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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4

邢小美好像真的变了,变得越来越喜欢逛商店了,确切地说是逛珠宝店,她能一下子说出数十种珠宝的名称,并用文学语言作出描述,比如钻石是光的奇迹,是微笑,是舞蹈,是水,是火,是无数的镜子,是时光,是爱情。她还能说出世界上最原始的珠宝商家族,她的床头摆满了有关珠宝的书籍,那些曾经被她爱不释手的哲学书早已被她塞进书橱的最里层了,偶尔她会发愣,怀疑自己究竟上没上过大学,大脑里还有没有哲学的信息?被世俗生活引领得飘飘欲仙的邢小美,终于有一天果敢地断言自己现在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而以前那些岁月,为生活奋斗而寂寞的岁月,统统在如今这样殷实的日子面前化为笑谈。

许鹏展自当上副县长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不能不引起邢小美的高度警惕,她多次发狠要到县里去一趟,像不速之客一样突然闯进许鹏展的办公室,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可每逢誓言发下即将行动的时候,许鹏展总会颇合时宜地从天而降,就像事先知道了邢小美心中的所需,他不光人回来了,还给邢小美带回了一大堆礼物和一大堆钱。邢小美一边伸出两只胳膊抱住礼物一边不放心地要求:再掏掏你的衣服口袋,里面还有钱没有?许鹏展只好乖乖地把上衣口袋和下衣口袋掏翻出来,邢小美看着那与衣服颜色不一样的口袋布说:记住了,以后回家都要把衣服口袋翻过来给我检查一遍。

许鹏展嘴上连说好好,而后便像小别新婚一样抱住邢小美一阵亲吻。

许鹏展例行公事地在家住一夜,完成与邢小美的夫妻义务,第二天一早司机又匆匆把他接到县里,直等到邢小美快熬不住的时候,许鹏展再度从天而降。这好像已形成了一种惯例,只是她发现许鹏展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她相信这些东西都不是许鹏展亲自买的,他的工资卡就在她的手里,由她掌控家里的经济大权,而一年到头许鹏展工资卡上的钱几乎从没有动过,那么这些东西和钱一定是别人送的了……身为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别人求他办事,他帮个忙,别人怀着感激之情送他点礼物无可厚非,有来有往嘛。邢小美在清点许鹏展带回的礼物时,总要把珠宝先拣到一边,这是她最珍爱的东西,非她莫属。后来东西太多了,她便要分门别类地归纳,再后来邢小美就在网上订购了一个保险箱,把许鹏展每次带回的钱物分门别类地锁在保险箱中,也包括她喜爱的首饰。

许鹏展出生在农村,当年邢小美跟他谈恋爱时,母亲死活不同意,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邢小美与许鹏展结婚后,邢小美基本上跟许鹏展的家里人没什么往来,他们两地生活多年,一有时间她就跑到许鹏展那里去,许鹏展回来也多半与邢小美在一起。但自从许鹏展当上了副县长,他家里的人来找他办事的机率就多起来了,家里来了人不可能到县里住,只好住在邢小美这里,邢小美虽然心里不愿意,脸上却不能表现什么,毕竟是许鹏展的亲人,她无论如何要给副县长留面子吧。

这天,许鹏展的母亲来了,她是冲着儿子副县长的职务来的。自从邢小美与许鹏展结婚,婆婆还从没来过儿子家,她知道自己是乡下人,儿媳邢小美对乡下人不会拿正眼看,她也就不来儿子家里讨没趣。现在不同了,儿子当了副县长,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儿子当了副县长,但也都知道当了副县长的许鹏展很少回家,所以在村里人眼中,她的儿子当不当副县长都一样。

婆婆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叫她许氏,许氏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如果不是最后生了许鹏展,她这辈子在村里都难以抬头。她对许鹏展的偏爱是可想而知的,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供许鹏展上学,想不到儿子大学毕业后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又在边疆工作多年,直到今天,她还没沾过儿子的光,就算过去没有沾光的理由,那么现在她总算可以沾儿子的光了,一个副县长,手上多少还是有些权力的。

许氏进门就哭,不住地扯起衣襟擦眼泪。

邢小美一下子慌了,不知道婆婆为啥这么伤心,来之前也没跟她通电话,再看婆婆的一身穿着,粗布衣裤,家做的鞋子,比乡下人还乡下人。她的心里不由一阵内疚。先让婆婆洗了澡,又把自己不穿的睡衣拿出来给婆婆穿上,这才有心情听婆婆细说找他们的理由。

