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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午后的阳光照在鲁府门前高耸的古柏上,鲁府门前喧声嘈杂,门前停着十几辆马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金银财宝和贵重的紫檀木家私。

陶振江、赵孚生、张之望等人站在一边准备为鲁公公送行,有几个人望着马车上的货物,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鲁公公这车上,装着不少金银细软吧?”

“那是自然。他在景德镇没少发财。”

这时,鲁公公和卫县长穿着花团簇拥的红色朝服,从院里走出来。鲁公公铁青着脸,情绪似乎不大好。

鲁公公强打精神,勉强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朝送行的人拱手施礼,有些凄楚地说“各位,鲁某人在浮梁七年,承蒙各位关照,在此谢过。出发!”

鲁公公说完,也不待众人回话,便猫腰钻进了马车,拂尘而去!

陶振江目送着马车队离去,一番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如果不是鲁公公给自己机会,也不会有我陶振江今天的发达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鲁公公也是有恩于陶振江的恩人,陶振江久久地站在那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

这天,瑶里书院在鞭炮声中迎来了它青涩而美丽的诞生,这是一幢三层楼的书院,整个建筑风饰就像吴荣道本人一样,清雅自然、淡泊而宁静。楼宇周围是一片绿意葱郁的小树林,古朴的楼宇就掩映在这片小树林里,小鸟啁啾,溪水流经树林,好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美境。

这时,吴荣道着一身粗布白长褂,郑重地将一块“瑶里书院”的牌匾挂上去。

陶振江、卫秋禾鼓起掌来,紧接着,乡亲们和一群孩子们也热烈鼓起了掌。

“终于落成了。振江,我一辈子就喜欢读书,授人……有一所这样的书院,此生无憾了。振江,谢谢你。”吴荣道走到陶振江面前,不由感慨万端。

“吴先生,不必谢我。没有先生的教诲,振江也不会有今日。吴先生,我把小妹振溪,小弟振洋也带来了,想拜先生为师。”

“好,好。”吴荣道连声说。

“振溪,振洋,你们过来,给吴先生磕头。”陶振江招呼道。

吴荣道在椅子上坐下,陶振溪和陶振洋按习俗送上两条腊肉,跪在地上给吴荣道磕了几个响头。

“肉我收下了,你们起来吧。振溪,振洋,你们听好了,你们在此念书,可不许懒堕。”吴荣道望着两兄妹笑道。

“先生,我们一定好好念书,决不偷懒。”振溪,振洋异口同声说。

陶振江和卫秋禾欣慰地相视一笑。

这天上午,华莱士果然没有食言,他来到县衙门,把一张盖有南京临时共和国图章的任命书摆在卫县长的桌上。

卫县长仔细地看着任命书,眼睛里透出一丝欣喜,他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大鼻子洋人刮目相看。

华莱士着一身黑色道袍,神态悠然地站在那里,望着卫县长似笑非笑地说:“知县大人……哦,不,现在应该叫卫县长了,这一万两银子花得不冤枉吧?”

“神父先生,谢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卫县长高兴地说。

“不吃饭,我还要去布道呢。”

“神父先生,你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写封信就能挣钱,何必在教堂念圣经呢,太浪费你的才华了。”卫县长茫然迷惑地说。

“不,不,两码事,挣钱很快乐,布道也很快乐。县长先生,我帮了你的忙,作为交换,我也想请你帮个忙。”华莱士阴森地笑道。

“什么事?好说、好说。坐。”

华莱士撩了道袍,坐在椅子上,说:“我想在镇上办一个鸦片烟馆,由赵孚生赵老板出面管理。”

卫县长沉吟了一会,面露难色道:“我朝明令禁止办烟馆,这事难办哪。”

“卫县长,你别忘了,现在不是大清朝了。”

“哦,对,现在是民国了。不过,不论改朝换代,鸦片这东西太害人了……”卫县长拍拍额头:

“卫县长,你没抽过,你不懂。鸦片是个好东西,在《圣经》和荷马的《奥德赛》里,鸦片被描述成为“忘忧药”,上帝也使用它。”

卫县长凑近他,眼神里透着狡诘,反问道“你抽吗?”

“我?我不抽……”华莱士一怔。

卫县长停了一会,笑道:“是啊,你也不抽,你为什么不抽?华莱士先生,上帝是谁,我不认识,包括我们自己的佛,我也不相信。我只信钱。鸦片为什么叫忘忧药?”

为了打消卫县长的顾虑,华莱士继续开导说:“这是上帝和荷马说的。还有,在公元前两世纪的古希腊名医加仑,就记录了鸦片可以治疗的疾病:头痛、目眩、耳聋、癫痫、中风、气喘、咳嗽、腹痛、黄疸、麻风病、月经不调、毒虫叮咬等等……这些病都能治。”

“这么说,鸦片还是个宝贝罗?如果这样,道光年间,为什么林则徐还要到广东去禁烟杀人?”卫县长看着华莱士,不解地问道。

“结果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被贬到新疆去了?跟我们大英帝国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华莱士话里藏刀,一语双关道。

卫县长沉思一会,半晌才说:“神父先生,这事你自己去办,你就当没给我说过,我也不知道。”

“好的。哦,卫县长,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们的烟馆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忘忧馆。”华莱士起身站起来说。

一早,晨雾缭绕的昌江码头上,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颀长的法国年轻俊男提着一个皮箱,东张西望地走上岸。当他远远看见卫秋禾和巧儿时,忙欣喜地挥手。卫秋禾忙用法语大声喊道:“马凯莱莱,马凯莱莱!”

马凯莱莱赶紧走上前,一把抓住卫秋禾的手,吻了吻,用法语说:“卫小姐,你好!”

