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总大惊小怪的。”牛凯歌坐下来,伸手去脱脚上的鞋。
“亲爱的你别动,我来我来!”说话间,凌雪已飞上楼,片刻又拎着拖鞋和毛巾飞回来。
“寒从脚起,脚着凉会生病,心疼死我了。”凌雪边心疼地唠叨,边飞快地脱下牛凯歌湿淋淋的袜子,用毛巾使劲地擦。擦干后,又把牛凯歌的双脚捂在怀里,“大宝贝,我给你暖暖哦。”
“又不是冬天,别搞得这么夸张。”牛凯歌把脚收回来,“我去洗澡。”
“热水已经放好了,温度刚刚好。你先泡泡,待会我给你搓背。”凌雪边收拾一地狼藉边说,“我给你炖了燕窝,泡完澡喝,啊。”凌雪抱着牛凯歌脱下的衣裤袜子,边走还边使劲嗅了嗅,然后冲进了洗衣间。
牛凯歌望着凌雪的背影,微微有些发怔。
躺在冲浪澡盆里可比躺在小区的小池塘里舒服多了。
牛凯歌闭上眼睛,回味着见到米露露的戏剧性一幕。
六年了,她的模样没变。清爽的发型,干净的笑容,从不拖泥带水的动作。
要不是她说出“老公像个孩子”那样的语言,牛凯歌觉得时光根本就没有流动过。刚才,他和她在昏暗走廊里的见面,一如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在这样昏暗的走廊中,他与米露露见了最后一面。
他黑着脸从米露露家走出来,默默地下楼。米露露跟在他身后拼命解释,“大牛,你别在意,我爸妈不是对你有偏见,他们只是太在乎我了,给他们点时间想想明白。”
牛凯歌停下来,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我爸是犯了诈骗罪,是被判了刑,我也觉得很耻辱。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液,但不代表我将来会成为骗子。”
“大牛,我明白,我爸妈也明白。可能是他们用词不准确,再有可能是你太敏感了。”米露露和稀泥。
牛凯歌摇摇头,“他们那么说,可能心里确实那么想的。而且,因为我爸的原因,家里的财产被法院罚干净了,我妈还欠了不少外债,她是靠在街头卖米线才供我上完学的。我这样的家庭,拿什么给你幸福?他们担心咱俩的未来是有道理的。”
“大牛!”米露露有点生气了,“你爸不代表你,你的现在也不代表你的未来。将来,你一定会有所作为的,一定有能力让爸爸妈妈们都过上好日子。”
“露露,你还不明白吗?你爸妈就是不相信我有未来。”牛凯歌搭住米露露的肩膀,“我刚才说,自己想当老板,可他们觉得根本不可能。他们的眼神告诉我,就算哪一天我当了老板,也就是个皮包公司的骗子老板!”
“大牛!你怎么这么想我的爸妈啊?”米露露转身不理他了。
“露露,这不怪他们。”牛凯歌放开米露露,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谁让我的家庭是这样的,十个人有九个人会这么想。而且你爸爸有一点说的特别对,大学毕业后想在B市创业,根本不可能成功,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们虽然在那里上大学,但没有人脉,没有钱,没有好项目,怎么起步?如果说我一毕业就要在B市当老板,那我就真是个骗子。可是我想自己当老板,我必须当老板!当老板不只是我个人的梦想,更重要的是,我当了老板,挣了钱,才有可能替妈妈还债。”
俩人都沉默了。
米露露不敢率先打破这沉默。
牛凯歌说在B市不能当老板,这就意味着他要离开那里,而离开就意味着两个人的别离,至少是两年的别离。因为牛凯歌已经毕业,而米露露刚刚大学二年级。
米露露害怕听到牛凯歌亲口说出那清晰准确的答案。
该来的总会来。
“露露,我还没有完全想好,但应该,应该不会留在B市了。”牛凯歌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用脚尖踩得稀烂。
“……嗯,哦……”米露露瞬间已经涌出了泪水。她不想转过身被牛凯歌发现。
“咱们是有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牛凯歌有些短暂的黯然,但随即又亢奋起来,“我会证明,你爸妈是错的!露露,今晚我就连夜回我老家了,只有五个小时的车程,你别担心,天亮就到了。安顿好以后,我会你打电话,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让你为我自豪!”
“露露,露露,”走廊里传来米爸爸的声音。
“大牛……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成功的……我得回去了…………我爱你!我等你电话。”米露露擦了擦眼睛,在黑暗中使劲地笑了笑。
她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别离。她的大牛会在某个美丽的黄昏,突然出现在她的家门口,或突然出现在B市学校的操场上,带给她一大把让其他女生嫉妒至死的玫瑰花;如果大牛没有出现,只要他一个电话,自己就会买张车票去看他,顺便去检查下他的小小事业有没有起色。
而且,米露露并不介意自己带上一束玫瑰献给他的大牛,这种事她干过。只不过大牛会把花再还给她,并且为她报销买花的钱。
所以,这次分别没有必要太有仪式感。
可整整六年,米露露也没有接到她的大牛打来的电话。
米露露也没给她的大牛打过一次电话。
“大牛不电我,一定是不想电我,也许他还在生我爸妈的气……那就让他冷静冷静。”起初米露露这么想。
“还没有电我,也许是害怕我问起他创业的事情……他还没任何起色,觉得这样很没面子……”接下来米露露这么想。
“依然没电我,也许他……也许他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冷处理?这确实符合他闷闷的作风。”米露露有了这样的想法,“想让我先开口说分手?没门!”
