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鼓已打了四更,白慕飞犹在皇城外徘徊,心忧如焚,何昭宇进宫这么久,还没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是猫儿早有规定,不许他乱闯,别说一个皇宫,就是十个八个也闯了。
突然,风过处,郁郁馨香暗生,缥缈如梦。
白慕飞一怔,记忆之弦似乎拨动了一下,这香味在哪儿闻到过。他记性极好,竭力回想,猛地忆起,竟然是在猫儿身上闻到过的!
那是几个月前在四川时,两人遭夜杀偷袭,他为救猫儿背后中了两刀,躲在一家客栈中养伤,第二天醒来时,就闻到猫儿衣衫上散发出一缕极淡的香气。当时精神倦怠,也没多注意,事后也忘了,想不到在这皇城又闻见。
猫儿向来谨言慎行,怎么会有这种奇特的香?难道自己记忆有错?
细辨香气,既非兰麝,又非檀芸,好像是数十种花香揉合一处,经人体吸收运转,再散出来,异常馥郁,其中香气又有各种浓淡变化,时刻不同,可谓世间绝无,绝对不会错。
白慕飞少年风流,人又聪明,精通琴棋书画,也好红粉技艺,不仅善于设计各色精巧新奇首饰花样,更精于制香。他曾选十余种香料制成一种异香,号为“缥云香”,香味奇幻,闻者陶醉如仙。佩在身上,香气弥月不散,还可内服,时人争购,最贵时一两黄金一丸,连大内也曾向他定购。那一年他就得银八万两,超过无涯岛一年的收入。只是他心性好玩,新奇劲儿一过就厌倦了,再也没做过。弄得无涯岛现在一缺钱花,卢泽远他们便开始念叨“缥云香”。
正因为白慕飞制过香,嗅觉极是灵敏,尤其对香气敏感,辨识精确。他断定记忆无误,更为疑惑。用香者十有八九是女子,猫儿若和女子有交往,自己如何不知?越想越不是味儿,忍耐不得,纵身便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追寻。
一路追找,渐至皇城后苑,此乃帝妃们宴游之处,平时人烟稀少。白慕飞循香漫游,东弯西溜,不知怎的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万树梅花,月下盛开,素华粉郁,芳蕊融春,真个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白慕飞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心旷神怡,童心忽起,施展轻功,穿花绕树,风吹花扬,漫天飞舞,白衣胜雪,人俊似仙。
倏忽翩然而落,一起直追寻的异香忽然大盛,定睛一看,不禁呆了。
一株欹倚山石的老梅树下,青石如榻,卧着一个青衣女子,五色梅瓣落了一身,手里抓着一个玉瓶,漫垂于地,也半被花瓣埋住,酒涓涓而流。
这女子玉容沉睡,花颜桃红,似是酒醉,却越加玉润花嫣,明艳照人。
白慕飞平生所见美女不少,似这等绝代佳人倒还不曾见过,不禁看呆了,心想:“如此绝色姿容,就是猫儿也要动心的……”
正自出神,忽见女子星眸微启,秋波顾盼,目光落在白慕飞脸上,微微一怔,喃喃道:“你是人是仙?林中散士过,月下美人来……”
白慕飞一听,啼笑皆非,醉酒的人看过不少,醉酒的女子也见过,只是醉成这样的还真少见,居然把自己这个大男人当女仙。算了,不与计较。可猫儿如何会在那危急时刻碰到这个深宫女子,沾染了奇特的香味,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天色渐明,叫声“不好”,忙飞身掠向皇城门口。
目送白慕飞的背影,青帝浮起了笑容,“世上强欺弱,人间醉胜醒哪……”又合上了眼睛。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猫儿,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
何昭宇笑道:“你许了卢大嫂缠丝镶宝金镯子,交不出东西,可要吃苦头的。我和大人商谈案子,不能陪你们了。”
卢夫人恨恨道:“死小子,眼里只有一个何昭宇,大哥大嫂叫你陪着上街一会儿都不行?你再拖拖拉拉,当心我请你吃竹板下面条!”揪着白慕飞便走。
竹板下面条者,竹板打屁股也。白慕飞一听便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鼓槌在哪儿?我要告状……喂,猫儿,我给你做的翡翠莲子羹不许臭白虎吃……”一路叫嚷声渐远。
卢泽远满面春风,抱着卢麟,“那小子从小就精灵古怪,爱乱惹事,打也打不好,跟了你这几年学得乖多了,哈哈哈……”赶紧追上去。
何昭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胸口郁闷,几乎透不过气。沉浸在得子喜悦中卢泽远夫妻,天真可爱的婴儿,无忧无虑的白慕飞……
一旦牵累进来,就是株连九族之祸!