许氏穿上儿媳的睡衣倒显得不自在起来了,她不停地扯着衣襟说:鹏展当上了副县长,也只是个名分,家里根本沾不上他的光,门前有块地被前院人家翻盖房子占了,我去找村长,村长说,让你儿子回来一趟,一个副县长发句话,全村都颤悠,谁还敢占你家的地。我又去找乡长,乡长说,你儿子许鹏展这时候不露脸还啥时候露脸呢?你看看占你家地的人家,同样儿子都是副县长,人家的儿子还在外省呢,给乡里村里办了多少事了,去年给乡里弄来一车皮救济粮和一车皮衣服,听说还给你们村委会弄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如今的人都讲实际的,你儿子也给乡里村里做点贡献,保证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许氏说着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这辈子就是被人欺的主,自从嫁到许家,先是生了六个闺女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生了鹏展,大学毕业去了边疆,回来当了副县长也没回家看看,这不等于咱家里没人吗?

邢小美听婆婆这么说,脸腾地红了,想想自己多年来对婆家的冷落,内心实在是有愧,便说:妈,您先别着急,咱没权有势,没势有钱,没钱有人,就是鹏展新官上任管不了这事,你儿媳妇也会管,您老先歇着,我这就给鹏展打电话。

许氏想不到儿媳会这么爽快,爽快得竟叫了她一声妈,这回她真是没有白来,儿媳总算管她叫妈了,她欢喜地擦拭眼泪,然后就屋里屋外地忙乎做起家务来。

许鹏展晚上就回来了,见了母亲,心里渐生愧疚,母亲又把白天跟儿媳说的话再叙述了一遍,未等许鹏展吭声,邢小美就抢先说:鹏展,要我看明天你就回家一趟,乡长村长都见见,让他们知道你们许家人现在不是好欺负的。

许鹏展说:官场的规矩你真不懂,我怎么可能去见他们这些人呢,他们要是到县里来见我,还要先找秘书征求我的意见呢。

邢小美说:现官不如现管,他们现在是地头蛇,占了咱家的地,你不出面,这个亏就吃下了。咱妈也白跑了一趟。

许鹏展说:怎么可能白跑呢,明天我让秘书给乡里打电话协调一下。

第二天,许鹏展就让秘书给乡里打电话,秘书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乡长同意帮助解决许县长家里的纠纷,但同时也请许县长帮助乡里解决一个规划项目。这项目报到县里都两年了,至今没有音信。许鹏展一听就怔住了,继而感到如今下边的人也不怎么好摆弄了,未必上边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了。

许鹏展立刻让秘书查了一下乡里说的这个项目,秘书查了两天,才把这个项目查到,原来乡里想建一个农药厂,因为排污设备跟不上,被县环保局卡下来了。许鹏展忽然感到这事的棘手,省市县早有明文规定,凡上马的工业项目必须达到排污指标,否则不予批准。刚刚当上副县长的许鹏展不想碰这个炸弹。

许氏一直住在儿子家等消息,不把事情解决了她就没法回去,否则她会在村里威风扫地,永失面子。

邢小美心里的不悦日渐彰显出来了,婆婆在她这里虽然每天手脚不失闲地做家务,同时也使她失去了生活空间的自在,她平时一个人住惯了,婆婆的一切动静都成了她私人生活空间的多余。婆婆收拾房间的时候,会把家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不是把她的鞋子全部拿出来擦油,就是把她的衣服挂出去晾晒,有天婆婆甚至想搬动保险柜,问那里面究竟都是些啥东西?邢小美心里的不耐烦达到了极点,她盼着婆婆快点离开,便不停地催促许鹏展。

许鹏展不得不跟邢小美亮了底牌。

邢小美一听火气就上来了说:你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啊?哪个县长上任后不为家乡人办点事啊?这没批的规划等于给了你一次为家乡办事的机会,你把项目批了,家乡人一定会记挂你的好。

可这是个污染项目,上马后会坑害家乡百姓的生命。许鹏展固执地说。

哎呀许鹏展,我真不知道你这个副县长是怎么当上的,脑筋总是不转弯。你说说中国哪一个企业干净得没有污染呢,只要是生产企业必然存在着污染,污染这东西你说大它就大说小它就小,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给家乡引进一个项目很不容易,穷乡僻壤,能到你们那里去投资的企业家也算是为你家乡做贡献了。邢小美眼下的目的很明确,要想让婆婆尽早离开必须让许鹏展把需要办的事情先办了。