“一路上很辛苦吧?”卫秋禾用一口流利的法语说。

马凯莱莱伸开双臂,兴奋地说:“坐了飞机又坐火车,坐了马车又坐轮船,哎呀,我觉得仿佛围着地球转了一圈。”

“你太夸张了。”卫秋禾哈哈笑起来。

巧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会一个劲地跟着他们傻笑。

他们几个很快乘上两辆马车,来到昌江边上一家临江的旅馆住下。

马凯莱莱高兴地放下皮箱,走到窗口看了看,波光荡漾的昌江烟雾弥漫,一叶扁舟缓缓行驶,远处黛色的山峰连绵起伏于昌江之岸。马凯莱莱又好奇地朝旅馆四周望了望,一排古柏前,是一座座冒烟的土窑,一阵阵青烟从烟囱里徐徐漫出,缭绕于江面。

“景色优美。卫小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烟囱冒黑烟?”马凯莱莱收回目光。

“那是窑场的烟囱。你别忘了,这里是世界瓷都景德镇。”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周末有舞会吗?”马凯莱莱点点头,随即又问道。

“没有舞会。中国人不爱跳交际舞。”

“啊,那生活是多么枯燥!”马凯莱莱耸了耸肩。

“不枯燥啊,可以散步,可以喝茶聊天啊。马凯莱莱,你这次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马凯莱莱把那双深情的蓝眼睛转向卫秋禾,说:“重要的事就是来看你。亲爱的,我想你想得都要疯了!”

卫秋禾看了看巧儿,微笑道:“是吗?我也想你们呢。”卫秋禾说完,又转身对巧儿说:“巧儿,你去找陶先生,跟他说……就说我一个法国同学来了,中午想请他作陪,一起吃午饭。”

“好。”

巧儿对马凯莱莱笑笑,转身走出去。

“卫小姐,这是你的女仆吗?”

“中国不叫女仆,叫丫头。她的名字叫巧儿。马凯莱莱,中午我吃你请饭。”

“哦,太好了,谢谢。”马凯莱莱抱着卫秋禾转了一圈。

巧儿小跑着走到陶家窑场,陶振江正坐在绘制车间里,在给泥坯绘画。巧儿走到他旁边打招呼:“陶先生。”

“巧儿,你怎么来了?”陶振江转回身。

“小姐要我告诉你,中午她要请一个法国洋人同学吃饭,请你作陪。”

“她的法国洋人同学?”陶振江放下画笔,有些吃惊地说。

“嗯哪。那个人长得还挺好看的,鼻子高高的,眼神蓝蓝的,一见面就拿着小姐的手来亲……哎呀,真是肉麻死了。”

巧儿咯咯笑着,陶振江脸色有些不自然了抖动了一下,一声不吭走出了窑场。

卫秋禾和马凯莱莱早己坐在珠山楼酒家僻静的一间包房等候陶振江,两人边等边亲热地聊天。

一会,陶振江匆匆走进来,卫秋禾急忙站起来介绍:“振江,你来了。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学马凯莱莱先生。”说完,又用法语对马凯莱莱说:“这位是陶振江先生。”

陶振江定定看了马凯莱莱一眼,果然是一表人才,他心情有些复杂地伸出手,礼貌地笑道:“马凯莱莱先生,你好。”

“你好。”三人坐下来。

“振江,景德镇的什么菜好吃?”卫秋禾看着陶振江说。

“什么菜都好吃。”陶振江微笑道。

“既然这样,你来点吧。”

“他什么都能吃吗?”陶振江说。

“我问问他。”卫秋禾说完,又用法语,加以手式对马凯莱莱说:“你想吃什么?这是在中国的南方,米饭,炒菜……嗯,有鱼、猪肉、牛肉……当然,没有牡蛎和鱼子酱。”

“有葡萄酒吗?”

“振江,有葡萄酒吗?”

“没有,只有白酒和米酒。”

“很抱歉,没有葡萄酒,只有白酒和家酿的米酒。”卫秋禾翻译。

“没关系。”马凯莱莱笑道。

这时,卫县长走进客厅,见巧儿一个人坐在院里洗衣,有些奇怪,忙说:“哎,巧儿,小姐呢?”

“小姐陪客人吃饭去了。”

“陪客人?陪谁?”卫县长有些迷惑地望着她。

“她的法国同学。”

“就是那个什么马凯莱莱吗?这么快就到景德镇了?她怎么一个人去吃呀,也不叫我去作陪。”

“小姐请了陶先生作陪。”

“哦,陶先生开始代替父亲了。”卫县长扬扬眉毛。

菜一样样上桌了,色彩鲜艳,琳琅满目的菜肴香味诱人。

“哇!真漂亮!”马凯莱莱那双深陷的蓝眼睛一亮,双手搓着。

“马凯莱莱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些菜都是景德镇的名菜,这是三杯子鸡、冬笋干烧肉、藜蒿炒腊肉、原笼船板肉、浔阳鱼片、炸石鸡、兴车豆腐、米粉牛肉、金线吊葫芦、信丰萝卜饺、樟树包面、黄元米果……”陶振江介绍说。

卫秋禾紧跟着翻译。

“太多了,我记不住,我们还是快吃吧。我都等不及了。”马凯莱莱说。

“他说记不住,想赶紧吃……”卫秋禾笑道。

“好,吃。”

“来,尝尝景德镇的米酒。”陶振江拿起瓷壶,给马凯莱莱和卫秋禾倒了一杯米酒。

马凯莱莱轻轻喝了一小口酒,闭着眼用舌头回味,俨然是个喝酒的行家。

“怎么样?”卫秋禾急忙问。

“嗯,这酒很纯,酒精度很低,有大米的清香。我干了。”马凯莱莱高兴地笑道,接着一口喝完了酒,笨拙地拿起筷子,迷惑地说:“卫小姐,这是什么?用这个吃饭吗?”

