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永远割舍不断的宿命。
夜深了,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林默站在阳台上,转头望着黑暗中被狂风卷起的雨滴,发着呆。她满脑子都是江睿那个落寞的神情,比此刻恶劣的天气更令人寒冷。
屋内飘来轻柔的钢琴曲,在柔和昏黄的水晶灯光照耀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因为拒绝任何媒体到场,所以会场的气氛十分轻松惬意。除了橙星上下所有的员工外,还有许多圈内人被邀请参加,与其说这是一场庆祝Secret出道的盛宴,还不如称之为橙星的年终酒会。
橙星一姐苏楠当然是全场的焦点,风头全然盖过了本该备受瞩目的新人们。原本就开朗活泼的她,人缘也是极佳,与任何人都能聊上几句。她所到之处,必定围着许多人,是全场最热闹的地方。
林默却正好与她相反。
林默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总是能避则避,即便是非要参加,也是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周围的奢靡繁华。就像今晚的她,端着一杯红酒,站在靠近阳台的阴影中,看似在细品红酒的滋味,心思却已经越飘越远。
江睿站立的位置离她很近,正好面对她而立,目光几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不曾离开。在他身旁与他交谈的是智辰影视的谢总、制作人阿本,还有公司安排给他们的经纪人张茹。他一边得体地应付,一边毫无顾忌地打量她。
林默并不看他,但完全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足以将她灼伤。有那么一瞬,她十分迫切地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中国,还进入娱乐圈,成为一名艺人。曾经的他是那么的腼腆、害羞,常常被她……不,被钟雅慧捉弄得面红耳赤。那是钟雅慧最开心的时光,因为她总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无可奈何又宠溺她的笑意……
停下来好不好?拜托停下来,不要再想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决定,她把一切都舍弃了,她是林默,和钟雅慧再没有丝毫关系。
见张茹向她走来,示意她过去加入他们的谈话,于是主动迎了上去。应酬的时候又到了,就算她再抵触再不愿,也没有办法,这本来就是个不能随心所欲的世界,尘世中的人只有顺应,别无他法。
“谢总您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Secret的助理,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优雅到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绽放在脸上,她却还是不敢看向江睿,于是只好选择忽视。
谢总很高兴的样子,笑着打趣:“橙星竟然把你派出来了,阿楠不会气得跳脚吧?”
林默看了眼斜对面正和某著名导演相谈甚欢的苏楠,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阿楠她到底是懂的,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在这样的场合都不会透露星点半点。
“阿楠已经很成功了,橙星可以再培养出一个成功的天团。更何况,Secret的影视合约在智辰这里,对他们的发展来说,自然是如虎添翼,想不红都难。”
她毫不隐晦自己对于公司的贡献,这是圈内人有目共睹的事情,谦虚反而显得矫情。在她跟老板提议转去带新人的时候,她就已经立下军令状,一定尽快打响这个男子团体的知名度,帮助他们迅速走红。现在的娱乐圈已经不像八年前了,红起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稳定却越来越难。可那已经不是她所要考虑的范围,只要他们红了,她就可以全身而退,退回到苏楠身边,也许,可以退得更远些,退到江睿再也不会出现的地方。
谢总见她信心满满,自然喜不胜收,高举着酒杯与她相碰。
“好,那等到Secret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再干一杯。”
气氛十分融洽,红酒的香味在身边弥漫,林默却忽然想起了她常饮的桂花茶。装作不经意将视线转向江睿,他知道桂花的花语吗?他不知道,因为新加坡鲜少有桂花的存在。而在杭州,桂花是市花,盛夏时节,漫步在杭州街头,随时可嗅见甜甜的桂花香,就连心里所想也是甜滋滋的美好。所以,桂花见证了她父母的爱情,自她来到杭州,就再也离不开桂花了。
