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母亲说:“啷个不能?只要人勤快,心肠好,啷个不能呢?”
她闷了半晌,说:“就算你说能,我说能,可到今天还没哪个大厨、二厨看上我。”
她母亲说:“你是说你找不到人嫁,是不是?那你赶紧回大足,我给你找嘛。”
她说:“我不回。”母亲也闷了半晌,说:“我晓得你心肠硬,你从小就是硬心肠,就算我这个妈白当了。你要不回大足,我就……”
她赶紧问:“你就啷个?”
电话那头不说话,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哭得她心尖子发颤。
她去跟老板辞职,老板第一个反应是:“你要去温州?”她大大方方说:“是回大足嫁人。”老板耿直,说:“女大当嫁,好事嘛。你要回来,随时欢迎。”多给她算了半个月工钱。
二厨自告奋勇当棒棒儿,给她买了豪华大巴的车票,还拎着大包小包,把她送上车,随后就坐在她身边不动了。她催他下车,他一直赖着。后来她催急了,他才喃喃说:“我买了两张票。”
二厨刘建设,老家贵州赤水河茅台镇,大块头,面团脸。据他说,产好酒之地必然产好菜,所以茅台镇人人都是厨师料。他后来还去烹饪学校念过两年书,手艺的确不俗,喜欢吃,也喜欢吹,是个话壳子,一听人提成都,他就说:“我老外公也是成都人,成都人,嘴巴劲。”同事们就笑,说:“你算啥子劲?”他抠着头皮,也跟着笑。他人缘好,常好并不讨厌他,但他偏偏怕常好。他烧的菜,常好尝了皱一下眉头,他就紧张得哆嗦;常好若是抿筷一笑,他就受宠若惊,笑得脸都要烂了。他托大厨的老婆(洗碗领班)去向常好表达爱慕,被常好断然谢绝。无奈之下,他只好直接跳出来,问常好:“常经理,你说句公道话,我的手艺比大厨如何?”常好说:“不比他差,只比他好。”他说:“那为啥子我还是二厨呢?”常好说:“老板舍不得给你加工资。”他说:“你看,这个你都晓得,我当然也晓得。那,我为啥还不跳槽呢?”常好说:“那,我就不晓得了。是你个人喜欢嘛。”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好妹仔,是我喜欢天天看到你。”她假装听不懂,自嘲道:“我有啥好看的?当棒棒儿都还不够格。”
这一回,刘建设死皮赖脸,跟常好回到了大足。
但常好回了大足,却不住宝顶。她不愿听母亲唠叨,就在邮亭开了好妹仔鲫鱼馆。刘建设慨然表示,拿出全部的积蓄,与她合资。
常好谢绝合资,但愿意雇他。她表示,有言在先,他来去自由,如果哪天要走,决不拦他;如果选择留下,留的时间再长,也最多是个大厨。其他的事情,不要乱想。
刘建设挺委屈。“你是老板,管我做啥,也可以管我说啥,可,凭啥还要管我肚子里想啥?”
常好只得说:“好,好,你要啷个想就啷个想。”
刘建设当了两年大厨,空想了两年,还是一个大厨。
〇〇八
郝彪撞上门来的那天,刚好有一个洗碗、端盘子的小妹被她爸亲自领回了家。她爸是宝顶鸡鸣村的人,早就嫌这店生意清淡、工钱少,要把女儿送到新疆去摘棉花,却对常好谎称是筹办婚事,择日嫁人。小妹才十九岁,舍不得走,哭哭啼啼的。常好对她爸的把戏心知肚明,却也笑道:“小妹仔,回家吧,结婚多好。结了婚,想来,姐还要你。别学了你姐,人是好女人,可想嫁人还找不到个好男人。”
刘建设听了,把脸涨成猪肝色,小妹看见,扑哧就笑了。
这个小妹走后,洗碗、端盘子的只剩了一个大妹。下午,坐在开花的泡桐下喝茶,大妹嘟囔自己一个人太累,让常好赶紧再找一个。墩子孙三正在追求大妹,自然附和她。火工老印有老婆,有儿子,没手艺,谁也不追,只求挣钱养家,所以严守中立,什么都不说。刘建设不同,他要处处替常好分忧,能省则省,既然生意不火,就明确反对再找小妹,他说:“要勒紧裤带学过苦日子,创业嘛,哪个不是勤俭起家的?”