“这是筷子,就是用这个吃饭。你看着……”卫秋禾一边示范一边说。

马凯莱莱僵硬地拿起筷子夹肉团,一连几次仍夹不起来。一个肉丸子掉在桌上,滴溜溜地滚动着,他赶紧俯身用手按住。

看到马凯莱莱那副可爱的样子,卫秋禾和陶振江忍不住笑起来。

卫秋禾止住笑,说:“你用调匙吧。这儿没有刀叉……不过,中餐的菜不用切,用调匙就可以。”

一会,几个人埋头吃起来,马凯莱莱吃得很香,他用调匙把菜舀进碗里,然后再放进嘴里,虽然这样显得有些麻烦,别扭,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食欲。

沉默了好一会,卫秋禾侧头对陶说:“振江,马凯莱莱这次来,主要是来看薄胎瓷的。他父亲是法国总统府的大厨师,如果看中了,有可能要订购一批货。”

“是吗?他也知道薄胎瓷?”陶振江惊喜地说。

“我把报纸给他寄过去了。”

“谢谢你,秋禾。”陶振江没想到卫秋禾这么心细,忙感动地说。

卫秋禾朝他瞟了一眼,眸子里闪烁着风情万种:“谁要你谢啊!……振江,吃完饭,我们带他去窑场看看吧。”

“好。如果陶家的瓷器能远销法国,就可以打开欧美的通道,前景不可限量……”陶振江兴奋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突然,马凯莱莱满脸通红地放下调匙,张嘴喘着粗气,眼睛里泪光闪烁,不停地咳起来。

卫秋禾一惊,忙问:“马凯莱莱,你怎么啦?”

“辣!这菜、好吃,可是、太辣……”

“他说这菜好吃,就是太辣了。”卫秋禾对陶振江说。

“他不能吃辣吗?江西菜没有不辣的啊,你还不知道,我们中国有这么个说法: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怕不辣,江西人辣不怕……哈哈!来,马凯莱莱先生,用米酒漱漱口。”陶振江说完,端起一杯酒,跟马凯莱莱碰了碰杯。

饭后,陶振江和卫秋禾、马凯莱莱走出了酒楼,雨水淋漓过的街道晃着青亮的光泽,洁净湿润。他们在人头涌动的街上缓缓走着,一个运坯工双肩担着两条擺满瓷杯的又窄又长的板子,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卫秋禾指着前面那个人说:“振江,你看,那人真有本事,挑着这么多瓷杯,还能保持着平衡。”

“景德镇这种人多了。”陶振江不以为然地说。

“万一有人碰着他,打坏了瓷器怎么办?”

“坏了多少赔多少。”

“难怪别人都让着他。”

马凯莱莱兴致勃勃地望着街道两旁五彩斑斓的陶瓷店,情不自禁赞叹道:“真不愧是世界瓷都啊!空气里都有雪拉同的味道。”

“他说这里不愧是世界瓷都,空气里都有雪拉同的味道。”卫秋禾笑着给陶振江翻译。

“雪拉同?”陶振江不解地望着卫秋禾。

“欧洲人把中国青釉瓷器称为“雪拉同”。这个词来源安造山6世纪晚期,法国作家杜尔夫的长篇小说《牧羊女亚司泰来》被搬上舞台。剧中男主角雪拉同穿的一件青色衣服极惹人喜爱,这种颜色一下就成为法国流行的颜色了。当时,正巧中国的青瓷第一次传入法国,那青翠欲滴的釉色使法国人为之倾倒。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名称呼它,只有雪拉同那件衣服的颜色可以与之匹敌,安造山他们就称这种青瓷为‘雪拉同。’”

卫秋禾解释道。

陶振江:“哦。看来,他很喜爱陶瓷。”

“他是很喜爱陶瓷。振江,你知道吗?他的家乡是法国小城利摩日。在欧洲,利摩日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景德镇。那里也能烧制出很出色的瓷器。”

“哦。”陶振江应道。

这时候,华莱士和赵孚生走进教堂,圣灵教堂的钟声当当响着,绵长而高亢。

“赵老板,办烟馆的事,我已经跟卫县长说好了,他不会干涉。”华莱士说。

“是吗?那太好了,我马上着手找地方,把烟馆弄起来。神父先生,鸦片什么时侯可以到货?”赵孚生兴奋道。

“这个好办,南昌就有货。赵老板,做鸦片生意,可比你做官窑赚钱多了。”

“赚钱就好。这官窑烧不成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吧。”赵孚生说:“不过,神父先生,我在景德镇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如果我本人公开做鸦片生意总是不安。我打算把在外读书的儿子叫回来,让他跟你学学做这个生意,你看怎样?”

华莱士:“好,贵公子年青有为,我们一定会合作得很好的。”

赵孚生:“那我就在此代犬子谢谢神父大人了。”

陶振江他们走着,走着,不觉就到了春香楼门口,这时,着一袭浅紫长裙的殷秀丽和一帮姐妹正坐在楼上看街景,一个姐妹眼尖,突然对殷秀丽喊起来:“秀丽,快看,是陶公子!”

殷秀丽急忙朝那头望去,吃惊地说“哎,他怎么跟一个洋人在一起?”

