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绸缎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一百套,上等牛皮靴各色共一百双,随身佩饰腰带零碎物件各一百样,樊楼一等海陆八珍酒席包送一百天……”
几十个大小箱子堆了满地皆是,何昭宇和白慕飞刚回来就被堵在开封府门口,连脚也插不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何昭宇奇怪之极,开封府向来冷清,谁有如此胆量,上门给苏大人送礼?
章龙一见何昭宇便大叫起来,“何大哥快来,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东西。白虎一边去,樊楼一等海陆八珍酒席不是让你吃的。放下那只炙羊,咬得全是口水,真可恶……”
白慕飞一把抓住送货的小厮,“谁送来的?”
“不知道啊,人家客官下了银子订了货,吩咐送给何大人,小人等就依命行事。”小厮满面春风,这一趟生意足赚了个对合有余,连他也得了不少赏钱。
何昭宇一脸的不解,“谁开玩笑,送这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打开过目的箱笼中竟然还有一套套贴身的亵衣,简直莫名其妙。
一名黑衣人从旁踱出,“何少侠对我家宫主所送的礼物可还满意?”
白慕飞顿时大怒,“那个王八蛋黑帝还有脸送礼?星河,趁早把东西全拿回去,省得我来扔!”
星河面无表情,“抱歉,宫主有令,恕星河不能拿走。”
何昭宇淡然道:“既然如此,章龙,将这些东西都分给开封的贫苦百姓,以后送来什么就照单分就是。至于酒席,让白虎吃个够。”
“啊,按何大哥说的办……”章龙狠狠地瞪着白虎,全便宜了这个贪吃的家伙。
白虎得意地摇着尾巴,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桌酒席转眼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还打碎了七八个碗碟。
星河冷眼看了一会儿,便踱开了,仿佛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白慕飞紧攥着何昭宇的手,担心不已,“猫儿,你没事吧?”
含笑摇头,“有你在,我怎么会有事?”
白慕飞顿觉飘飘然,笑得口也合不拢,头重脚轻地进了门,兜头就挨了一通臭骂,“死小子,哪儿鬼混去了?丢下你大哥大嫂不知去向,良心狗吃去了?你大嫂多少年才到东京看一次灯,居然还要白等你一夜,我踹死你这个没良心的货!”
绿影翻飞,绣花鞋旋风般踢向白慕飞面门。
“大嫂,你听我说嘛……”白慕飞急忙躲闪,上蹿下跳,好不狼狈。他自幼为卢夫人抚养长大,敬畏如母。卢夫人生来一副泼辣脾气,白慕飞的武功又是大半由她传授,从小打骂已惯,也不觉怎样。可是开封府众人第一次看见风流倜傥、俊美洒落白慕飞竟然被追打得满院乱跑,无不目瞪口呆。
何昭宇听他说过往事,倒还不是十分惊讶,忽见卢泽远抱着儿子卢麟站在一旁发笑,便走来逗弄那小儿。小卢麟才四个月,一双黑亮的眼睛咕噜噜直转,盯着白虎,咿咿哑哑,甚是好奇。
白虎看见小卢麟,也是一脸好奇,走过来仰头东瞧西瞧。大概它很少见过婴儿,越看越好玩,索性半立而起。卢泽远一吓,刚想让开,谁知卢麟小手一把抓去,生生揪下了白虎脑袋上一撮白毛,痛得白虎大跳。
这边白慕飞已被卢夫人擒住,拽着耳朵骂道:“我叫你躲……”用力一拧,白慕飞大叫呼痛,“大哥救命啊……”
卢泽远素来惧内,年近五旬才得了儿子,更是畏妻如虎,摇手道:“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帮不了你啦……”
开封府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卢夫人杏眼一瞪,“笑什么笑?没经过三娘教子吗?那好,一个个排队过来慢慢受教。”
众人均知卢夫人泼辣,哪敢得罪,赶紧开溜。
“啊呀,大嫂,我们走散了,一时迷路,不是故意的……我打了一对缠丝镶宝金镯子孝敬大嫂,您高抬贵手,我去拿给大嫂看……”
“花言巧语,一对金镯子就能收买你大嫂?做梦!至少也要十对镶翠金镯,一打各式新款金玉发簪,奇巧耳环十对,攒心珠花二十朵,陈珠不要……”
白慕飞苦笑,“大嫂,你当我开首饰铺子啊,又不是嫁妆,要这么多?”
“那是你给大嫂赔礼。”卢夫人气势汹汹,手上加力,“到底给不给?”
白慕飞连忙向何昭宇大使眼色求救,卢泽远自家不敢出头,却也帮兄弟使眼色。何昭宇只得走上前,“大嫂,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我代慕飞受罚如何?”