大妹瞟了常好一眼,撇嘴说:“勒紧裤带是可以的,反正我在减肥。好姐姐就惨了,再勒,就勒成一把骨头了。”
刘建设呸了一口,骂:“没得良心。”
常好正在剥蒜,听了这话头也不抬,说:“她在抬举我。骨感美人,没得那么好当的。”
就在这时候,郝彪的货车歪歪倒倒开过来,差点没把他们都撞死!
常好同意郝彪留下,有点心血来潮的意思。泡桐花开,春意懒懒,既然没几个吃客上门,多一个成都打工仔,也多一个乐子吧。反正缺个端盘子、洗碗的。不过,细想起来,也还是有根有由的。郝彪的高大、魁梧,带给她一点惊讶,好多年了,她看男人都是平视或俯视,郝彪让她难得有了仰视的机会。仰起脖子看男人,她觉得陌生,也觉得很安逸。为什么会觉得安逸呢?因为这安逸让她感觉自己多了点女人味。再有,她看见郝彪闯祸后,窘迫无助的憨样,就像马戏团一头直立的笨熊在做功课,觉得很好耍。
然而,当郝彪挥刀猛砍刘建设,真让她吓了一大跳,心都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
但一跳之后,竟让人哈哈大笑。她好久都没发出过这样的笑声了。她有时冷笑,是为了向寻衅闹事的家伙示强;有时假笑,是为了掩饰一时的尴尬;有时也傻笑,是做白日梦梦见羞于出口的秘密。可,像这么开怀大笑实在是少有的。郝彪这头大笨熊,竟会这样地猛悍和狡黠,让她实在是开心惨了!他说他杀过人,这点她倒不怕,打架斗殴,她自小就没少做,何况大男人。当晚她回了家,脸上还留着些余笑,一个人在小客厅和卧室之间走了几个来回,走完了,才发现自己走的是猫步。她骂了一声“哈脑壳”,哧溜钻进了被窝里。
常好的住处,是在邮亭镇上租的一个小套间。她半个月回一趟宝顶探父母,偶尔母亲也来跟她同住上一两天。
店员都住店里,楼上隔出三间小屋,两个小妹一间,孙三和老印一间,刘建设一个人一间。虽然今天走了一个小妹,郝彪却不能去填小妹的房。刘建设对郝彪砍他的一刀,居高临下地表示了谅解:“我不计较。喝多了,就当是发酒疯。”然而,他强调,他是大厨待遇,决不能与他人同居一室。但郝彪无所谓,他说他愿意睡店堂,拼两张桌子,就可以当床。刘建设抱歉,叹气,说:“委屈兄弟了,有点像虐待童工。”郝彪说:“我喜欢。清静的好。”
店堂里留着烧鲫鱼和辣子鸡的余香。郝彪溜了一圈,还凑近墙去看了看那尊跳高的泥塑。那个撑杆一跃的女孩,居然是常好。就连她嘴角随时浮出的一丝睥睨,都塑得惟妙惟肖的。但她额前那一络燕翅似的头发向后披过去,露出右眼角一颗豌豆大的疤。郝彪把那疤看了看,嘀咕一句:“日怪,连个小疤疤也不放过嗦!”随后,就在桌上打了铺,把身子舒舒展展放下去。筋骨、肌肉松弛开,他很快就睡着了。
卷帘门哗哗响起来,才把郝彪惊醒。他侧躺着虚眼看出去,见阳光已铺满一地,铺满两棵开花的泡桐。在门和树之间,高挑的常好正踮起脚尖,用一块湿抹布不停地擦拭着“好妹仔鲫鱼馆”的招牌。
第四节 一辆旧邮车
〇〇九
过了两三天,中午来了拨嘻嘻哈哈的中学生。常好眼睛一亮,她店里还是头一回来这些小祖宗。敢进饭馆吃饭的中学生,出手比家长还大方,而且很能吃,一人两三条鱼不在话下的。她脸上堆了笑,口称“小弟、小妹”,亲自给他们安排座位。但他们不理她,鬼头鬼脑的,挨个在桌面上摸,摸到被郝彪一刀砍出的裂口,齐扑扑呼了一声:“哇!”后来郝彪给他们上鱼、上饭,两个女生眼珠滴溜溜跟着郝彪转,一个说:“好帅喔。”一个说:“是好酷。”郝彪被看得埋了头,听到了就像没听见。
常好就笑吟吟地问她们:“小妹妹,帅跟酷,有啷个不一样?”
