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消失了六年的人,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穿越时空,轰然出现。他居然把酒醉的老公送回家,再捎带脚进行一次猝不及防地亮相。
倪小龙真的喝醉了。
虽然没什么钱,但七八瓶啤酒还喝得起,而且老子还要打车回家呢!
途中,倪小龙像一个垂死的病人,拼命示意司机把车停下来,终于是忍住没吐在出租车里。他跌跌撞撞地刚从车上爬下来,哇的一口就开始喷。
倪小龙头顶像灌了铅,直往地上栽;躯壳和四肢里的所有血液都被抽干,叮呤当啷地不听使唤;整个世界忽远忽近,左右摇晃;肚子里有一只刚扫过厕所的扫帚正在翻江倒海,但四周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倪小龙认为那是一种濒死的体验。
“呵呵,瞧,一个醉鬼!”,这是一个正在变声的青春期男生;
“真恶心!”,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熟女;
“豆豆,别看了,快走!”,这是一条狗的主人;
“汪,汪汪!”,这是那条狗,应该是个小个头的卷毛贵妇犬。
“丢人!”,好像是个和老爸差不多年纪的叔叔;
“我醉了不是他那怂样吧?”,这哥们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旁边一定还搂着个美女……
时间仿佛停滞,身体的不适暂时取代了心理的不适。倪小龙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苦闷了。不过谢天谢地,他还没忘记人是要回家的。
怎么从呕吐现场就莫名到了小区门口的池塘中,倪小龙已经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被时空机器传送过来的,也不是被哪位好心人给送回来的。这样热心的人还有吗?如果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此刻他正躺在小池塘中。
小池塘的水很浅,躺下也淹不死人。
倪小龙睡着了,像在母体里的婴儿,全身都被祥和包裹。
“嘎吱——”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猛然在池塘边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身材高大,步履矫健。他三步两步跨过草坪,已然奔到了池塘边,二话不说就下了水,脚上的皮鞋踩出了朵朵水花。他迅速把手指放在倪小龙鼻孔下面,确切感受到鼻息之后,使劲掐了掐倪小龙的人中。
“哎哟,疼!……别闹啊,我都睡着了……”倪小龙拨拉开男人的手指,翻过身想继续睡,脸顿时泡在了水里。
“呸,呸,咳咳咳,”倪小龙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嗽边往外吐水,同时本能地支起了半边身子,眯缝着眼睛四下看,“嗯?水?床,上……有水,漏……水了?”
“先生,你喝醉了。这不是床,是小区楼下的池塘。”男人的声音稳健而有磁性,“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所以刚好路过。来,我先扶你起来。”
倪小龙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发了一下呆,又用力四下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酒立刻醒了大半,“嘿……嘿,你,是说……我,在这……睡,着了?”
男人点点头。倪小龙翻身想爬起来,这才注意到男人的脚也泡在池塘里,“你,你的皮,皮鞋,湿了。”
“没关系,总比你全身都湿了要好。”男人温和地笑笑,手臂用力一提,倪小龙站了起来,可依然东摇西晃站不稳。
“干嘛喝这么多酒?万一出意外的话就太不值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男人说。
“不……不,用了,已,经……非,非常……谢,谢谢你了,不……能再,再麻烦……你了。”倪小龙挣脱开男人,自顾要跨过池塘,可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载倒下去。
男人伸手拽住倪小龙,倪小龙斜着身子耷拉着头,“呵呵,我,我……行。”
“别逞强了,你要是再摔倒,或者再睡着了怎么办?你的家人肯定会很着急。”男人很有耐心。
“那,好吧……我就……就住在这小区,蜜蜂社区,4栋403。”倪小龙笑眯眯的点头,“你,是个,好人。比那些,有……钱人,强多了。改天我,请你……喝……酒。”
说着,倪小龙的眼睛又睁不开了,头一歪倒在男人肩膀上。
男人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微微摇摇头。把倪小龙横着抱起,塞进了汽车。
米露露拨打倪小龙手机,起初是无人接听,然后是暂时无法接通,最后是关机。
米露露问苏羊倪小龙到底在哪里,苏羊是真不知道倪小龙到底在哪里。
倪小龙十二点前不回家,米露露就决定报警。
她不用报警了,热心人把倪小龙送回来了。
“砰、砰、砰”陌生的敲门声,音量不大,但很有力。米露露突然有种心慌的感觉,冲过去呼啦把门打开。
倪小龙淅淅沥沥的出现在面前,眼睛微闭,脸色惨白,浑身污垢。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米露露吓了一跳,旋即哭出声来,“小龙,小龙,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苏羊也从卧室冲出来。
“别慌,他只是喝醉了,掉进了门口的水池里。”男人抱起倪小龙走进屋里,把他轻轻放在沙发上。
确信倪小龙没死,米露露这才发觉自己的腿刚才有多软,居然跪在了沙发旁边。
米露露赶紧扯过一块什么东西,开始给倪小龙擦脸。
“先给他把衣服换了,再喂他一碗姜汤,不然会着凉的。”男人站在米露露背后说。
“嗯,嗯,好。”米露露答应着,突然一怔:这嗓音?这带着一点沙哑的磁性嗓音,是他吗?怎么可能?……可就是他。除了他之外,这世界上,难道还有其他人有吗?