“秀丽,挨着陶公子走的那个女子,就是卫县长的千金卫秋禾小姐。”

殷秀丽定神一看,只见卫秋禾正和振江高兴地说笑着,殷秀丽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暗自嘀咕道:“啊,她就是卫秋禾小姐啊!那么美。”

“他们是不是挺般配的?”那个多嘴的姐妹又说。

“是挺般配的。这太阳好大,晒得人有些不舒服,我进去了。”殷秀丽神情黯然地地离开了窗口。

众姐妹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玩笑道:“看见陶公子跟卫小姐在一起,秀丽吃醋了。咯咯……”

这时,陶振江和卫秋禾陪着马凯莱莱进了窑场转悠,马凯莱莱饶河兴致地看着窑场的一切,一会捞起一把坯泥,放在手心里仔细搓揉,观察里面的泥质,一会又走到窑前,看看那些巨大的火眼。

“他看得倒挺仔细的。秋禾,你说他要订货,怎么一直没说?”陶振江有些沉不住气地说。

“你别急呀。他要的货是要进皇宫的,要有很高的品质。所以,他可能是想先考察一下吧。”

这时,一个窑工打开火口,往里投柴。窑火腾地燃烧起来,窑里一片浅黄的火光,珠山的窑火,高岭的瓷土,陶人的灵性,窑工的襟怀,构成了瓷都生命之河的源泉。

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马凯莱莱突然用法语念出一首陶歌:“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吐分明;可参造物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

“他在说什么?”陶振江诧异道。

“他读了一首诗: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吐分明;可参造物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卫秋禾译道。

“这不是诗,是龚轼的《陶歌》。了不得,这家伙还知道景德镇的陶歌……他还知道多少?”陶振江有些惊讶地说。

一会,三人又来到坯房,陶振江和卫秋禾陪着马凯莱莱参观。

宽敞的坯房里几十个陶工正在工作。只见他们手中的粗坯一离開轆轤,立即又个传送到下一个工序的工人手中,置于坯板上,之后又传给另外一道工序的工人。泥坯置于模型上进行印制和整形。接下来,工人再用泥刀进行修坯。

马凯莱莱停下来,低头看着模具,说:“陶先生,这种黄土做的模具太不结实了,很容易坏吧。”

“是很容易坏,但也很容易加工,而且成本很低。”陶振江听了卫秋禾的翻译后,立即回答。

穿过一道门,他们来到了彩绘房。这个工场内的工作,也是由许多工人分别进行的。一个工人先把圆形色线绘在瓷器的口缘上;下一个工人再描绘花的輪廓;接着第三个工人接着晕色。这几个人专门画山水,而那一伙人就尃门画鸟獸,分工很仔细。

“这些瓷胎上的彩色,真是五彩繽纷。在欧洲,除了白地上带深蓝色图样的瓷器以外,几乎别无他瓷。”马凯莱莱说。

卫秋禾把马凯莱莱的话翻译给陶振江听,陶振江自豪地笑道:“洋人这方面不行。就算他法国有景德镇也好,英国有景德镇也好,老祖宗还是在这里。”

接下来,三人又来到了成品房,房里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薄胎产品,大至缸盆,小至杯盏,应有尽有。

马凯莱莱的蓝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急步走到货架旁,拿起一个酒杯,仔细看了看,又轻轻弹了一下,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马凯莱莱说:“声音真好听啊!陶先生,这就是神奇的薄胎瓷吗?”

“是的。这就是薄胎瓷。”卫秋禾翻译给陶振江。

马凯莱莱默然了一会,认真地说:“真美啊。这颜色多么精妙,图案多么生动,质地多么细腻……陶先生,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这次带来的订单是法国总统府一万件薄胎瓷餐具。”

卫秋禾赶紧翻译。

“一万件?这么多?交货日期有时间限制吗?”陶振江又惊又喜。

“当然有。而且,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马凯莱莱先生,我们什么时侯可以签合同?”

“随时都可以签!”

“一万件不是个小数目,价值几十万块袁大头。马凯莱莱先生,签合同即要支付30%的定金,你带了这么多的现金吗?”

“振江,这么说……是不是太不客气了?”卫秋禾侧头望着他说。

“必须这么说,这个事不能含糊的,如果签下合同,我要买材料,做模具……前期就要用一大笔钱。丑话要说在前面。”

卫秋禾如实翻译。

“陶先生请放心,我带了法兰西共和国银行的现金支票,随时可以支付。”马凯莱莱一笑,从包里拿出一本支票簿:“好。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谈了。”

“陶先生,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请教不敢,可以切磋。”

“薄胎瓷的瓷用原料是由叫做白不子和高岭的两种土合成的吗?”马凯莱莱说。

“马凯莱莱先生,你怎么对这些事情感兴趣?”陶振江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好奇而已。”陶振江:“不错。薄胎瓷的原料是这两种土合成的。”

“能告诉我它们的合成比例吗?”马凯莱莱又追问。

陶振江警觉地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随即又一笑:“秋禾,你告诉他,合成比例没在记载,全装在我脑海里,一时想不起来。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他。”

“卫小姐,陶先生很聪明。”马凯莱莱听了卫秋禾的翻译之后,也眯着眼笑了。

“振江,他说你很聪明。”卫秋禾侧头看着他。

“是他自已露出了尾巴。他不该把陶歌都背出来,还有,你看他在参观坯房和彩绘制作的时侯,那么仔细……是他引起了我的警觉。他拿着一个大定单做诱饵,目的可能就是想要套出薄胎瓷的配方。”陶振江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地说。

“不会吧。马凯莱莱不是这种人……”

“我没说他是坏人。秋禾,你知道利摩日的法国景德镇名号是怎么来的吗?这事,我听父亲和吴先生说起过。利摩日能有今天,主要归功于一个叫昂特雷科莱的传教士,他还有个中国名字叫:殷弘绪。他是法国天主教的一个传教士,康熙年间在景德镇住了七年。他一面传教,一面收集制瓷技术,然后又把景德镇瓷器的制造秘密完整地介绍到欧洲,最终烧制出类似景德镇式的硬质瓷器。这样,才有了法国景德镇……”陶振江平静地说。

“原来,他是来打听薄胎瓷的秘密的。”卫秋禾恍然大悟,不悦地瞅了马一眼。

“对。如果我把这个配方告诉他,很快,法国和欧美人就不会找我来买薄胎瓷,而是去找他了。你告诉他,他的这笔皇宫定单,我不做了!不就是几十万块袁大头吗,这点钱我不放在眼里!”