女生盯着常好看了好一会儿,说:“阿姨,譬如你是男孩,你就很帅哎。可你就不酷。酷的人,没你那么多的话。”
常好脸上发烧,就假笑一声:“说得很对,阿姨欢迎你们多来,读书的小妹、小弟,全都八五折优惠。”
学生们海吃了一大桌,扬长而去了。刘建设说:“老板,生意这么做,就有盼头了。”常好骂了声:“妈的,他们都叫我阿姨了。”刘建设说:“尊老爱幼,有啥子错?改天来个小学生,说不定叫你婆婆呢。”常好看着郝彪,说:“你听见他在说啥子?”郝彪只憨笑一下,表示听到了。孙三和大妹相视一笑,说,“硬是酷嘛。”
从那之后,每天中午都有学生来吃饭。常好不仅给他们打了八五折,而且让刘建设专门配了学生餐,一份菜中兼有鱼、鸡、肉、蔬菜,米饭随便添。自此一到中午,好妹仔鲫鱼馆顾客爆满,一眼看去,齐扑扑蓝白相间,全是学生服。
龙水镇那边,隐隐传来鼓乐、鞭炮声。大妹忍不住跑去逛了一圈,回来激动得腮帮子通红:“在开全国小五金交易会,热闹惨了,卖菜刀的都赚惨了。”刘建设笑道:“人家赚惨了,你看惨了。格老子,跟我们又有啷个关系呢?”
郝彪自小就听他妈唠叨,菜刀要用龙水货,剪刀要买张小泉,现在才晓得,那个龙水,就是这个龙水。他自然不晓得,龙水造刀,已在千年之上。唐末、五代时,群雄争锋,大足的北山脚下,就驻扎过五千官兵和一个静南军节度使。官兵离不开刀剑,就像农夫离不开锄头,节度使就在龙水建了铁器作坊,打造兵器。兵器无情,于是又打造凿子、铁锤,在山崖上遍刻佛陀、菩萨,求神保佑。一千年过去了,冷兵器成了过时的废铁,而铁匠的后代还要吃饭,他们就用造刀剑、凿子的手,打造出了闻名五省七十二州的龙水菜刀来。
县长在交易会上吹了一句牛:“大足实现了历史上第一回军工转民用。”
这句话,大妹自然没听到,她只是撅嘴向常好说:“姐儿,我们也跟县长上个书,请求开个邮亭鲫鱼全国品尝会,我们的小店也就盘活了,做大、做强了,你说是不是?”
大妹的傻话,常好听起来还是挺感动:“好,我们明天就上书。就算不开天下鲫鱼会,我们也要在菜刀中间分他一杯羹。”
刘建设掩鼻而笑:“菜刀上分羹,不怕手出血?”
正说着,店门外呼地开过去两辆丰田越野车。孙三正对刘建设有气,这下张口就骂:“奔丧啊,这么快!”