许鹏展觉得邢小美的话也有些道理,但他刚上任就把前任没批的项目翻出来批了,似乎又不太妥当。他犹豫着。

一晃又是一周的时间,母亲在儿子家里真呆不住了,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她几乎翻遍了儿子家里的所有东西,说是帮儿媳打扫卫生,其实也是想看看儿子家里究竟有多少存货,最后只剩下那个保险柜没有看过了,有天夜里她悄悄起来翻动保险柜,试图拉开门看里面的东西,可她又拧又拍地弄了半天,保险柜仍是纹丝不动,倒是把邢小美弄醒了,她看着惊慌的婆婆,又看着被挪了地方的保险柜,一种私人生活空间被侵犯的愠怒油然而生,她突然对着婆婆喊叫起来:您老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想要干什么啊?这虽是您儿子许鹏展的家,可有一半是我邢小美的,入乡随俗,您老应该尊重城里人的生活方式。

婆婆哼了一声,这一声哼流露出对邢小美的极大轻蔑,好像她已看清了保险柜里的赃物,自此婆媳之间面子上的微薄之情一下子撕破了。

邢小美不停地给许鹏展打电话,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说到了离婚的字眼,许鹏展担心后院失火,便让秘书把自己家乡报批的那个农药项目又重新整理一遍,签上他的审批意见,再度送到了县环保局,没隔几天,许鹏展见县环保局没有动静,自己便亲自给环保局长打了个电话,环保局长显出了为难情绪,许鹏展说:这是我家乡的事,你看着办吧。

第二天环保局就把签过字的材料又送了回来,许鹏展趁热打铁把各个局的手续都补齐了,便让秘书给乡里打电话,书记乡长一并赶到县里,拿到审批材料,又说了一些客气话,并保证许鹏展家里的地会立刻归还他家。

母亲这才放心地回家了,不久就给许鹏展打来了电话,说房前的地要回来了,村里人都夸自己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又说你二姐的闺女大学毕业了,你能不能在县里给找个工作?

许鹏展没吭声,邢小美倒在一旁说话了,邢小美说:得,从此家里的山猫子野兔子就少不了了。

许鹏展见邢小美贬低自己家里的人,便心有不悦地说:你尊重一点人好不好?

邢小美想不到许鹏展会跟自己发脾气,丝毫不让说:许鹏展,你别忘了这个副县长是怎么当上的?

许鹏展一下子没有再争执的后劲,看看邢小美说:你就使劲欺负我吧。

邢小美有点得意地看着他说:让你当副县长,就是要留给我欺负的,我这样的女人欺负人也是要看对象的,不够级别的不屑于欺负。

许鹏展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中有了邢小美这样的女人是幸事还是祸事,他在仕途上的精力常常因为邢小美而不能专一,而他的仕途之路又靠了邢小美的引领。许鹏展为此而哭笑不得。

5

车停稳后,斑点马忽然对郝从容说:大姐,别动!

郝从容不知斑点马要做什么,便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等待。

斑点马拉开车门,从驾驶座位跳下来,绕过车头,走到郝从容坐的位置,拉开车门说:夫人,请下车。

郝从容一下子笑了,原来斑点马不让她动是想亲自为她拉开车门,不由暗暗赞叹斑点马的善解人意,让她有了一种虚荣的满足。

小桥流水景区就在眼前,他们很快在宾馆住下来,说是宾馆,其实是百姓家的客栈,他们租了两间靠水边的房子,一大一小,斑点马自然拣了最小的一间。

时间刚刚到晌午,两人匆匆吃了点饭,郝从容问斑点马要不要马上出发,斑点马说:我没问题,大姐还是休息一下吧。

郝从容看看表说:那就一小时后出发。

郝从容回了自己的房间,想在床上睡一会儿,刚躺下去,脑子里忽然涌起夜里他与吴启正在床上的情景,本来想在临行之前留下一点美好的记忆,却被吴启正的心不在焉破坏得一塌糊涂,她甚至有点怪罪自己为什么多此一举,以致一路上她的心情都糟糕透顶,斑点马似看出了她情绪的不悦,不时放音乐调整她的情绪,但她的情绪一直处在低谷,直至下了车,斑点马打开她的车门,她的情绪似乎才从吴启正带给她的不快中走了出来。现在,她又开始想吴启正,从吴启正又想到方菊,她走以后,方菊会不会睡在她的家里,跟吴启正滚在她曾经滚过的床上?郝从容想着想着,意识便朦胧起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斑点马准时敲开了郝从容的房门,郝从容也已经梳洗好等待斑点马了,斑点马轻声问:大姐,睡好了吗?

