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屈指算来,从年初到现在,我竟为五六个“80后”即将出版的书写过序了。
我的儿子也是“80后”,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孩子。
古今中外,许多热爱文学的人,皆从青少年时期便开始尝试写作了,或写诗,或写小说,或写戏剧——大抵如此。在这个声像艺术几乎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时代,“80后”中一往无前地尝试电影、电视剧创作的也大有人在。
西方有一句流行语——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犯过写诗的错误呢?
自嘲意味显然。但无悔的意味也显然啊!
王子晗的这部小说里也有诗,两段。分明是他自己写的诗,正如《红楼梦》中的诗词出于曹雪芹笔下。
在从前的西方,诗也是文学的一种代称。因为诗在文艺形式中最古老,因为有一位神便是诗神。那么,爱写诗,意味着爱文学。
尽管当下是一个爱好多元的时代,但在我们中国仍有那么多喜欢进行文学写作的青年,这真是一种令人高兴的现象!
我一向认为,对于任何一个人,如果他或她的青春期爱好多多,却唯独没爱好过文学,也许是成长过程中的一种缺憾。好比没有兄弟姐妹的独生子女之人生是有缺憾的。一个人不论有多少朋友,都无法与他或她有兄弟姐妹相比。事实上,没有兄弟姐妹的人更怕没有朋友,孤独感使然。而有了朋友,还是孤独,因为朋友不能代替兄弟姐妹。使你操心多多的一个兄弟姐妹和对你最忠诚的朋友同样重要。人类的一个隐秘真相那就是,甘愿为兄弟姐妹操心和享受朋友间的友情温暖同样符合人性特征。进言之,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文学如同兄弟姐妹,其他爱好如同朋友。
我为什么这样认为呢?因为谁一旦爱好文学了,文学往往会令谁平添烦恼和麻烦,甚至会在一个时期内使谁的人生无所适从,拿得起,放不下,好比一双被施了魔法的红舞鞋使芭蕾舞女演员又爱又恨那样。此时爱好写作的文学青年,如同长兄,如同长姐,而文学是他们性情难以捉摸的弟弟妹妹。有时他们对文学之“弟弟妹妹”所尽心思接近父母,可文学却表现得那么没有良心,连一个感激的微笑都不回报。只有经过这一“磨合期”,才能知道文学对人的回报往往又是真淳的。
子晗对此深有体会。
他在他这部小说的“楔子”中,已将他的体会写得淋漓尽致,此不赘述。也许,他的人生紧张感、压力感,他的烦恼和郁闷还来自于其他方面,但给我的印象是,主要来自于对文学的难以割舍的爱好。
所以,在我为他这部小说写序的此时,我要求自己首先要肯定他这部小说的价值。有了那价值,他为此付出的心血才有意义。
子晗具有写作之才能,这一点是无须怀疑的。
他写的是一部典型的成长小说。
“80后”一代中的文学青年(虽然子晗已是北京一家传媒有限公司的创意总监、职业编剧,但我还是更愿称他文学青年。因为在我这儿,文学青年是我这个“文学老年”对青年人的亲近叫法)的写作大抵是成长作品。
既写成长,则不免要写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成长感受。
这部小说中,满是子晗成长过程中的经历和感受,具有显然的成长传性。何小龙很幸运,是富家独子,从小受到父母包括奶奶的宠爱。“80后”一代人成长期中不可能不人人面对的幸事,何小龙几乎全都遇到了。他轻而易举地考入了北京一所院校的导演系,而这件事对别的许许多多同代人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鲤鱼一次次地跃龙门,是近乎攻城略地的冲锋陷阵,甚至是梦魇……
何小龙是学校里拥有保时捷跑车的男生……
是学校里受女生青睐的男生……
而且,“我”本身的形象条件也不错。虽然小说并未着意对“我”进行形象描写,但通过别的人物的话语,完全可以给读者留下以上印象。姑且不论形象不形象的,导演系、一米八的身高、保时捷跑车、房地产商子女,此四点加在一起,没有魅力也有魅力了……
从第二章始,“我”已是大学学子——“我”的青春进入了“梦幻”阶段、“忧伤”阶段、“流逝”阶段。愤怒、浮躁、骚动、反叛,组成以上阶段之心理和情绪的拼板;而违犯校纪、追求女生、兄弟义气……是以上阶段的主要内容。当然,另外还有导演系学生的毕业作业——拍一部短片。
所幸还有另外的一件事,这便是毕业作业这一件事。倘竟没有,“我”也不过就是一个中国的、当代的渥伦斯基。读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的人都知道,渥伦斯基是俄国最后一位沙皇时期的一个典型的贵族纨绔子弟。
如果子晗的小说只不过写了一个中国的、当代的、艺术学院里的“渥伦斯基”,是否便毫无意义了呢?也不尽然。但是小说之可爱的青春气息,定会大打折扣。正如渥伦斯基并不是《安娜·卡列尼娜》主要刻画的人物,更不是《战争与和平》中可爱可敬的人物。我们都知道的,安德烈公爵、皮埃尔,才是可爱可敬的人物。
固然,谁的青春都是青春,怎样的青春都是青春,但像“我”那样一类动辄大打出手,有名车可供开着,经常饮酒,饮必名酒,每饮必醉的富家子弟的青春,要引起大多数同龄人的共鸣是很难的。我们也都知道的,大多数中国的“80后”的青春,与小说中“我”的青春是大相径庭的。就大多数“80后”中的男青年而言,或许和“我”一样,也经常陷于愤怒、浮躁、骚动、反叛的心理和情绪状态,但却只不过是表面的。细究起来,缘由截然不同……
毕业作业这一件事,是大学学子们都要面对的。在艺术院校要通过实践作品来完成,在非艺术院校一般要通过提交论文来完成。而“我”特别认真地对待了毕业作业。并且,在那一过程中,“我”和“我”的同学们发扬了团队精神,领略了艺术创作之辛劳,友情得以增强,爱情品质得以提升。
我认为,对于此部小说,“所幸”就幸在——毕竟写到了一件需要不愤怒、不浮躁、不骚动、不反叛来进行的事。通过这样一件事,“我”们或能明白——愤怒、浮躁、骚动、反叛,不应被视为青春特权。
青春的质量可以比愤怒、浮躁、骚动、反叛更高些。
这当是王子晗的小说给我们的启示吧!……
2009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