陶振江说完,恼怒地转身往外走。

马凯莱莱听了卫秋禾的翻译之后,脸色一变,忙站起来拉住陶振江的胳膊:“陶先生,我无意中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你也是为了你的主子……”陶振江沉下脸,严肃地说。

马凯莱莱见陶振江有些生气,忙对卫秋禾说:“卫小姐,请你跟陶先生解释一下,这个定单我确实是来请他做的,如果我不能带回薄胎瓷,我的父亲就会被总统府所解雇……我们马上签合同、签合同!”

“签合同之前,还要配方吗?”卫秋禾翻译之后,陶振江的脸色开始有些舒缓。

“不要,不要了。”马凯莱莱抹抹额头上的汗珠。

卫秋禾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她盯着马凯莱莱看了好一会,忍不住责怪道:“马凯莱莱,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这个配方涉及陶先生的辛勤劳动和工作成果,你这么做,跟窃贼有什么不同?”

“卫小姐,对不起,我虽然爱好陶瓷,但这个配方不是我要……你知道,我是一个外科大夫,我没有生产工具,我要配方有什么用?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是一个开陶瓷厂的朋友委托我来索取的,我没有意识到会伤害陶先生。”马凯莱莱急忙辩解,用手比划着。

半响,卫秋禾定定地直视着他,说:“那他就是窃贼!马凯莱莱,如果你愿意跟窃贼做朋友,那么,我们的友情就结束了。”

“不,不,卫小姐,我不愿意失去你的友情,我回去就跟他断交!请你相信我。”马凯莱莱慌忙道。

卫秋禾把他的话翻译给陶振江听,两人相视而笑。

“好,马凯莱莱先生,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的失礼……我们去签合同吧。”陶振江对马凯莱莱说。

夜幕下,一艘轮船徐徐靠岸,一身咖啡色道袍、挂着十字架的华莱士慢慢走出船舱。

早己和一群挑夫在岸上等候的赵孚生急忙迎上去,急切地说“神父先生,货运来了吗?”

“都在船上,下货吧。”华莱士手一挥。

“我来看看货。”赵孚生大步走上船,跟着华莱士来到船舱。华莱士掀开盖布,船舱里摆着很多包鸦片。赵孚生随手打开一包,里面是一块块团状黑乎乎的鸦片,他拿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急忙吩咐挑夫上船。

赵孚生和两个手下来到库房,赵孚生急忙把煤油灯悬挂在高台上,对挑夫小声说“挑进来吧。”

挑夫们把一担担的烟土挑进来,一一码好。赵妻见赵孚生鬼鬼祟的,忙从厢房走过来说:“老爷,你深更半夜忙些什么?”

“去,去,这里没你的事。”赵孚生不耐烦地说。

“这些是什么呀?”赵妻惊讶道。

“大烟土。”赵孚生淡淡地说。

“大烟土?老爷,你抽上大烟了?”赵妻骇道。

“我抽什么?这种害人的东西我能抽吗?我拿它来赚钱”。

第二天一早,鞭炮炸响,赵孚生的管家将一块写着“忘忧馆”的牌匾挂到门上方,紧贴墙壁的玻璃柜上摆满了黑咕隆冬的大烟土,隐隐地透射出神秘的光晕。

门口站着许多好奇的围观者。在场的有华莱士、赵孚生等乡绅。

赵孚生的管家对众人说:“诸位,我家老爷说了,今天进馆抽烟,一律八折!快进来吧,是上好的云土!”

“赵老板,你这个大烟馆,为什么起个忘忧馆的名字?”人群里有人问。

赵孚生:“鸦片是个好东西呀,你抽了以后,什么烦心的事都不记得了,尽想的是好事……这不是忘忧是什么?这种烟吸了长精神,做什么事都有劲。”

“抽了是舒畅,可要银子啊!”

“想要舒服,又不想花银子,你就做梦去吧。”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马凯莱莱在景德镇呆了几天后,这天要回国了。卫秋禾和陶振江走在送行的人流中为马凯莱莱送别,陶振江提着马凯莱莱的那只皮箱,在上船的跳板前停住了,陶振江把皮箱递给他,伸出手握别道:“马凯莱莱先生,祝你一帆风顺。”

卫秋禾翻译之后,马凯莱莱情意款款地注视了一会儿卫秋禾,突然俯下头,捉住起卫秋禾的手准备吻别,陶振江见状,急忙用手一挡,打落了马凯莱莱的手。

“振江,你这是干嘛?”卫秋禾不高兴地说。

“我不想让他的臭嘴亲你的手。”陶振江充满醋意地说。

“振江,你太不礼貌了,这是法国人的礼节。”卫秋禾拉下脸斥责道。

“你跟他说,我很不欣赏这种礼节,万一亲吻的这个人有病呢,他岂不是把细菌传染给被亲的人了?”陶振江也不高兴地说。

“振江,这种话我不能翻译,这会被视为对他们的传统的挑战……卫秋禾为难地说。”说完,又回头对对马凯莱莱歉意地笑笑:“马凯莱莱,他刚才是不小心,你别介意。”

“卫小姐,陶先生是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的未婚夫?”