郝从容微笑地点头,她看看斑点马,心里不由暗生一种喜欢。

小桥流水景点比较分散,郝从容想找那些尚未开发的原生态景点看看,这样的地方往往更容易触发艺术灵感。她的想法一出口,斑点马立刻响应,并说大姐怎么总是跟我不谋而合呀!

郝从容心下得意地说:为了艺术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嘛,如果我们的审美大相径庭,你我还能共赴此行吗?

斑点马红着脸点头,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有点幼稚了。于是随着郝从容默默地往前走。

前边是一片未开发的水域,水上荡着一条小船,船上一个摇桨的妇女,头上包着毛巾,她在轻唱,唱民歌,当地的民歌,声音不大,却让郝从容和斑点马同时停下了步子侧耳倾听。船愈来愈远,船娘的声音越来越小。

斑点马停下说:我想画张画,这个画面特别有意境,很像印象派画家莫奈的《落日》。

郝从容听斑点马这么一说,似也有了灵感,于是把包放下来,靠在一棵树上说:好啊,你就画这个落日,我写那个远去的船娘。

两人都找好了位置,各自坐了下来。

郝从容属于文字创造,她要简单一些,笔记本电脑一打开,只要脑子灵活地转动,便什么都有了。

斑点马显然比她麻烦一点,他要支好画架,调匀彩墨,东忙西忙了一会儿,也算定下神儿来了。

两人都进入了创作状态,四周安静得出奇,偶尔一两声鸟叫像是提醒他们进入了大自然,空气真好,鲜净的空气拂在脸上如同被情人的手轻轻抚摸。

郝从容想着写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对艺术的感激,要是没有艺术,人生该会多么乏味呀,要是艺术不属于自己,她跟普通人又有什么两样。郝从容感到自己活得像个人样是因为酷爱艺术,如果没有艺术的感觉,当年她能把吴启正的心拴住吗?可也正因为艺术,她又把方菊带到了吴启正身边,如今看来也许真说不定是一种引狼入室的错误行动呢?

郝从容的心又乱起来了,她停下笔,看着那写了一半的文章,内心抱怨着自己说:如果真放心不下吴启正,当初就不该出来,既出来了,就应该把一切都放下,一个人总是拿不起放不下还叫人吗?这样想着,写作的思路就断了,她又不想总是坐在原地一味地想这个问题,探头看看斑点马,一幅油画似乎成形了,便起身绕到他的身后,静静地看男人的一支画笔怎样涂抹大自然的落日。

斑点马是天才,尽管她不懂画,但她从斑点马的构图看,他是一个绘画的天才,落日在水中的倒影是鎔金般的颜色,细碎的水波衬托着远去的船娘,微风似把她头上的毛巾吹了起来。画面明朗,因为明朗它超越了莫奈。

当斑点马将最后一笔油墨完成以后,郝从容忍不住拍起手来:好棒,真的好棒,你是个天才的画家。

斑点马这才知道郝从容一直站在身后看他作画,便有些不好意思说:粗了一点,画面还没有完成,大姐帮我看看,哪里还需要再增加一笔。

郝从容左右看看说:我不懂画,真是说不好,感觉你比莫奈伟大。

斑点马听郝从容这么夸自己,神经立刻兴奋起来了,他一边在水里涮着画笔一边说:说句实话,我更喜欢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画,达利的画具有超现实主义的意识,他的画其内心世界的荒诞、怪异加入替代了外在的客观世界。他一生靠激情作画,曾经深爱比自己大六岁的表姐。后来表姐离开了他,达利痛苦得不能自抑。其实每个男人的生活中都应该有一次与比他年长的女人的恋情,这能给男人留下非常美好的回忆。年长的女人是男人生活中的珠宝。斑点马故意停住话,看了郝从容一眼。

郝从容漫不经心地问:有这么严重?