可是白慕飞绝对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去冒险送死!
不离不弃……明知死路也要相随到底……
难道要整个无涯岛受株连而陪葬吗?
幸福如此短暂,好似才死里逃生的人转眼又面临深渊,而且别无选择……
回忆越甜蜜,现实便越残酷……
默默走进了书房。
苏默挺直的背影看去格外沉重,如石像般肃毅。
何昭宇突然跪在地上。
苏默并不回头,只是沉默。
阳光从窗外照入,无数细微的灰尘在光线中飘浮,忽起忽落。
良久,苏默终于回过头,声音冷峭如刀,“你应该明白,从你接旨的那一刻,便须断情绝义,良心、名誉、朋友乃至生命都已不复属于自己,你还年轻,承担得起吗?”
何昭宇十分平静,“大人为我承担的,何昭宇已经受不起了。大人牺牲的是前途,一生的清誉,坚守的原则。相比之下,我这点牺牲根本不算什么。”他仰起头,黝黑深邃的眼眸隐含着坚定,“我只求大人一件事,请别让白慕飞知道。”
苏默叹了口气,心下一软,慢慢扶起他,“你这孩子,江湖才是你自由的天地,跟了我总是委曲求全,受了多少苦,是我误了你。我知道你不想连累白慕飞和无涯岛,可是,以白慕飞的性情和机智,你如何能让他离开?”
“大人放心,我自己会解决这件事,请大人准我二十天假期,让我送慕飞回无涯岛。”
苏默凝视着这清俊慧雅的青年,缓缓道:“何昭宇,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离弃,唯有白慕飞的离弃,你承受不住的……”
何昭宇身子剧烈一颤,这一针见血的话重重打击了他。
“可是,我不能连累无涯岛五百多条人命啊……我不敢冒这个险,更不敢寄希望于圣上的仁慈……”
皇帝这种处心积虑成于杀的机密,知情者自是越少越好。苏默乃朝廷栋梁,肱股之臣,为了治国不能不留。但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护卫绝不会留,更加不会留参与进去的白慕飞。株连九族之下,一个小小的无涯岛几百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轻抚何昭宇的肩膀,苏默眼中闪过一丝慈爱,“给你一个月的假期,万事小心……”
望着青年单薄而坚强的身影走出去,苏默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低语一句:“卢泽远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啊……”
细雨丝落,霏霏如烟。海上波涛不兴,碧蓝如翡翠。舟行破浪,溅起水花朵朵。
“猫儿,你出过海吗?”白慕飞和何昭宇并立船头,海风习习,吹面不寒,带着一股海湿气。
“没有,这是第一次。”何昭宇侧头一笑,“为什么要出海?留在无涯岛大家一起热闹不好吗?”