“是。你跟他说,我不但是你的未婚夫,而且很快就会是丈夫。”

“是,他是我的未婚夫。”卫秋禾对马凯莱莱说。

“他是个幸运的人,告诉他,好好珍惜你。”

马凯莱莱说完,走过跳板上船。卫秋禾和陶振江对他挥手。

轮船的汽笛鸣响起来,一会便缓缓离开河岸,向江心驶去。

送别马凯莱莱,陶振江径直回了窑场,他坐在桌子旁边,凝神注视着马凯莱莱留下的那一叠欧式的餐具图案订单。

“嘿,这些洋鬼子,设计的东西真漂亮啊。”陶振江一张张翻看着,眉头兴奋地跳动着。

柴火旺和刘大有坐在一旁,看着陶振江默默无语。一会,陶振江拿着图纸走过来,说:“刘师傅,你看这些图案……好不好做?”

“做出来没问题,但要重新做一批模具。”刘大有仔细看看图纸。

“二少爷,你放心吧,他们这种东西就图案复杂,但尺寸小,好做”。柴火旺看了看图纸,附合道。

“那好。刘师傅,你先准备好模具,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入手。”陶振江点点头。

“好。”

夜晚的忘忧馆烟雾弥漫,在幽暗的灯下,放浪形骸地人们在灯下贪婪地抽吸着大烟。嘴上不停地发出“啧渍”声,烟雾重重的包厢里坐着一些东倒西歪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面呈莱色,他们侧着身子躺在大炕上,一个个吞云吐雾,神情陶醉。

帐房先生不停地拨打算盘,袁大头哗哗地往抽屉里掉落……

夜深了,陶振江走进母亲的卧房,陶母惊讶道:“振江,你还没睡?这一阵子,你做洋人的货,很辛苦吧?”

“有钱挣,不累。母亲,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说吧。”

“我想请吴先生到卫家下聘金。上回吴先生去送八字的时侯,卫县长说过,八字很合,到时侯可以提亲。”

“你想好了?一定要娶卫小姐?”

“是,我一定要娶她。我想做完这批法国货就跟她成亲。”

“那赵家……如意怎么办?”

“赵孚生亲口对我说过了,如意不能嫁给我。”

“可赵家并没退还当年我们家下的聘礼。”

“那些聘礼我们不要了。赵孚生摆明的是不想退回那些钱。”

“不是要不要的事,这聘礼只要不退,这婚约就还有效。上回,我就不赞成你到卫家送命庚贴,你非得要去。”陶夫人埋怨道。

“那怎么办?”陶振江焦急地望着母亲。

“我只好请吴先生再去问一下赵老板。如果他不把如意嫁给你,就把聘礼退了。这件事必须纸写笔载!”

“万一他又同意……把如意嫁给我,那不是坏事了吗?”

“如果他不悔婚了,那你就娶如意。”

“不,我决不会娶她。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我跟她没感情……我喜欢的是卫小姐。”

“振江,婚姻不是儿戏,你不能任着性子来!”

“正因为不是儿戏,我才不能跟如意成亲。我不喜欢她,又把她娶进来,这对她也是一种不尊重。”

“振江,你想逼得我在景德镇做不起人吗?”陶夫人忽然流泪。

“孩儿不敢。母亲,孩儿真的喜欢卫小姐,如果娶不到她,孩儿宁愿这一辈子打光棍!”陶振江见母亲流泪,忙跪下。

次日上午,陶振江拿着一张图纸来到坯房。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急忙问一个陶工:“民舅呢?怎么没看见人?”

“不知道。”

“他是你的工头,他在哪里,你怎么不知道?”

“二少爷,我真不知道。他可能到忘忧馆去了吧?”陶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忘忧馆?忘忧馆是什么地方?”陶振江一怔。

“就是大烟馆。听说是赵孚生和镇上那个神父一起开的。”一陶工说。

“邹为民抽上大烟了?好家伙,开工不见人,跑出去抽大烟,胆子不小哇!”陶振江有些恼怒地自语道。拨脚就往外走。

陶振江和小喜子怒气冲冲地往忘忧馆走去。一会,便到了忘忧馆,空气中仿佛弥散了鸦片的味道,陶振江和小喜子走进来,在烟雾迷蒙的大房里搜寻了一下,接着又往里面的包厢走去。

馆内站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打手,一个年长的打手头目走过来,一把拽住陶振江,气势汹汹地说:“你这位是找人啊,还是想干嘛?”

“你管我干嘛?放手!”陶振江大声呵斥道。

“嗨!你这人说话口气不小,你知道这是谁的烟馆吗?”

“我知道,这是赵孚生家的,对吧。”

“你是谁?”

“他是陶家窑场的老板,陶家二少爷陶振江。”小喜子说。

打手头目一怔,口气缓和下来:“哦,失敬,失敬。陶老板,你找谁?”

“我找邹为民。民舅,你给我出来!”

“他没来。”站在一边的两个打手说。

“他没来?我不信……”

陶振江冲进里面,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挨着看,一会,便在一间厢房里看见了邹为民,陶振江怒气冲天地一把拽住邹为民:痛心地说“民舅,你果然在这里……”

“振江,对不起……”邹为民吓得直哆嗦。

“你事情不做,跑到这里来抽大烟……给我回去!”

“好,好,我这就走,最后一口……”邹为民又猛然抽吸了一口。

陶振江更来气了,他抓起烟枪往地上一扔,伸手甩了邹为民两耳光,厉声道:“我叫你最后一口!这种断子绝孙的东西,你也敢沾……”

“二少爷,打不得,他可是你亲舅。”小喜子忙劝阻道。

“他做的事,象我的亲舅做的事吗?”