桂花的花语是吸入你的气息。他的气息还残留在身上,若有若无地被她吸入身体。也许他再也不会知道,在她的身体里,其实一直有他的气息存在。遗忘,并不彻底,特别是捧着一杯暖暖的桂花茶时,她的思绪会自动播放他与她的点点滴滴,然后便是痛,渗入骨髓的痛楚,日复一日地折磨她,将会持续到她要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感觉有人碰触到她的手,猛然清醒过来,听见张茹说:“……以林默的能力,完全可以担当Secret的经纪人,干脆我去向公司申请,反正具体事务都需要她处理,我左右不过是个挂名的。”
林默握住张茹的手,她的手冰凉的,带着一股寒意。
“张姐,你知道我的,经纪人我做不来。”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的,却有种毋庸置疑的坚定。
这是她的原则,一早就跟老板说清楚了。助理是圈内最辛苦的职业,而她却八年如一日地坚持。她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只认认真真做那些烦琐的工作,不知疲倦。渐渐地,苏楠的经纪人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好转去带别的艺人,只是在苏楠这边挂个名而已。现在,她转任Secret的助理,情况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张茹面色有些难看,自然是知道触到了林默的雷区。好在阿本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才化解掉即将散发出来的尴尬。
“林默,我手头有部不错的剧本,是今年智辰的重点,你帮忙看看身边有哪些演员合适,男主角我打算用江睿。”
“这应该是你和导演的职责,我只不过是艺人助理。”
“我绝对相信你的眼光,就算你将来跨界做制片人我都不会意外。谁不知道阿楠的影视剧都是你帮她把关,每一部的收视率都很好。尤其是去年那部电影,票房成绩全年第一。”
“那好吧,我尽量给意见,接不接受就看导演的了。”林默有些乏味,似乎每一次的应酬都说着这些重复的话语。
几个人又寒暄了一阵,谢总和阿本碰到圈内的老朋友,先行离开了。
张茹去了洗手间。
本来林默也想跟着张茹一起离开的,却被江睿叫了一声,站住了脚步。
“林小姐……”
林默回头,见江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索性转过身又回到原地。
她将手中的酒杯向他举了举,先行一口喝尽,这才开口道:“以后叫我林默就可以。当个艺人很不容易,先预祝你成功。不过,我希望工作的时候,一定要专业,不需要太多私人情感。”
毫无意外,她看见他那留恋的眼神霎时冷了下去,转而愤怒起来。
“你是在警告我吗?因为刚才的失态?”
是,她就是在警告他。如此惹怒他也好,省得他心里再翻来覆去。既然决定了要坚持下去,那么,只需要她一个人费神就好,他,并不需要知道。
林默没有说话,冷冷地笑了一笑,转身就走。她跟张茹打了声招呼,借口太累先行回了家,然后就一直站在自己卧房的窗口,吹着冷风,试图平复这一个晚上备受刺激的心情。
可惜,最直接的后果是,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本来就睡得不太好,一天里能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她才从一轮忙碌中解脱出来,明天又要奔赴另一轮忙碌,如果睡眠不好的话,她根本就撑不下去。没有办法,只好起身,穿戴好衣服,顶着风雪开车出了门。
她去的是一个特别的地方,浦东一片幽静的住宅小区,其中的某一户,章韵的家里。
门被敲开,她看着打着哈气的章韵,有些愧疚。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了。”
章韵倒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侧身让她进来,将门关好。
“你回来了?不是答应我要休息一段时间吗?怎么又接新工作?”章韵看了晚上的娱乐新闻,心里有些不满。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病人,不需要治疗也就罢了,对于她这个心理医生的话也是完全不去理会。记得林默准备陪苏楠全国宣传前,章韵就向她提议过,忙完这一段,要好好地休息,否则她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可是她根本不当一回事,还在忙碌中策划好了接下来永无止境的忙碌。
“如果停下来,我才会越来越糟糕的。”
林默将自己窝在章韵的沙发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听说得了抑郁症的患者,最不喜欢的就是心理医生的那间诊室,总会觉得惶恐、害怕,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拿走某样很重要的东西。可她却是个例外。她很喜欢章韵家的感觉,尽管章韵为了方便,把家里布置成诊室,在家中开张治病。