斑点马说:我那里有一本《达利自传》,回头拿给你看,他的文字比一般的作家写得都好。

我特别喜欢看名人传记,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美国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女画家《欧姬芙传》,对我触动很大,她一生大半的光阴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隐居,遗世独立。而孤立,使欧姬芙更添几分神秘,现代摄影之父史蒂格利兹,后来成为她的丈夫。他为欧姬芙拍摄的一系列全裸写真集,公开展出引起全美国轰动,不能不说是艺术家的勇气。而晚年的欧姬芙,与相距六十岁小情人的恋情,更是传诵至今。郝从容停住话,看看正在收拾东西的斑点马。

斑点马催促道:大姐接着说呀,我正听着呢。

郝从容敛住话,叹了口气说:人在艺术面前总是很有勇气,而在生活面前却又总是懦弱,看起来世俗的力量要胜过艺术的力量。

也不见得,对俗人而言世俗的力量大,而对艺术家而言还是艺术的力量大。斑点马收拾好东西,看着郝从容说。

所以真正的艺术家总被人认定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郝从容说罢,也收拾起自己的包准备行走。我们去哪里?她看着斑点马说。

无边地寻找吧,寻到哪一处好的风景就停下来细细打量。我跟着大姐走,大姐说哪里好,我们就在哪里停留。斑点马乖巧地说。

郝从容心里一阵舒坦,她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斑点马的善解人意。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女人很看好的对象,而据她掌握的信息,斑点马至今没有结婚。

你为什么还不成家?没找到合适的?郝从容转过身,忍不住问。

婚姻这东西如果没有合适的还不如独身的好。我曾经先后谈过三个女朋友,准备结婚的时候,她们都出国了,最后同学们叫我“出国培训班”。斑点马说。

郝从容哈哈笑了起来,笑过后说:这外号挺有意思,可见现在的女性是多么令人难以琢磨。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一辈子独身?

不会的,我不是独身主义者,但我也不可能把性和爱分开,我总觉得婚姻应该是爱情与性的统一,否则婚姻就没有任何的意义。斑点马说。

想不到你骨子里还这么传统,画家可都是很浪漫的啊!郝从容说,你看毕加索,一生爱了多少女人啊,画风的每一次变化都与他的爱情密切相关。还有你刚刚跟我说的那个叫达利的画家,爱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表姐,这绝不是正常的爱情。郝从容感到自己的话具有引诱的性质,不由停了下来。

斑点马见郝从容停了下来,便接上话说:对美满婚姻的渴望不过是我的一种理想而已,但我绝不排斥爱情,爱情一旦来临,我想我是什么都不会顾及的,有爱情就足够了。

郝从容想说你这话还像一个画家说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当一个引诱者,特别是与自己本单位的同事一起出行,毕竟她还是吴启正的夫人,男人的面子她还是要顾及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听凭脚步越来越快。

走着走着,郝从容忽然怪叫了一声,转身往回跑。斑点马走在她的身后,她一回头正好撞在他的怀里,斑点马不知怎么回事,便急切地问:看到什么了?

郝从容惊慌地往前边一指说:一条花蛇,从我的脚下溜过去了。

斑点马快走几步冲到前边,左右看看说:没有啊,花蛇没有啊?

郝从容也凑上去说:刚刚从我脚下溜过去的,肯定跑没影了,吓死我了。

斑点马随手抄起一根棍子,将郝从容推到自己身后说:大姐,从现在开始你要走在我的后边,我开路,否则大姐的安全可就保证不了喽。

郝从容听话地走在斑点马的身后,只见斑点马不停地在前边用棍子搔着路边的草,棍子好像很有节奏,郝从容紧张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看着天边的落日如一个疲倦的老妪一样正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去,夜幕很快就要放下来了,这个时候的大自然有一种城里人难以寻觅的宁静,好美的天地呀,郝从容心里感叹着,不由想最美的散文应该从这一刻开始啊。

斑点马也极有兴致,不时地与郝从容谈论着夜的颜色:大姐,你说夜究竟是灰色还是黑色呢?

郝从容肯定地说:夜是黑色,只有黑夜才显得神秘。

可我经常在画板上把夜色调成灰绿色,觉得灰绿色的夜更真实可信。斑点马说。

你的感觉总是很特别,艺术要的就是独特,我是看中了你审美意识的独特才邀你同行的,总感觉自己的年龄大了,担心艺术感觉迟钝,所以喜欢与年轻人同行。郝从容说。

大姐的年龄正是出成果的时候,四十不惑,火眼金睛了。斑点马有点恭维地说。

艺术不在于年龄,年轻时出道的大作家太多了,巴金、茅盾都是很年轻就写出了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作品,近的又如三毛,四十八岁就看破滚滚红尘离开人世了,而这之前她已万水千山走遍。郝从容一提起三毛就激情四射,她读大学的时候正是国内三毛热风起云涌之时,郝从容几乎将三毛的作品看了多遍,对三毛的热爱超过了对哲学的热爱。现在尽管经历了生活的沧桑,对三毛的热爱仍存于她的骨子里。