骂声刚落,两辆车又呼地倒回来,在店门口一前一后地停了。
孙三有些发憷,问刘建设:“他们耳朵那么尖啊?”刘建设伸脖子打望,看见两块车牌,一个是本地的渝C,一个浙江的浙D。车上下来几个男人,都是西装革履,挺着啤酒肚,气宇是十分轩昂的。刘建设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进店了。孙三不觉向刘建设身后退,可他们根本就没看他,而是跟那天的中学生一样,一张一张摸桌子。摸到那张被郝彪挥刀砍裂的,相视着嘘口气,分宾主坐下来,点了一盆鲫鱼、一盘辣子鸡,还点了一瓶五粮液。那瓶五粮液还是这店开张时常好买来镇店的,搁在酒架的最高层,两年了,也没被客人伸手指一下。
刘建设、老印,还有孙三,都是喜形于色。常好倒还平静,她让郝彪取了酒,自己亲自给他们斟上。但客人伸手一拦,指着郝彪说:“不消老板动手,就让他来。”
郝彪于是换下常好,躬身给客人一一斟酒。他身子一哈一哈,活像一只大虾米。酒一入口,他们的话多起来,就连大妹都听出来,一方是龙水的菜刀老板,一方是浙江的批发商。酒过了三杯,菜刀老板忽然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郝彪。郝彪说:“不会喝。”菜刀老板笑道:“怕喝了又要耍刀?我以刀为生,就喜欢看好汉耍刀呢。”郝彪说:“丢人现眼的,惹人笑话了。”浙江商人站起来,一把抓住郝彪的手,上下打量一回,问:“兄弟,你用的什么刀?”常好已经看出门道了,就朗声插话说:“当然是龙水菜刀嘛。”浙江商人又问:“龙水菜刀上百种,我问是哪个牌子的。”常好一时语塞,这种事,她哪儿管过呢。
但眼前忽然明晃晃一亮,刘建设已经把刀递了过来。菜刀老板哈哈大笑,指头弹着刀身上三个几乎模糊的字,高声嚷:“信了吧?是我的‘快刀卢’!”
浙江老板把菜刀接过来,又递给郝彪,再把自家的手摊在桌上。“来,兄弟,砍一刀。”
郝彪摇摇头。浙江商人说:“别怕,砍伤了,我自己负责。”郝彪还是摇摇头。菜刀老板怂恿说:“砍嘛,砍不出事的。你今天这一刀砍下去,我明天就在这店里摆五桌。”
常好急了,冲郝彪厉声说:“你那天啷个穷凶极恶的!一做正事就手软了?”刘建设哼了声:“嘴巴劲。”
郝彪终于开了口:“咋个嘴巴劲?我啥子都没说。”
常好一边骂,一边来夺郝彪手里的刀:“你不砍,我来砍!”
郝彪一让,常好提起刀呼地一劈!桌子的一角,大约三分之一的桌面,一声不响地落了地。
菜刀老板带头喝彩,一桌子客人,还有常好和她的员工,都鼓起巴掌。浙江商人把菜刀接过去,指头摩挲一回刀刃,叹息说:“果然好刀!可惜少了些刺激。我一定要敬你一杯,给我点面子。”
郝彪转身捧了他的大搪瓷缸,说:“我以茶代酒。”
浙江商人就把酒干了,再赞叹一声:“大足好汉子!”
郝彪说:“我不是大足人。”
常好一掌拍在他的后脑上:“你喝大足的水,吃大足的鱼,你啷个还不是大足人?”
郝彪说:“鱼是从成都运来的。”
浙江商人笑起来:“你做不了大足人,总做得了大足女婿嘛。”
菜刀老板凑趣道:“好兄弟,要说媒,都包在我身上。”
刘建设不高兴,说:“他成都有老婆,娃儿都三岁了,真是乱点鸳鸯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