白慕飞鼻子一哼,当时何昭宇答应去无涯岛,而且是一个月,高兴得他几天没睡着,死磨活缠,把那只讨厌的白虎留在开封府,乐陶陶地上了路。谁知卢泽远夫妻居然跟着一起走,他脸拉得再长也无济于事。
“臭小子,你可得打好主意,终身不娶我也不管你,只不过万一负了人家,或是人家负了你,你怎么自处?”卢夫人在路上偷偷找了个机会询问白慕飞。她向来视白慕飞如子,在这件大事上,当然语重心长。
白慕飞难得红了脸,“大嫂,我心里明白,你管我教我,都是为我好。这些年,你和大哥不过问我的事,慕飞已经感激不尽了。”
“哼,儿大不由娘,做娘的都管不了的事,何况我这个做大嫂的……”
卢夫人还要三娘教子,卢泽远道:“各人自有福,慕飞只要认清自己就好,唉……”
忍了一路的唠叨,回到无涯岛,何昭宇又极受欢迎,每日酒席宴请个没完,这要是一家家吃下去,没个二三十天也吃不过来,什么芦花荡相约全成了泡影。这猫儿只顾跟别人说应酬话,跟他一句亲热话没有,忍了五天,终于忍无可忍,抬腿便将何昭宇拽上船出海,看谁还来打扰!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糊里糊涂出了海,何昭宇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慕飞神气活现地道:“咱们顺流而下,沿钱塘江出海,去一个叫做龙眠的小岛,这可是我白家祖传的地方,你也来认认祖业啊……”
何昭宇向来脸皮薄,若在平时,对白慕飞这等调笑之词少不得要回以颜色,如今心中却只觉酸楚,黯然低头。
“咦,生气啦?”白慕飞回头看看船工,暗自懊恼。光顾着高兴了,明知他最怕羞,还不分场合胡说八道。
“那个,我是想说,我爷爷原是海盗出身,后来洗手不干了,和几个结义兄弟定居无涯岛,做海上货运赚钱。不过他老人家一生爱海,陆地住久了嫌不自在,就在近海处买下了这个小岛作为清修之所。小时候爷爷非把我扔在龙眠岛,说是要让我习惯海的感觉,好继承他的事业。可我连游水都不会,气得爷爷一见我便吹胡子瞪眼睛,哈哈……”
船顺风疾驶,两个时辰后靠了岛,驶入人工修筑的海湾,停驻码头。白慕飞指挥船工将带来的各种物品搬上岛,便吩咐他们先回去,三天后再来接人。
何昭宇游目四顾,见这龙眠岛方圆大约七八里,滩沙如金,怪石嶙峋。虽是二月天,岛上已温暖如春,匝地碧草如茵。
“猫儿你看……”白慕飞拉着他飞奔十余丈,越过石岭,何昭宇顿觉眼前一亮,触目处皆如喷云堆雪,连绵不断,树树白花盛开。春雨轻笼,素妆粉裹,润蕊浸玉,清香雅致,恍若仙境。
“这是……梨花……”何昭宇不禁惊呼。
“我家姓白,爷爷便种了一岛的梨花,摸着胡子常常念:一茎两茎华发生,千枝万枝梨花白……猫儿,喜欢吗?”
何昭宇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那……你我终老于此如何呢?”手已轻挽住那细瘦的腰,“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何昭宇咽下满怀凄楚,低声道:“是啊,能够相守已是福分……”
雨势渐大,白慕飞忙带着他跑到石洞前,取钥匙开启洞门,躲了进去。
原来海岛时有台风,建好的房屋经常会被刮倒,白慕飞的祖父索性将住所建于岛上的天然石洞中,又在天顶和洞壁上凿出几个活动天窗,装上大块水晶,采光透气,冬暖夏凉,十分舒适。
既是海盗出身,白慕飞的祖父自然收藏了不少海外奇珍异宝,不便摆在无涯岛招摇,便全部装饰了石洞。什么五尺高的珊瑚树,鸽蛋大的猫眼石;拳头似的夜明珠,人臂般的犀牛角;象牙成排,珍珠满挂;蓝红黄绿各色宝石聚盘,檀、芸、麝、乳、龙涎、安息、鸡舌诸般香料盈箱。整个石洞好似一个大宝库。
何昭宇张口结舌之余,忍不住问:“你家有这么多东西,还要到庞太师家偷玉?”
白慕飞没想到他一张口就问这个问题,“啊,那个,海外不产好玉,爷爷就没有收藏。司马先生说你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当然送玉比较配你啦……”
何昭宇心中又甜又苦,忙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出心事。谁知眼一瞥,便瞧见洞角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闪亮。
“这是什么?”好奇地走过去。
“别看别看……”白慕飞急挡在他身前,“我招供还不行?小时候我拿爷爷的藏品当玩具,弄坏了一大半。爷爷说要留着警示,全堆在这儿了。”
难怪白慕飞视富贵如草芥,鄙权贵如粪土,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原来缘由于此。
雨直下了一天,两人便在石洞中消磨时光,一个弹琴浅唱,一个击案相和,耳鬓厮磨,情浓意切,满洞温馨。
夜色已暝,两人并肩坐在石洞口,雨打梨花,淅淅沥沥,听来格外清寂。
一支紫竹笛放在何昭宇的手中。
迎上何昭宇不解的目光,白慕飞轻轻一笑,“三年前我就做了这支紫竹笛想送给你,后来留在无涯岛忘了带出来,一直拖到今天。你不是想学吹笛吗?我教你。”
抚着光滑的笛身,心中柔情漫起,“我随口说一句,你还记得啊?”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白慕飞调皮地笑。
眼光不觉一黯,慕飞,如果我没有遵守诺言,你会恨我吗?