三毛的作品我看过,是对生命自由的一种最本真追求。斑点马说。

你也喜欢她的作品吗?郝从容兴趣颇浓地问。

我不太喜欢她的作品,但我喜欢她身上作为作家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大陆的许多作家都没有。如果把全世界的作家扔到荒岛上,美国作家一定是活得最好的一群。他们的童年少书籍而多泥巴,都卖过药,看过门,出过海,上过路,最后混入报界,靠穿着坎肩叼着烟斗在百叶窗畔的昏黄光线中敲击打字机出人头地,并时刻准备着恢复充满泥腥味儿的活力。怀特就是很好的例证,他一生安身立命的三个场所是城市、乡野、海洋,而他本人的三重身份是职业的撰稿人、环保的度假者、敏感的梦想家。大姐,一个作家舒服地生活在犹如大家庭样的作协机关是写不出好作品的。斑点马进一步说。

可你为什么还要来美协,郝从容故意问。

斑点马自嘲地说:中国的艺术家目前还存在着生存危机,所以我不得不向世俗投降。

你的眼光还是挺尖锐的。郝从容欣赏地说,不过,我提醒你,作家们也存在着生存危机,也不得不向世俗投降。郝从容补充道。

斑点马立刻一语双关地调侃说:同在蓝天下,一样的阳光雨露啊。说着就不往前走了。他看到朦胧的夜幕已经徐徐落下来了,大自然的夜晚没有灯光,有的只是黑和偶尔飞着的萤火虫。

郝从容在斑点马的脚步停下后,也意识到天黑了,在她细细端详夜色的时候,夜就彻底地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郝从容又有点紧张起来。我们离住地还有多远?她忍不住问。

要涉过前边那条河。斑点马说。

郝从容往前边一看,漆黑的夜色下,河水上暗浮着碎银般的亮点,那是星星的倒影吗?郝从容已经多年没到过这样远离尘嚣的大自然中了,对大自然的很多景色似乎把握不准了。我们怎么过河?她不放心地问。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找船娘了。斑点马说。

要是找不到船娘怎么办?郝从容仍是担心地问。

那就要感谢上帝给予我们这次露营的绝好机会了,天当房地当床。斑点马自信地说。

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不安全。郝从容执拗地说。

大姐,世上最好的艺术大多来自冒险带来的刺激。如果今晚我们真有了天当房地当床的浪漫之行,相信明天我们的艺术水准就会跳跃着升华。斑点马的话里好像很盼望找不到船娘。

郝从容心里越发紧张起来,甚至有点后悔与斑点马结伴而行,眼下她不想让外界的因素破坏自己平静的生活,斑点马固然是个画家,但现实生活中与吴启正相比还是份量轻了。就目前而言,她所要依傍的靠山仍是吴启正。

郝从容打开手机寻找小桥流水景区办公室,打了半天也没有反应,景区的工作人员早就下班了。

斑点马见郝从容万分焦虑的样子,也感到这事非同小可,绝不是开玩笑那样的轻松。天黑地暗,周身涌动着一股凉意。情急之中,他两手拢成喇叭,对着夜空吼喊起来,他的喊声真大,好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半小时以后,水面上终于晃动起一盏灯,愈来愈亮,郝从容兴奋地跳起来说:船来了,船来了。

船靠岸后,仍在水中摇荡。漆黑的夜色中,郝从容不敢上船。斑点马始终拉着她的手,他感到郝从容的手很软,像棉花一样。这时,船夫将缆绳快速拴在岸边的桩位上,举着马灯说:一个一个上吧,男的先上来,女的后上来。

斑点马和郝从容只好按着船夫的要求依次上船,坐到船上,他们的心才踏实起来,漆黑的夜带给他们的恐惧,黑暗中飞着的萤火虫儿,天空闪闪烁烁的繁星,都变成了难得的记忆储存在他们的大脑深处。

回到住地已经后半夜了,郝从容洗过澡,想入睡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一天的行程,感觉特别有意义,于是打开手提电脑,才思敏捷地写了起来。