卢夫人见了何昭宇,早已眉开眼笑,“你向来温柔细心,怎么会有错?当然是那个死小子不好。告诉大嫂,他有没有欺负你?别怕,大嫂替你收拾他。”
何昭宇脸一红,“大嫂取笑了,是何昭宇的不是,你饶了慕飞罢……”
“好吧,你说情,这次先饶了他,赔礼的东西一样不准少。”卢夫人还要骂白慕飞,卢泽远偷偷一掐,卢麟大哭,卢夫人忙抱过儿子安哄,知道丈夫暗帮白慕飞,便狠狠踹了卢泽远一脚,卢泽远不敢叫痛,嘿嘿一笑作罢。
白慕飞这才逃过劫难,摸摸耳朵,已被揪得红肿起来,嘀咕道:“大嫂越发偏心,疼你早胜过疼我……猫儿,都是你不好,你要赔我。”
何昭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望着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心有触动,若有所思。
章龙急急走来,“何大哥,苏大人有事,请你去书房。”
茶已冰冷,司马衡续了水。缭绕白雾中,苏默刚毅的面容隐隐显出坚忍之色。
这段日子的重压使人喘不过气,虽然朝廷上任何事苏默都不隐瞒他这个谋士,可毕竟承受压力的人不是他。每每自崇政殿议事回来,苏默都精疲力竭,有时甚至话也说不动了。短短两个多月,司马衡明显感觉苏默瘦了许多。但是面对开封府众人,苏默仍然言笑自若,丝毫不露。
看到何昭宇进来,司马衡收起愁容,笑道:“才回来几日,又不得休息了,昭宇真该拿双份俸禄才是。”
“司马先生日夜在开封府忙碌,比我更辛苦,是不是该拿三份?”
苏默微微一笑,“两位若是自由身,文也有成,武也扬名,随了我,都耽误了前程。”
司马衡和何昭宇齐声道:“大人……”
“好好好,闲话不说,不然两位定要口若悬河,不驳倒我不罢休。”苏默注视何昭宇,眼中闪过一丝慈爱,“有桩陈年老案要你查查,三十年前,西南苗疆曾不服朝廷,燕王南征,大败苗军,苗王无子,被迫献月织公主入朝为人质。这位月织公主在东京十二年,苗王去世的那一年,突然无故失踪,苗疆为此与朝廷险些闹翻,多方安抚之下方才息事宁人,却从此不再进贡。可不久他们便立了女王,不几年苗疆就治理得国富民强,日渐强大。我怀疑,失踪的公主就是现任苗疆的女王……”
何昭宇边听边沉思,“月织公主入朝时多大年纪?”
司马衡扬扬手中的记事策,“据记载,当时公主年方十四。”
“二十六岁的月织公主正值年富力强,倘若才华出众,苗疆无人可比,的确有可能派人暗中接走公主,立为女王。”何昭宇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司马衡赞许地点头,“大人的想法和你一样。听说月织公主绝世美丽,智慧深远,颇有政治才能,就连刘太后也敬她五分。我帮你找了一些资料,你带着路上看吧。”
何昭宇接过厚厚的资料,“我何时动身?”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不过最近燕王与苗疆来往密切,我恐怕迟则生变,你即刻动身,详加调查,务必查个仔细。我担心,当初燕王可能参与其中,月织公主才能安然脱身而不为人知哪……”
何昭宇深觉事情重大,“好,我马上回去收拾,这就上路。”
司马衡刚想开口,苏默使眼色拦住,“此牵连颇广,必有人不欲真相泄露。路上如遇阻拦,不要理会。”
“我知道了,大人静待好消息就是。”何昭宇转身便走。
等他的背影消失,苏默轻声一叹:“早些走了好,免得节外生枝。今晚圣上要交待事情,可能要到天亮。大事一定下来,我很快就将辞去开封府尹一职,由欧阳修大人接任,你尽量安排好所有的人和事……”
“学生明白,那章龙他们四个怎么办?”
“都留与欧阳大人罢……”
“大人身边怎能没有随侍的人?”
“他们都有家有口,万一出事受了牵累,株连九族,于心何忍?”
司马衡默然,心中一阵悲怆。
何昭宇向来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白虎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不时嗅嗅鼻子。
“别乱讨好了,我带你去就是,省得你在开封府瞎闹。百姓们都传说府里供了白虎神,真是越说越离谱。”
白虎高兴得直拱何昭宇,又在他身上乱蹭。
白慕飞跳进门,“去,臭白虎,捣什么蛋?来开封才几天,你就胖了一大圈,出门?你走得动吗?”
白虎气得一爪拍去,白慕飞轻巧地跃开。白虎哪肯认输,追着白慕飞屋里直转。
何昭宇深为头痛,“再闹,你们两个谁都不用去了。”
一人一虎立刻老老实实安静下来。
因为任务紧急,何昭宇不及一一告辞,便请章龙转告。白慕飞也辞了卢泽远夫妻,虽然又被卢夫人骂了一顿,却得了她一堆各色机巧小玩意儿。
两人一虎径向南方行去,到十里长亭时,已是夕阳西下。
亭上端坐一人,缓缓道:“何大人,在下恭候多时了。”
何昭宇和白慕飞都是一惊,这人竟是大内禁卫副总管乐之舟!