“那,我先走了。”男人说。
米露露已经无比确认就是他了。
那个消失了六年的人,本已恍若隔世,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穿越时空,轰然出现。世界堪称浩瀚,但此时真的就狭小到只容几人转身吗。
物不是人不非。
从来不曾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现在他居然把酒醉的老公送回家,再捎带脚进行一次猝不及防地亮相。老天爷还真是富有娱乐精神。
六年时光说不上漫长,但也绝不短暂。六年前他神秘地人间蒸发,直到此时他诡异地神兵天降,米露露对他的态度渐渐变成了没有态度。
他消失的头一个月,米露露认为他是在和自己的父母赌气,决定见面时安慰他。
第二个月,米露露认为他是要卧薪尝胆证明自己,决定见面时鼓励他。
第三个月,米露露认为他太过矫情,决定见面时批评他。
第四个月,米露露认为他这是想和自己分手,决定见面时讨好他。
……第六个月,米露露认为他以这种方式和自己分手,不是男人,决定见面时痛骂他。
第一年,米露露想痛扁他。
第二年,米露露懒得再和他计较,决定忘记他。
第三年,米露露的生活里出现了倪小龙,偶尔会想起他,开始试着原谅他。
第四年,米露露嫁给倪小龙,彻底原谅他的同时忘记了他。
此后再没有想起过他。
今天,米露露没料到再见他时,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平静。那是一种超越之后才有的平静,平静到没有怨恨没有惊喜。岁月只残留下一点温暖,这温暖是为了向自己过往的青春致敬。
米露露捋捋额前的头发,站起来,转过身,准备去迎接那个人的眼神。
男人的目光定住了,倏地闪过一丝光芒,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牛凯歌?你好,这么巧哇!”米露露不想掩饰什么,也不想暴露什么。如今的牛凯歌,仅仅是陪伴米露露度过两年青葱岁月的生命过客,是当初照顾她借给她肩膀的学长,是六年未见的校友,是把醉酒老公送货上门的好市民。
“露露,米露露,是你,真是没想到,太巧了。”牛凯歌微笑起来,一如既往地沉稳,还非常自然地把脱口而出的“露露”悄然换成了“米露露”。
“Wow!你们认识呀!”苏羊捂住嘴巴,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好像演电影呢!”
“怎么回事?”米露露依然客气,“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太谢谢了。”
“我就住附近,刚好路过,应该的。”牛凯歌担忧地看了一眼倪小龙,“他是你老公?”牛凯歌还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嗯,他在广告公司当副总,应酬比较多。”米露露故作轻描淡写,又着实想给自己挣回点颜面,“真让人担心,身体搞坏了可怎么办。”米露露边说边爱恋地抚摩倪小龙的额头。
“快帮他把衣服换了吧。”牛凯歌提醒米露露。
“是,是,羊羊你快把浴巾拿来,我把老同学送到门口,马上回来给你表哥收拾。”米露露边说边望着牛凯歌,意思是送客了。
门在米露露和牛凯歌身后关上了,没有了苏羊点缀,气氛稍微有些沉闷。
通往电梯的路只有十几米,可是很漫长。
牛凯歌的皮鞋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响,米露露这才发现他的皮鞋湿了,身后留下一串水痕。
“真是添麻烦了,再次谢谢你。”米露露有点不安,“我老公很性情,像个孩子似的让人操心。”话音未落,米露露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因为从前牛凯歌也总这么说她。
牛凯歌在黑暗中笑了笑,不想让米露露尴尬,“看得出来你很爱他,祝福你。”
“谢谢。”米露露,“你住在……”
“刚搬过来没多久……住在碧海山庄,对了,”牛凯歌停下脚步,期待地望着米露露,“我过一段时间结婚,我不确定你有没有空……来参加。”
“呃……”米露露有些犹豫。
对于这种说消失就消失的男人,虽然从爱情的角度她已释怀,但从友情的角度是不是还有必要交往,米露露认为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和不负责任的人交朋友。妈妈爸爸常这么说。
“我知道我……,但凌雪的婚礼,你可能会,会有时间。”牛凯歌看出了米露露的犹豫,赶紧补充。
“什么什么,凌雪?我大学的室友凌雪!”米露露眼睛开始发亮。
“是的,是那个凌雪,”牛凯歌松了口气,“你们大学时候那么好,凌雪和我要结婚了……可以邀请你和小龙来参加吗?”
“你们?结婚?”米露露感到意外,“凌雪大二就辍学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你们?”
牛凯歌点点头,眼睛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奇怪表情,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时候,谁也说不清楚。”
米露露笑了起来,“确实,世事难料哈!凌雪的婚礼,我们一定去。而且我还要先和凌雪叙叙旧呢!六年没见,我真的很想她!”
牛凯歌回家,凌雪脸上沾着面膜,穿着丝质睡衣,正从二楼的浴室一扭一扭出来。
“哎呀,亲爱的你没事吧,啊?”看到牛凯歌湿淋淋的半截裤子和皮鞋,凌雪踮着脚冲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