6

祁有音到底寻了个理由到周建业的办公室去了一趟,儿子周祁晚儿给她发了个信息,参加大学生运动会,要买一双高品质上档次的国际跑鞋。如果在平时,祁有音会特别简单地把这个问题处理了,将儿子的银行卡注入一笔他所需要的钱就行了,可今天祁有音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去周建业办公室看看的理由,她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定。

时间刚好是下午两点,祁有音估计周建业午休后已经起来了,这个时候到他的办公室去最为稳妥,周建业尚未进入工作状态,祁有音虽为家事去见他,也不算打扰他的公务。

妇联办公室与省委机关在一个院子,但不在一个楼,前后楼相距几百米,祁有音走得有点急促,到了周建业的办公室门口不住地喘气,她推门进去时,周建业刚刚洗完脸,见夫人连呼带喘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

祁有音径直在沙发上坐下说:晚儿要参加全国大学生运动会,想买一双质量好档次高的跑鞋,我对体育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鞋好,你陪我去一趟商城吧,儿子的事情总也算个事情吧?

周建业一下子笑了说:我什么时候管过孩子的这些事啊,家政大权不都在你的手上吗?

祁有音说:正因为这样,晚儿才抱怨我们对他关心不够呢,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也是一个不小的体育盛会,这回我们要亲自为晚儿买双好跑鞋,以示对孩子的关心。

祁有音说罢就开始打量周建业的办公室,说句真话,一个省委副书记的办公室布置得如此简单很出乎祁有音的意料,一张大办公桌,一面墙的书橱,书橱里装满了各式书籍,周建业爱看书在机关里是出了名的,办公桌椅的后面墙上悬挂了一幅字:权为民所用,心为民所系。出自本省一位大书法家之手,写这幅字的背景祁有音知道,这位大书法家多年解决不了职称问题,找哪一级的领导都说帮他解决,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解决他的职称问题,大书法家就在一次党外人士的座谈会上把这事又提了出来,正好周建业在场,周建业散会后就给职称办打了电话,说这样的人才我们应该提供方便。不久,大书法家的职称问题就解决了,为了感激周建业,他写了好几幅字,周建业一幅没留,最后要求大书法家写了这八个字。祁有音当时还跟周建业开了一个玩笑:你该不是作秀吧?

周建业看看祁有音说:别人不理解我,我的夫人应该理解我啊,我是作秀的人吗?

祁有音会意地点头,她深知周建业的为人,“权为民所用,心为民所系”是周建业对自己政治生涯的本质要求。

祁有音的目光从那八个大字上移开去,她看着窗台上摆放的几盆兰花,花盆干干净净,副书记的办公室每天都有专人打扫,只是不知这个人是男是女。念头只一闪,祁有音就感到自己的荒唐,对丈夫周建业的不信任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一个堂堂的省妇联干部何至于沦落到情感如此危机的地步呢?

周建业开始说话了,周建业说:除了给晚儿买鞋子,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其他事情吗?

祁有音发现周建业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的脸上扫着,以周建业的敏感和聪明,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祁有音来他办公室的真正目的了,她是来侦察的,看看周建业的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如果周建业真的猜到了她的意图,祁有音就背动了,夫妻之间相互的不信任往往是情感危机的开始,祁有音的内心开始慌乱,觉得今天自己不该来这里,这个行动有点多此一举了。

见祁有音半晌没出声,周建业起身凑到她跟前,将她头上有点乱的发丝抚平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给晚儿买跑鞋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一个人完成了,我马上去开会。说着,又用手拍拍她的脸说:有音,别不放心我,我是你丈夫,任何时候都改变不了。

祁有音的脸腾地红了,果然她来这里的目的被周建业猜中了,周建业的聪敏和悟性从来让她心服口服,于是她故意掩饰起自己的慌乱说: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跟你一道去给晚儿买双跑鞋,以示父母对孩子的关心。

周建业又拍拍祁有音的脸说:你一个人去吧,今晚我会给晚儿打个电话。

从周建业的办公室出来,祁有音一下午的时间都显得六神无主,有两对闹离婚的年轻夫妻在祁有音的办公室又吵又闹,祁有音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吵闹,快下班的时候,两对夫妻觉得吵闹无趣,便自惨形秽地走了。祁有音看看时间还早,本市的许多家百货商店晚十点之前都正常营业,她可以在这个时间段给晚儿购买跑鞋。