崇政殿内灯火昏暗,仁宗俊眉紧锁,秀容含怒,猛一拍案,茶碗笔砚震得都一跳。苏默仍旧从容如初,神色分毫不变。
“圣上请息怒,燕王确是一等人才,如能善加利用,实乃大宋之福。一味强逼,致生谋反之心,势必造成朝廷混乱,百姓无措,一些心怀不轨的宵小趁机作乱,那就得不偿失了。”
仁宗冷笑道:“燕王野心,世人共知,要不然当初父皇也不会将之远调四川。如今他更是坐大,勾结苗疆,暗中与辽贼图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还为他说好话,到底有何居心?”
苏默暗自叹气,皇家恩怨,从来难分是非曲直。真宗父子如此猜忌,燕王又非庸碌之徒,怎甘束手待毙?为保自身,定然欲觅出路。两方相争,祸之所延,苦的是天下百姓。
“大宋开国至今,经数十年经营,基业初定,天下太平,谁都不希望看到战火复起。”苏默目光炯炯,直视仁宗,“臣接下此任,只想消弭分歧,申明圣上仁爱宽厚之意,百姓安居乐业之情,朝臣敬主尽忠之心,使燕王知难而退,臣服于朝,岂不两全其美?”
“你这是姑息养奸,纵容叛党。假以时日,燕王羽翼已成,觊觎大位,你如何消弭他的野心?”
苏默淡淡一笑,“圣上可以一方面削除燕王势力,另一方面许以厚俸良田,荫补子孙。此乃太祖之法,已有成功先例,圣上何不一试?”
仁宗面色微红,心下却更是气恼。朝廷上下谁不知他欲除燕王,人人附和,唯有苏默推三阻四。此人一向严毅刚正,认定不合理法的事绝不妥协,就是他这个皇帝从前也吃过苦头,只是爱惜人才,不愿苛责。今日论理,既然说不过他,索性露了真意。
“太祖也说过一句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苏默一震,望着年轻天子英气勃发的神姿,无言以对。
侧门现出了乐之舟的身影,仁宗瞥了一眼,微微一笑,“朕原本是要何昭宇前往燕王身边,苏卿愿以身相代,朕也准了。以卿一介文臣,监视燕王,无疑羊入虎口。此行危险重重,苏卿处处为燕王着想,燕王可未必领情。”顿了顿,口风一转,“不然,朕还是宣何昭宇接旨,也免得苏卿为难。”
明知天子是在要挟,苏默也无可奈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与君抗,本来就没胜算。
“臣从天理,从人心,从良知,天地可鉴。”
仁宗怒道:“苏默,不要以为朕惜才就不会杀你。世上人才济济,少了一个苏默,朕照样找得到人除燕王,你最好想清楚!”
昏暗的阴影中,修长挺拔的蓝影慢慢走到仁宗面前,屈膝跪倒,“臣何昭宇奉旨……”
“何昭宇!”苏默厉声喝止,“此事已定,不容你胡来。”
何昭宇转头深深看着苏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了然的浅笑,“大人,恐怕圣上早已定了我和大人同去,奉旨是迟早的事……”
“你……”苏默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敏锐如他怎能不知仁宗打什么主意,自己入网也罢了,维护得何昭宇周全倒也值,再没想到仁宗竟先行猜破自己的打算,将何昭宇截了回来。眼看他自投罗网,心中一痛,不顾朝仪,怒斥:“凭你的身手,谁能阻你?莽撞撞地回来接什么旨?简直愚不可及!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平日教导你的,全不记在心上,一味妇人之仁,能成什么事?”
仁宗目的达到,心情大好,对苏默失仪也不生气,只觉好玩,很想听听何昭宇怎么回答。
崇政殿一时静寂,烛火跳跃,“劈叭”作响。
良久,轻柔的声音响起:“昭宇视大人如父,父子岂有相弃之理?”
苏默如中电击,一阵热潮心头翻涌,好半天才长叹一声:“痴儿……”
仁宗觉得尴尬,干笑两声,“所有的事情苏卿都已知晓,无须朕再说一遍了。天色不早,朕要回宫就寝,你们有话慢慢谈吧。”起身径自走了。
回廊曲折,小榭幽雅,花香四溢,柔腻如玉的声音悠悠飘来,“恭喜圣上,得偿心愿指日可待了……”
仁宗含笑走近,就栏杆坐下,“枫林,此中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提醒,朕还想不到这连环之计,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那倔老头,哈哈哈……”
“是人就有弱点,尤其是感情上的弱点更容易被操纵。所以君王必要无情,否则何以治臣下?”
“朕可舍不得对你无情……”仁宗目光一闪,“朕的百花酿与玉瑶光相比如何?”
青帝懒懒地起身,玉瓶中的百花酿已喝了大半,醉意朦胧,“玉瑶光性烈,是勇士武将所喝的酒;百花酿性温,适合才子佳人。不过百花酿比玉瑶光后劲足,更能醉人,温柔乡也是杀人场啊……”
风动影移,青衣人已消失不见。
“哼,是说朕比燕王可怕?”仁宗微感不悦,他素以仁爱之名著称,万民颂扬,青帝却当面批了龙鳞。一转念,料想青帝知道自己手段,绝不敢背叛,又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