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何时出现的,胡不归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好像他跟乌鸦一样,也从天边飞来,从黑夜走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突然站在胡不归面前。
这人一身黑色的衣衫,手里握着一截枯枝,一声不吭地望着胡不归,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若是刚才草庐坍塌是黑衣人以这枯枝之力所为,那这份功力着实匪夷所思。他就像肩头这只乌鸦一般诡秘,浑身透着邪气。难道黑衣人就是乌鸦?传说中的死亡使者就是他?
胡不归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会……望月斩?这招是不是望月斩?为什么这招我从未见过?是谁人教你?”
他脑子里突然有数不清的疑问。
黑衣人沉声道:“江湖传闻逐日刀集天灵异铁而成,阴寒无比。若以血磨炼,锋刃处便有火流灼热,滋生烟焰,此刀可比昔日殷武丁所铸‘照胆’,胡不归一刀望月,虎啸山林,如惊天泣雨,至今刀下无一活口,不知是真是假?”
胡不归脸上隐隐有一丝古怪的笑容,喃喃道:“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
黑衣人就像一尊雕像,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胡不归悠叹一声,道:“来找我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找我杀人,二就是为了逐日刀,你这招根本就不是望月斩,我也根本就不认识你,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
黑衣人冷笑道:“若是我连杀人都不会,找你又有何用?”
胡不归道:“好像有点道理。”
黑衣人道:“你难道就没想过我是来杀你的么?”
胡不归摇了摇头,眼神有点迷离,喃喃道:“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杀我,我的命太贱,值不了几个钱。”
黑衣人道:“可是,人总是要死的。”
“死若是这么容易的话,我早就死过几百次了。”
黑衣人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我。”
胡不归笑了笑,道:“是的,很久没有碰见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淡淡地道:“钟别离。”
胡不归奇怪地问:“原来你就是江湖人称死亡使者的乌鸦,为什么你的名字要叫别离?”
黑衣人道:“因为我要相聚。”
人世间最痛苦最哀伤的事情莫过于跟心爱一生的女人离别,跟患难与共的朋友离别,胡不归也一样,因为离别了太多的东西,这十八年来,他一直很想跟生命告别,为了不再离别,他想得最多的是死去。而钟别离的话却令他浑身一震,他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别离”是为了相聚?
胡不归吃惊地望了望钟别离,低头抱着酒坛,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离别是为了相聚……我们还能相聚么?”
钟别离冷冷道:“那要看你愿不愿意相聚。”
胡不归正色地道:“刚才你那一击火候不够,离相聚的偏差太远,如果你手里有逐日刀,可能会不一样。”
钟别离道:“剑有双锋,刀有霸气,我虽然喜欢刀的霸气,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
胡不归缓缓道:“刀又何尝不是在伤害自己?有时候我觉得杀人的是刀,而不是我,我根本控制不了它,器有其利,必有其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离开它,可逐日刀还是在我手里,望月斩仍然还是杀人的刀法,我根本摆脱不了。如果你想得到这把逐日刀,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钟别离冷冷道:“你死了就解脱烦恼了。”
胡不归笑道:“可惜我怎么死都死不了。”
他内心已经没有恐惧,只有更多的无奈。其实他是非常想死的,问题是他多年来的努力尝试,换来的都是白费力气而已。
人如果没有追求,很容易产生死念,特别夜深人静时,灵魂便随风而逝,清晨醒来,阳光依旧照在脸上,生存的罪孽仍在折磨每个人的心智,胡不归是深有体会的,他死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为了能够解脱灵魂,他做了很多牺牲,可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无论他怎么努力,他还是活着。
昔日太行山一战,他身负七十八处刀伤,伤口如火灸般的疼痛,当“太行五虎”倒下时,他躺在雪地里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奇迹般地醒来。
当年伏击青城剑派掌门施清岳,胡不归收银一千五百两,身中九九八十一剑,当他一刀割破施清岳咽喉的时候,长剑也穿胸而过,在这最接近死亡的瞬间,让他欣喜若狂,青城剑派成名久远,他对青城剑法一直很有信心,可惜,他又一次醒来。
“为什么我他妈的就是死不了?”