打手头目见陶振江扔烟枪还打人,脸色一下变了,大声道:“陶老板,你要撒野,别到忘忧馆来……”

“你给我住嘴!我们开这种害人的烟馆,迟早要遭报应的!”陶振江瞪着他。毫无俱色地说。

陶振江拽着邹为民急忙和小喜子走了出来,往窑场走去。

大坪里,黑压压一片窑工,陶振江坐在椅子上,神色冷峻地看着前面,柴火旺、刘大有站在一侧。

邹为民低着头站在那里,一会,陶振江起身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块鸦片大声说:“伙计们,你们知道,什么是鸦片吗?”

“知道。是大烟。”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知道鸦片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害人吗?”

人群中没人吱声了。

“我以前也不知道鸦片是什么东西,后来看了书,才知道鸦片是用罂粟果的汁烘干制成的。罂粟最早出现在古代埃及,唐朝时,波丝人把它带到中国,作为观赏植物,就在中国生根了。明朝李时珍写的本草纲目中,记述鸦片具有镇静、止痛、止咳、止泻等功效。但鸦片也能使人上瘾,一旦不吸,瘾至难挨,四肢无力,精神委靡,涕泪交流,寻死觅活,年长日久就会骨瘦如柴,丧失体力,甚至毙命。据说明神宗朱朔钧御极三十年,不召见群臣,即为此物所累……”

陶振江越说越沉痛:“景德镇是早就有大烟馆,我国从雍正年间才开始禁烟,禁烟的法令不可谓不严苛,可地方官员胥役为了一点贿赂,跟洋商相互勾结,因此鸦片无法禁绝。当年,道光帝派林则徐到广东禁烟,也以失败告终便是明证。你们可能不知知道,道光年间,光是英国商人每年向中国输入近两千吨鸦片,政府每年就流失三千万两白银……”

“这么多银子啊!都被洋人拿走了吗?”人群里有人咋舌。

“洋人拿走一大部分,还有一些被那些不法官员、走私分子分了赃!你们这些陶工,每月赚的都是血汗钱,养家糊口尚且不足,还拿去抽大烟,一家老小怎么办?我管不了官家,但我管得了陶家窑场!我现在宣布,谁要抽大烟,只要被我发现,请立即走人!”

大家把眼光投向邹为民。这时,邹为民烟瘾上来了,他不停地打哈欠,随即鼻涕眼泪流下来了。

“你们看看邹为民吧,他是我母亲的弟弟,是我的亲舅,可我今天就要革他的草鞋,要他滚蛋!”陶振江一脸痛恨看着他。

“振江,你别赶我走,我保证再不吸了……”邹为民一听,忙跪下来,流泪求道。

“民舅,我不能留你。你明知道这批洋餐具有交货日期,完不成要罚款,可你还跑去抽大烟……如果这里的陶工都象你,陶家窑场就会完蛋!”陶振江冷冷地说。

“我保证改,改还不行吗?”

“不行!我这里没有改字一说,只有不沾一说!民舅,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就是要杀鸡儆猴,谁撞到我手里,我决不留情!大家散了!”陶振江斩钉截铁地说。

一会,陶工们都散开了。

一早,赵孚生坐在房里看帐本,眉头紧锁,帐房先生低着头站在一旁。

“自从鲁公公走了以后,我赵家官窑真是每况愈下,月月都有亏损。”赵孚生叹息道,沮丧地放下下帐本。

“老爷,现在忘忧馆的赢利还是很大的……”帐房先生小声说。

“忘忧馆虽说赚钱,但那不是我们的正行,说出去也不光彩。”

这时,打手头目匆匆走进来,叫道“老爷!”

“什么事?”

“刚才陶振江在馆里闹事,把来抽烟的人都吓跑了。”

“他为什来闹事?”赵孚生一惊。

“他的舅舅邹为民来抽大烟,他来找人,还打了邹为民……”

“你不会阻止他进门闹事?我请你来是做什么的?”赵孚生恼怒地盯着打手头目。

“对不起老爷,下回没这种事了。”

“你走吧。回去好好看着,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进馆,知道吗?”

“知道了。老爷,我走了。”

“鲁公公没说错,这个陶振江,真是我的对头啊!退亲,我一定要把门亲事退了!说完,又对帐房先生说‘拿纸笔来!’”赵孚生恨恨地铺开纸,用笔在纸上写下“退婚书”三个大字。

夜里,陶振江在卧房里看书,陶夫人走进来,立在桌旁。

“母亲。”陶振江抬起头望着母亲。

“振江,你今天把民舅赶出了窑场?”陶夫人黑着脸,在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说。

“母亲,民舅抽大烟……”陶振江连忙放下书本。

“我听说,你还打了他?”陶夫人厉声道。

“是,孩儿一时生气,就打了他两巴掌。”陶振江见母亲发怒,忙跪下来,低头说。

“他犯了错,你可以罚他,骂他,但你不能打他。他是你长辈,你打他就是忤逆!”陶夫人满脸怒容。

“母亲,孩儿知错了。”陶振江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你也只有这么一个亲舅,你把他赶出窑场,他一家四口怎么活下去?他已经答应改过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陶夫人气咻咻道。

“母亲,如果我放过他,那窑场的陶工们,就会学他的样……长此以往,会贻害无穷!”

陶夫人沉默着不吱声。

“母亲,每年景德镇有多少人,就因为抽大烟家破人亡,还有很多人露死街头。”

“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可为民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从小就照看他,看着他长大,成家,可如今他没了事做,他那一家子……”陶夫人长叹一声。

“母亲,孩儿宁肯养着他,也不能让他留在窑场!”