天诛地灭,不得善终,老天要惩罚背信弃诺的人,就惩罚我吧,慕飞什么都不知道……
“猫儿,怎么了,干嘛闷闷不乐的?有心事?让我猜猜,莫非那个什么苗疆的事情皇帝老儿还有下文?”
心中一惊,慕飞非常机敏,稍不留意便会让他瞧出破绽,“不是,我只想起了师父,他老人家教过我吹笛,可我一心练武,疏于练习,差不多全还给师父了……”
“别难过,我在你师父坟前已经许诺,以后由我来照顾你这只糊涂猫,你师父瞧我诚心,就答应啦……”
“又来胡说。”
白慕飞柔柔地低语:“好,不胡说。来,我教你吹迎宾曲。”
何昭宇依他所教,沉声吐气,凑近吹孔,吹出了笛声。只是手指忙乱,跟不上节奏,白慕飞便帮他按笛,开始错了几个音,后来慢慢竟跟上了,声音清越悠扬,涤心荡腑,魂也为之销。
白慕飞按着按着便走了神,目光只在何昭宇歙合的红润嘴唇流连。接连几个音按错,何昭宇转头想问,白慕飞按下了竹笛,唇已贴上了他……
依旧甜蜜如昔,似在心湖中投下了石子,涟漪一圈圈荡起,可是灵魂流泪的感觉如此凄怆,直冲上眼眸……
心意已决,情难自禁……
何昭宇的脸埋在白慕飞的肩膀上,安静得几无声息,呼吸悠长细微,暖暖的气息呼在白慕飞的脖颈上,微有些发痒。
白慕飞眼中满含笑意,“累了吧?乖乖地睡觉,明天我带你看海上日出……”拽过大衣,裹住了两个人。
海浪拍岸,恰似催眠曲。两人静听着,渐渐都睡去了。
天边暗露一线曙光,漆黑如墨的云层镶上一道金色的纹边。
何昭宇和白慕飞站在龙眠岛的最高峰,静待日出。
渐渐的,霞光似万簇金箭,从厚厚的云中迸射出来。晨风徐徐,吹开了云,朵朵鲜红,艳如桃花。天空亮起,明蓝净透,万里海天一色,宛如一整块巨大无垠蓝水晶。
两个人屏住了呼吸,怀着激动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看着。
大海辽阔而明净,东方越来越红。一个红如玛瑙的火球露出水面,慢慢一纵一纵地升上来。一转眼,火球跳离了海面,微一停顿,突然间射出万道光芒,瞬间照亮了天宇。海水折射出千万条耀眼的光带,五彩变幻,似无数仙子手执彩带当空舞。
此刻的激动无法用言语描述,白慕飞纵身而起,迎着旭日,一把抱住何昭宇,像小孩子一样欢呼跳跃。
何昭宇被他感染了,欢悦之情直欲涨裂胸膛。
“猫儿,这是天下第一美景,是不是?”
初阳染红了白慕飞的脸庞,神采夺目,意气飞扬,直如大海上自由翱翔的海鹰。
何昭宇惊叹:“慕飞,真是太美了……”也不知是赞景还赞人。
一刹那,目光相凝,情激荡,心飞跃,魂飘越……
几乎同时,两人已拥吻在一起……
满腔深情,厚积而发,真个热烈如火。这一刻没有任何顾忌,只管尽情沉醉。
三年相思,一朝长吻,似酒香浓,如澧甘美,怎能再分得开?
海风悠悠,无数白色的海鸟在晨晖中翔集,双双对对,声声和鸣。碧浪漫卷,梨花飘雪,天地万物皆是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