每天晚上,胡不归喝着烂醉,便带着这个疑问沉沉睡去。
花开花落,春去冬来,转眼又过了一年。
胡不归在等死,好几次他都想一死了之,但每次只要一有这个念头,他就醉了。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也没有勇气抗拒酒瘾。
自由的真正涵义是可以自在地活着,而不是放任的等死,但他最喜欢一个人坐在夜里,安静地喝酒,安静地等死。
一个男人孤独的时往往会先想到酒,然后再想到女人,有很多人一直以来都以为喝酒是男人的发泄品,其实是错的,酒对某些男人来说反而是一种安慰,女人才是发泄的工具。
胡不归望着钟别离,若有所思地道:“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的刀法是谁人所教?”
钟别离道:“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逐日刀下至今无一活口,为什么这么多人还拼了命地想要?”
胡不归哈哈大笑,道:“好,我喜欢你!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逐日刀只是个名字,根本就没有特别的地方,那些人其实也只是想要一个名字,有了名就有利,有逐日刀在手,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了这个贪婪的证明,多死几个又有何妨?”
钟别离点了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胡不归道:“那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钟别离淡淡地道:“望月斩本是我家传刀法,十三岁那年我爷爷开始教我,五年来我也只学会这一招,虽然我手中并无逐日刀,但我却已经杀了六十一人。”
胡不归奇道:“你十三岁就已经开始杀人了么?”
钟别离哼声道:“十三岁就杀过人的并非只有我一个,燕国勇士秦武阳十二岁便杀人于市,比我还早一年。”
胡不归寒意登起,这少年眉宇之间的冷酷和对生命的轻描淡写,跟那只乌鸦一模一样,透着邪气,透着死亡。
江湖究竟有什么?杀戮也许不仅仅只属于江湖,无论在哪都能看见,无论在哪都是江湖。
“如果刚才那一招真的是你家传的刀法,那我们倒有些渊源。”
“不错,我跟你一样,都来自月湖山庄。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一个胡不归远远做不到,应该还有月湖山庄的一份功劳。”
胡不归疑惑地望着这个古怪的少年,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一点都不喜欢月湖山庄。”
“我爷爷关心的中是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他曾经对我说过,你跟你父亲一样,生来就属于江湖。”
胡不归道:“你父亲不是正在月湖山庄养尊处优么?”
钟别离冷冷地瞧了胡不归一眼,闭口不语。
胡不归又道:“你爷爷教你刀法,只怕就是为了对付我。但望月斩天下地上只有一刀,你那一刀究竟是什么名堂?”
钟别离道:“如假包换的望月斩。”
胡不归一惊,疑心又起。
钟别离满怀心思地道:“爷爷教我刀法时,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倒是我娘,时常挂念着逐日刀。”
胡不归动容道:“你……你娘叫什么名字?”他的长发在风中飘扬,眼神猝然由黯淡变得透明。
钟别离阴沉着脸,冷冷吐了三个字:“不知道。”
胡不归奇怪地问:“你连你娘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钟别离的声音竟然变得沙哑,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每年的冬天她才会出现,每次她都是不声不响得离开,我的话你信不信?她想得到的只是逐日刀,我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胡不归目已神游,思绪又回到从前,低声吟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十八年了……秋风的儿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钟别离冷冷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胡不归摇了摇头,道:“有很多事情你永远不会明白,就像你娘不肯见你,一定有她的苦衷。如果今夜你是来要我的命,或者来跟我喝酒,我一定很欢迎,但如果是为了逐日刀,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因为逐日刀是不祥之物,你没有办法控制它。”
钟别离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我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虽然江湖上有很多人欲占为己有,但这把刀在我眼里却是一文不值。”
草庐虽毁,刀却仍静静斜躺在墩石处,刀锋被白麻缠绕,布上有暗紫色的污血。难道这把就是近年来人人谈之色变的江湖神器逐日刀?
乌鸦扑腾翅膀,在钟别离的肩上跳动,似乎有些急躁不安。
胡不归奇道:“江湖上十个当中至少有九个人想拥有逐日刀,你居然不要?”
钟别离的眼神似有丝异常,冷冷道:“我不要。”
胡不归叹道:“你爷爷教你的那一刀望月斩,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年胡凤歌铸成逐日刀,名镇四方,但为了压制刀的戾气,又自创了一招望月。现在逐日刀就在我这里,而你好像学成了另一招望月斩,你知道是为什么?”
钟别离道:“我只知道能杀死人的刀法一招就已经够了。”
胡不归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道:“你又何必骗我?你爷爷教你望月斩,一定也跟你说了逐日刀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他多年的心愿,他怎么可以放弃?我知道你母亲是谁,她叫狄秋风,而你的父亲便是月湖山庄的钟长卿。”
钟别离道:“原来月湖山庄的事情你都知道。”
胡不归道:“我只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为何你娘连亲生儿子都不见,这些年你父亲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她?”