周建业今晚回来的较早,夫人祁有音白天到他的办公室去了一趟,虽以给晚儿买鞋为借口,可周建业还是感觉出了别一番意思,是不是他最近公务繁忙,对夫人关心的太少了,以致祁有音有点放心不下周建业?会议结束后,他推掉了晚上的外事活动,而后匆匆赶回家中,他已经很久没跟夫人祁有音沟通了,今晚他要跟夫人好好谈一谈。

周建业进家门的时候,祁有音还在商城转,各式各样的鞋子令她眼花缭乱,真不知道选哪一双才好。周建业恰好在这个时候给她打了手机,祁有音听见是周建业,心里便欢喜起来,邀他出来给孩子挑选跑鞋。周建业先还犹豫,夫人再三邀请,只好打车出来了。出门时还特意戴了墨镜,公众人物,毕竟身不由己。

丈夫的出现让祁有音特别兴奋,他们已经多年没在一起给孩子买东西了,周建业总是没完没了地忙,她自己也是没完没了地忙,对他们来说,公事才是正业,而家事都是私事,私事肯定不如公事,这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定律。现在,他们夫妻能凑在一起给孩子买跑鞋,让祁有音感到日常生活的温馨。商店快打烊的时候,他们才为晚儿选好了跑鞋。

周建业当即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对他们选购跑鞋的款式牌子号码都满意了,夫妻俩人才打车回家。

回到家,周建业和祁有音一起购买东西的温情一直挥之不去,两人洗过澡,又躺在床上说了半天陈年旧事,扶贫的记忆,恋爱的记忆,最后周建业主动跟祁有音在床上热烈了一场,祁有音话里带话地说: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你不太对劲?我下午到你的办公室去了一趟,你今天早早就下班了,还到商场陪我为晚儿买鞋,是不是真有什么情况怕我知道啊?

周建业听出祁有音话里有话,便搂住她的身体说:有音,你我成为夫妻已经近二十年了,我们现在不仅仅是夫妻之情,而是亲情,血浓于水的亲情。你今天到我的办公室,我一下子就猜到你对我不放心了,你说给晚儿买鞋子那不过是借口而已。你是想看看我的办公室,看看我身边的人。我很理解你,这个年龄是出轨的年龄,也是家庭出问题的年龄,特别像你我这样,彼此都为工作忙,有时几个月都不在一起。可我请你相信,你丈夫周建业是个干正事的男人,他一辈子既然选择了你,就不会再选择别的女人,哪怕她是一朵鲜花开在我的身边,我都不会去摘。我周建业干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呀,你知道我出生在乡下,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为了我读书拼命干农活,几乎地里所有的庄稼活她都干过,为了我上学读书她竟偷偷去卖血,差点昏死在医院里。

周建业激动起来了,祁有音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他难得这样激动,他的激动倒使她感动得无法自抑。她越发靠紧了他。

周建业紧搂着祁有音说:当年你知道我为什么追求你吗?不是因为你父亲是高干的身份,而是我看到了出生在高干家庭的你身上带有的朴素,像我母亲一样的朴素。

祁有音的眼泪无声地流在周建业的手上。

周建业抹去她眼角的泪说:有音,你跟我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你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为了成就我的前程,你退到了后方。其实你的思想深度、办事能力都不次于我,但你为了我和这个家庭做出了牺牲。现在晚儿已经上大学了,你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你要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并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去努力,做个对社会有益的女人。

祁有音止住泪,想说什么,话却哽在喉咙里,她只是用力地靠着周建业,这个一生选择了她同时也被她选择的男人。想想自己近来无端对他的猜忌,又想想因这猜忌而心下拥有的种种不安,祁有音觉得自己真变成了小女人,而这样俗气的小女人实在是祁有音不该扮演的角色。

祁有音终于说:建业,最近我内心的确有一种怕失去你的恐慌感,是不是因为到了更年期,女人的自信没有了。我也知道我的恐慌是没必要的,但在单位里每天看到听到夫妻离异家庭破碎的事情太多了,情绪很可能就受了影响。这或许也算是职业病吧。

周建业摸摸祁有音的右手,又摸摸她的左手说:是不是我对夫人的左右手都没感觉了呢?我摸着夫人的手,左手就是左手,右手即是右手,从来不会把左右手混淆。

祁有音一下子笑了说:你怎么也知道当下流行的顺口溜呀?什么“摸着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摸右手”一样没感觉。

周建业越发握紧了祁有音的手说:夫人的手在我的感觉中永远都是温润的。

夜晚,出奇地安静,省委机关的家属楼里,却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安静的夜晚热烈着彼此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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