这会儿,赵如意在灯下抽抽搭搭地哭泣,赵妻在一旁不时劝慰,一会又叹气。

“如意,你别哭了,我给陶家退聘,是迫不得已。陶振江屡次与我作对,命里他就不是你的男人。”赵孚生走进来,安慰女儿道。

赵如意依然哭着,不搭理父亲。

“我已经看好了,那个华莱士不错,你看,卫县长的官帽他都能保住,还有,我开这个忘忧馆,也是他帮的忙……他也喜欢你,你就嫁给他好了。”

赵如意抬起一双红肿的泪眼,说;“不,我决不嫁给他!你为了赚钱,就把我搭进去……呜呜!”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赵孚生脸一拉,生气地说。赵孚生瞪了女儿一眼,拂袖而去。

“如意,你就别任性了,你父亲也是为了咱们家好呀!华莱士先生虽说是个洋人,可人长得不错,有地位,知礼数。”赵妻说。

“我宁肯嫁给张仁和,也不嫁给他!”赵如意绝决地说。

“这是为什么呢?华莱士难道还比不过张仁和吗?那张仁和人太懦弱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赵妻茫然不解地看着女儿。

“我不是喜欢张仁和,我也不是讨厌华莱士……父亲让我不高兴,我也要让父亲不高兴!”

“如意,这就是你不讲理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陶夫人走到陶振江的书房,面无表情地说:“振江,今天下午,赵家派人送来了退婚书,还退回了你父亲当年下的聘礼和命庚贴。”

陶振江接过母亲手上的男命庚贴,反复地看着。心一喜,说:“啊!这么说,用不着我们上门去讨要了。”

“振江,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如意的,她从小在我们家走动,聪明伶利,又会说话……”陶夫人有些伤感,从内心来说,她的确喜欢赵如意,不喜欢卫秋禾,她觉得卫秋禾不是她理想中的媳妇形象,张扬、夸张、妖里妖气。

“母亲,您就别提她了好不好?我跟她没缘。母亲,我们可以上卫家下聘了吧?”

“明天,你请吴先生过来吧。”陶夫人点点头。

“我一早就去!”陶振江喜上眉梢。

次日一大早,唢呐声,锣鼓声便在镇子里吹响,太阳升起来了,灿烂、金黄。天空湛蓝绚丽,小镇上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好奇地注视着一列正在向前行走的聘礼队伍。

陶振江和吴荣道走在前面,挑着聘礼的挑夫随着吱吱呀呀的扁担声,轻快地向卫府方向走去。担着的箱笼上都蒙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纸,上面盖着一个大大的聘字。

小蕊站在路旁,目送着陶振江的队伍经过,随即立刻转身朝赵府跑去。

聘礼队伍很快来到卫府大院,挑夫们把箱笼小心摆放在院内,卫县长和陶振江、吴荣道坐在客厅。几个人脸色红润,谈笑风生,仿若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这时,卫秋禾和巧儿从厢房走进来,卫县长收敛了笑容,说:“秋禾,我们在谈婚嫁的事,你来做什么?”

“你们谈的是我的婚姻,我为什么不能来听听?”卫秋禾不解地看着父亲说。

“嗨,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得规矩?这种事不要你插嘴!去,去……”卫县长皱皱眉。

“我就不走!”卫秋禾撅嘴道。

“这、这、吴先生,小女实在……让你们笑话了。”卫县长无奈地看着吴荣道说。陶振江暗笑。

“卫县长,卫小姐是新派女子,让她听听也无妨。”吴荣道微笑道。

“还是吴先生开明。父亲,我跟振江什时侯举办婚礼?”卫秋禾心一喜,感激地看了看吴荣道。

“小姐,你也太不害羞了,哪有这么问的……”巧儿悄悄拉拉卫秋禾的衣袖,小声说。

“我要成亲了,为什么还要害羞?我知道日期,好早做准备呀!”卫秋禾不谙世事,不以为然道。

这时候,陶振江和吴荣道、还有陶夫人坐在客厅里,陶振江高兴地望着母亲说:“母亲,卫县长已经同意我跟卫小姐的婚事了,等下月他把夫人从苏州接过来,即可举办婚礼。”

“好,吴先生,辛苦你了。”陶夫人高兴望着吴荣道说。

“夫人,看着振江长大成人,我心里也很高兴。”吴荣道欣慰地说。

陶夫人突然抹起了眼泪,有些伤感道:“可惜老爷不在了,要是老爷还在的话,不知有多高兴呢。”

“母亲!”陶振江示意母亲不要说这些不愉快的事。

“好,好,不提这些伤心的事了。吴先生,还是请你择个好日子吧。”

“好,我回去好好算算,一定选一个黄道吉日。”吴荣道神色肃穆地说。

第二天的上午,小蕊突然想起昨天陶振江给卫府送聘礼的事,忙关切地对赵如意说:“小姐,陶家人已经到卫县长家里去提亲了,你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

赵如意有些呆呆地看着地板,幽幽地说:“看来,振江哥对我……没有一点情意了。”

小蕊沉吟了一下,望着赵如意说:“我看也不是。以前二少爷对你不也是有说有笑吗?自从卫小姐来了之后,他才变的。”

小蕊的话突然又激起赵如意心头的无名之火,她感到自己又惶惶不安起来,担心着那最后的结局,她必须在那结局之前怀着对她那并不遥远的往昔的深情,作一个淋漓尽致的了断。

“是的。祸害就是卫秋禾这个狐狸精,她不来,振江哥不会离开我,可他们现在要成亲了,我说什么也没用了,但是,我心不甘!”

小蕊看着脸色慢慢转青的赵如意说:“小姐,对了,那个洋神父华莱士不是很喜欢你吗?你找他想想办法,治治那个狐狸精,也好出口气呀!”

是啊!就是这个可恶的女人抢走了本应属于我的男人,是她使我蒙上羞辱,变成被陶振江抛弃的女人!赵如意的眼里突然射出仇恨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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