线,齐扑扑开进了成都和重庆,邮亭鲫鱼的招牌,随处见得到。吃的人多了,鲫鱼不够吃,于是,很多鱼源,都从成都这边供。泥巴沱江老板的渔场,即是其中的一家。而郝彪端盘子、洗碗的鲫鱼馆,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间。
不过,说是端盘子、洗碗,其实没几个盘子要端,也没几个盘子要洗,因为口岸偏僻,顾客寥寥。当晚打烊后,老板、伙计围一桌子吃饭。郝彪夹了几筷子,就晓得小江没乱说,这店的大厨手艺的确好,辣子鸡又辣又嫩,吃得他鼻涕、眼泪都在流。鲫鱼他一口气吃了两条,连鱼刺都嚼烂了吞下肚。他估计自己起码能吃十条,但再把筷子伸到盆沿边,忍住了,假装鱼刺卡了喉咙,咳了几声,把筷子硬缩了回来。
大厨嘿嘿笑起来,郝彪大窘,脸涨得通红,只得埋头接着再咳。女老板夹了一条鱼放进他的盘子里,说:“莫咳了,再咳就把心都咳出来了。”郝彪无计可施,就把盘子里的鱼吃了。
女老板笑道:“放心吃,我不会找你贴饭钱,你这丁点儿饭量,还比不上一个小妹仔。”
郝彪满眼疑惑,看了看对面洗碗的大妹。大妹在家排行老大,下边还有四个妹妹,手脚是利索的,面相也并不胖,但因为刚跟墩子孙三好上,就想当然认为该为他节食瘦身,所以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半天也没吃下半条鱼。“我不如她?”
大厨端起个啤酒杯子,里边却盛了半杯江津老白干。他吧嗒了一口,说:“你装哈。”
郝彪说:“我不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