还记得第一次来章韵这里,那时的自己身体很糟糕。她不懂自己怎么了,会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每一天都会在某个时刻感觉全身血液在血管里躁动。她自己想出来克制这种躁动的办法已经渐渐失效,她很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杀掉。
章韵的出现就像一场及时雨,滋润了她干涸的生命。
章韵在她发病的时候捡到了她,并且很明确地判断出她得了什么病。章韵喂她吃了两片神奇的小药片,然后配合章韵教她的呼吸和放松方法,她身体里的那股躁动慢慢平静下来。后来就顺理成章,章韵成了她的医生。
可是,她并不配合医生的治疗,来这里就只有两件事,拿药和睡觉。
“作为你的朋友,我只能说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作为你的医生,我觉得你已经无可救药。”章韵将一杯水放在她前面的茶几上,自己抱着个抱枕窝在了她的对面。
“我早就无可救药了,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她抬头看着章韵,似笑非笑,说出来的话听不出真假。
章韵翻了翻白眼,单手捂住额头,一副受不了她的样子,心里却在叹息。
林默的抑郁症很严重,一般这种情况的病人,不是会精神分裂,就是会自杀。而令她意外的是,林默的意志力很强,能够硬生生地压制住这些情绪,实在压制不住的时候,只需两片药便能撑过去。
章韵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样不好的事情,不知道她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们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也很像是朋友的关系,她在章韵这里拥有别的病人无法得到的特权,只要她来,这里的一切都为她开放,包括这样的天气,包括这样的时间。
章韵是有些心疼林默的。她们交往了八年的时间,从她大学时就跑来上海跟着苏楠征战娱乐圈开始,章韵看着她慢慢地成长,看着她的病越来越重,却丝毫没有办法。任何方法都用过,甚至很不厚道地偷偷利用了催眠的方法。全部没有用,林默的心就像铜墙铁壁一般,根本不肯透露分毫。包括章韵为她催眠的那次,她只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现在,她都有些习惯了,习惯了如妹妹般的林默时不时过来打扰一下。
章韵将林默带去工作室,抱了床厚被子放在诊床上。林默对这张诊床情有独钟,躺在上面便能睡得很好,很正常。
她临出门前,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想聊聊吗?”这个聊聊的意思当然不是纯粹聊天那么简单。
正当她准备带着否定的答案回房间睡觉时,却听见林默说:“好。”
她有些惊讶,睡意马上飞到九霄云外,忙转身走回工作室,并没有开灯,而是点了一支含有香薰的蜡烛。
可是她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等了许久都不见林默开口,心想莫不是已经睡着了吧?刚刚那是一句梦话?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一声悠长而空灵的叹息,然后是林默幽幽然的声音。她说:“他来了,他来上海了。”
谁?谁来了?章韵很好奇,可她不能问,她怕一出声就会将林默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吓回去。
又是一个漫长的沉默,林默忽然问:“章韵,你相不相信宿命?”
章韵轻咳一声,回答:“就心理学来说,宿命论是一种病态的归因心理,是把个人的失败和不幸归咎于命运,直接的后果会使人忧郁、烦闷、焦虑不安,最后精神崩溃。”
林默笑了,那个笑容在烛光的映衬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包括她的声音也是如此。
“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可是他来了,我相信了。”
“我和他,就是宿命。”
有种悲戚的感觉忍不住冒出体外,章韵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年纪轻轻就是心理学博士了,她拥有很好的心理素养,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病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像现在这样流泪,那些泪水一串一串地滑落,为了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孩,孱弱而又坚强的身体。
她很想站起来摇晃林默,希望能够将她摇醒。
告诉她那个人是谁吧,告诉她为什么会得这样的心理疾病。可她才站起身,却发现,林默躺在那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平稳地呼吸着。
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