“算了算了,真不是男人,和这样的人还有必要沟通吗?老娘我懒得。”最后,米露露这么想。
六年后,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没接到电话是事实,可事实不等于真相。
牛凯歌在自己的家乡开始了他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业——和老妈一起卖米线。他帮助老妈改良了米线的口味,增加了米线的种类,把米线摊从街头搬进了租来的门面。
几个月时间下来,一算账,赚的钱比他妈妈一年赚的还要多。
牛凯歌哭了。之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只记得自己哭过两次。一次是爸爸入狱让他耻辱,一次是看到妈妈低三下四向别人借钱为他凑学费,让他心碎。
牛凯歌哭着给米露露打电话,想要和她一起分享赚到小钱后的小喜悦。
电话先是无人接听,然后是无人接听,最后竟被挂掉了。
那一夜,牛凯歌给米露露疯狂地打了无数次电话,无一接通。牛凯歌能觉察到,那个握着手机的人无比煎熬。无人接听时,她其实是想要接通电话;每次挂断时,她又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接与不接,这是个问题。
最后,这个问题解决了。那边的手机发来短信:我仔细考虑过了,分手。没有必要再联系。
牛凯歌不是那种不识趣味的人。他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抽掉了整整一包烟,理解了米露露最后的决定。因为米露露是个孝顺女儿,她要顾忌爸妈的感受;因为米露露的职业规划是留在B市发展,而他却回了老家,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
牛凯歌希望米露露幸福。他不要心爱的女孩承受太多压力,为自己去改变既定的生活,更不要她跟着他一起受罪。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牛凯歌敢打赌自己不会轻易接受“分手”这个事实。
他会以任何方式、第一时间出现在米露露面前,告诉她:我会有未来。我的未来会改变你爸妈的看法,我的未来是杀回B市发展,在B市实现自己最终的梦想。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米露露发誓自己不会不打一个电话,她要打电话狠狠痛骂这个憋在壳子里不敢出来的王八蛋男人,有心情的话还要雇俩大妈坐他家门口,吐上他一天的口水。
可生命不能重新来过。
年轻时的荒唐和冲动不一定是坏事,年轻时的理智和成熟不一定是好事。
爱情,需要一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她营养,凌雪就有这样的想象力。
倪小龙有工作了!又开始挣钱了!
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坐吃山空,于是化被动为主动,在和某老板死皮赖脸地讨价还价之后,他获得了一份符合现阶段自身情况的、具有灵活多变特色的工作。
公司不但有解决三餐的福利,而且倪小龙只要付出劳动,公司就立即以现金的方式进行结算。虽然苦点累点,但他至少不用每天在街上穷逛神游,而且还能骑驴找马,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打来一个电话,上赶着求着他去当老总呢。
倪小龙给自己的新工作命名为:全日制计件临时汽车快速美容师。
其实就是个洗车工。
每天底薪四十块,每洗一辆车提成两块。
最牛的地方在于老板一天给他结一回工资,这是他努力谈判后获得的胜利。胜利的法门是洗车工人奇缺,不好找。
倪小龙每天西装革履走出家门,中途会在建筑工地的一堵矮墙后迅速换上运动服,把西装叠好装进塑料袋,再装进包里。最后,他会用双手把头发抓得乱蓬蓬的。从矮墙后出来,他已是判若两人。
整个过程干净利索,像极了电影里乔装改扮、躲避追捕的杀手。
他这么做是为了和洗车工友们打成一片,不暴露下野副总的身份。
晚上回家,只需要把倪小龙早上的动作倒着播放一遍即可。
所以米露露没有发觉老公有什么异样,因为当了副总就应该那么疲惫,就应该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很晚才回家。但有一次,米露露对倪小龙产生了怀疑。
有天晚上,倪小龙在梦中洗车。
洗着洗着汽车就站起来了,一番折叠之后变成了人形——原来汽车是个女变形金刚。女变形金刚二话不说就把倪小龙压在身下,翻云覆雨一番之后。倪小龙觉得很过瘾,醒来后傻笑,这才发现米露露躺在一边望着他,问,“你抚摩我的背,那么轻柔,那么周到。好舒服、好熟练,你练过?”
米露露怀疑他在外面有了情人。
倪小龙苦苦解释一番,最后说自己在公司开会,总是给大家讲解文案,所以经常擦白板。米露露想想认为有一定的合理性,这才作罢。
有志者事竟成,倪小龙梦中都在狂练洗车,不成为最好的洗车工才怪。所以老板力劝倪小龙长期留下来,说他天生就是洗车这块料。倪小龙不知道这是骂他还是夸他。
每天洗刷刷洗刷刷,每天心慌慌心慌慌。这是倪小龙当下生活的写照。
没人打电话上赶着求他去当老总,甚至没人打电话通知他去面试。
“我就这样默默完蛋了?狗放屁还该有个响呢。”倪小龙心想。他觉得自己狗屁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