钟别离摇了摇头。
胡不归望了一眼隔街的狄府大院,神情有些激动,道:“我有一个习惯,每年的冬天都要来这里喝酒,这里虽然多年荒芜,无人居住,但我喜欢这里的感觉,我能想起很多的快乐,而且那些快乐才真正地属于我。”
钟别离淡淡道:“这里应该是我母亲的家。”
胡不归痴望高墙,沉声道:“这里以前是住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母亲的亲妹妹,她叫狄秋月。”
二、十八年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童年的记忆都是永难磨灭的,胡不归的记忆也一样,他依稀能想起那一个至小孤苦伶仃,不知道父母亲疼爱是何滋味的寂寞少年,一个是月湖庄主钟邪膝下爱子,眉清目秀,人中骐骥的钟长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情同手足,一起读书习武,一起玩耍游戏,星移月动,流宕忘返。
而月湖山庄与狄家世代交好,每月有这么几天,狄家便来月湖山庄作客,只要狄家孪生姐妹秋风秋月一到,月湖山庄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胡不归出身贫寒,生来自卑,每当狄家姐妹来到月湖山庄,他便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柴房练功,外面的热闹好像与他无关。他年纪虽小,却是知趣的很,从不与少城主争强东西,包括快乐。
当狄家姐妹无意之间跑到柴房玩耍时,他已累得呼呼大睡。
两个小姑娘正玩得高兴,却发现柴房躺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又满脸灰尘的陌生少年,皆是又惊又奇。
“这个小混蛋是谁?长得这么丑!”
“好像是钟家的仆人。”
“他居然躲在这里偷懒睡觉,等会我去告诉长卿哥哥。”
“妹妹,人家好好的在这里睡觉又碍你什么事了?多嘴。”
“不如我们捉弄他一下,嘻嘻……”
胡不归醒来时,脑门好像已经冲血,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上绑着麻绳,被倒挂在屋梁上面。而眼前出现两双干净白皙的鞋子,鞋面绣着两朵牡丹,精致漂亮的长裙被微风吹拂,有阵阵香气扑鼻。
“快放我下来。”胡不归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心里是惊恐万分。
于是,他听见了这世上最令他动心的两个声音:
“你说三声‘我是乌龟王八蛋’,我就放你下来。”
“妹妹,你闹够了没有?”
胡不归的脑袋嗡嗡炸响,但他终于反应过来,月湖庄主钟邪向来对他爱护有加,山庄还没有人会把他吊起来,一定是狄家姐妹二人看他穿得朴素,又躺在柴房睡觉,定是以为山庄仆人,便存心捉弄。
女孩子天性好玩,男孩子岂非生来倔强?
胡不归涨红了小脸,大声叫骂:“你才是乌龟王八蛋,快些放我下来。”
左边一双鞋子哼了声,娇斥道:“嘴巴挺倔的呐,等我找根棍子来,我看你嘴硬还是皮硬。”鞋子噌噌地跑开,在柴房到处晃动,像真是在寻找些棍子木棒。
右边那双鞋子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非要这么大动静么?”鞋子走过来又轻轻地踢了踢胡不归的脑袋,继续说,“你就依了她罢,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叫三声她就放你下来了,我可做不了主的,因为我打不过她,咯咯。”
胡不归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双掌在地上支撑着,抬起头去看鞋子的上面部分,他没有看见二人的脸,却看见了一根小臂般粗细的木棍。
呼的一声!
这一记棒子闷敲了下来,直打得他脑门里金星相撞,眼前一片漆黑。
胡不归暗想:不好,今天老子要归位!他牙关一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身子平展开来,一跃而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腰身。
女人的身子很温暖,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住了一个女人。
不是,是个女孩。
女孩的脸唰地就红透了,她想不到这个长相奇丑无比的男人力气居然这么大,将她紧紧抱住,根本挣脱不开。她方寸大乱,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急得快哭了出来。
右边那个女孩惊斥道:“你干什么?快些放开秋月。”
胡不归知道自己抱着的这个女孩叫狄秋月,右边这个自然便是狄秋风。虽然胡不归的脸离狄秋月很近,几乎可以闻到她鼻翼淡淡的呼吸,可是他并没有往其他地方去想,他只是想她们能快点把绳子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