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半个月以后,邢小美因为白丛和绿丛终于跟许鹏展打了起来,按她自己的话说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不会这么不给许副县长留面子,她简直要被气疯了。
这天夜里,邢小美起来小解,那天正好许鹏展在家,晚上多烧了几个菜,白丛和绿丛喝了不少饮料,邢小美也喝了一点,白丛劝邢小美多喝,说反正你们家的饮料也不用花钱,都是人家送的。邢小美当时就把脸拉下来了,绿丛看出了门道,瞪着眼睛冲白丛说:这么好喝的饮料也堵不住你的嘴!白丛这才知道自己刚才那话说馊了,舅妈的脸已经拉得像水一样长了,于是闷头吃饭,再也不说什么了。偏偏白丛吃饭的声音好大,不住地吧嗒嘴。邢小美特别讨厌吃饭出声,更讨厌手指不会拿筷子,许鹏展第一次到她家时,邢小美的母亲对许鹏展吃饭时筷子的拿法很不满,按规范食指应该按住筷子,可许鹏展的食指偏偏翘起来指向外边,那么谁坐在他的对面谁就被他的食指指着,邢小美的母亲发现女婿的这一毛病后,吃饭时绝对不坐在他的对面,她也不让家里任何人坐在他的对面,许鹏展的对面永远都是一把空椅子。
邢小美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人的食指本来就是按筷子的,他按不住筷子,也就按不住外财,有外财都被他指(支)出去了,再有食指是很毒的,人吃饭的时候总是被一根手指戳,早晚会被他戳死。我有个表哥就犯这毛病,后来真把他媳妇防死了。
邢小美当即就反驳母亲说;你这是迷信,不科学的。
母亲气了说:啥叫迷信?迷信就是人的生活经验。你年轻还不懂,慢慢就知道了。不过,你如果真想嫁给这个男人,必须把他拿筷子的毛病改掉,否则日后有你倒霉的时候。
邢小美跟许鹏展结婚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为许鹏展矫正拿筷子的姿势,还有他吃饭吧嗒嘴的声音,被她统称为吃相难看。为此,许鹏展对岳母心存不悦,很少去岳母那里,去了也不在那里吃饭。
现在,白丛吃饭的声音好大,嘴吧嗒得就像猪汲泔水,邢小美忍不住说:吃饭吧嗒嘴是不是你们这个家族的祖传啊?
许鹏展一听全都明白了,担心饭桌上吵起来,便先撂了饭碗回卧室去了。当晚,许鹏展与邢小美在床上也没有激情,应付差事似的应付了一把,邢小美的欲望没得到满足,便睡不踏实,夜里不停地起来小解,于是就看到了令她发疯的情景。
绿丛和白丛的房门没关,床头灯也亮着,邢小美悄悄走过去给她们关门,当她走近她们的时候,她的眼球简直要瞪出来了,白丛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四仰八拃横在床上,她身上的湖泊山川全部暴露在外,绿丛穿了个小红肚兜,已经被白丛挤到床边,再挤就滚下床来了。她们睡觉不穿内衣的习惯,刚来时许小美就发现了,邢小美特意去超市给她们每人买了两套全棉内衣,让她们替换着穿,并叮嘱说这是城市,睡觉也要讲文明。平时,她们睡觉时房门都关了,邢小美也就没注意过她们穿没穿内衣,今晚邢小美意外地看到了,这令她万分惊讶,也就是说她们根本没按她的要求修正自己,她对她们的苦口婆心远远抵不上她们心中早就形成的习惯,特别是许鹏展在家的时候,她们竟敢把门敞开,向这个房间里的男人和女人们展示她们的青春和原始的女人姿态,这不能不说是对邢小美的一种挑战,绿丛是许鹏展姐姐的女儿,跟他有血缘关系,许鹏展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那么白丛呢,白丛是许鹏展姐夫的妹妹的孩子,跟他没有血缘连带,白丛这个姿势让许鹏展看到了,会怎么样呢?他毕竟是正常的男人吧。邢小美想想白丛透灵透精的样子,感到这是白丛有意为之……她的生活很可能要因此而不平静了。邢小美后退出来,悄悄关上了门,又到大厅摸到钥匙,将门轻轻地锁上了。回到自己的卧室,邢小美更没有睡意了,而许鹏展睡眠正酣。邢小美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家里长期让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住着不是好事,她必须让许鹏展把她们带走,明天一早就带走,愿意安排哪里就安排哪里。
她推醒了许鹏展,许鹏展不耐烦地说:你让我睡好觉再说嘛。
邢小美急火火地说:不行,明天一早你必须把这两个骚货带走。
许鹏展被邢小美彻底弄醒了,打着哈欠说:工作不是那么好安排的,我已经跟方方面面的人都打过招呼了,对方都没回话,估计有难度,县里又不是我一个副县长,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大群,谁没有个三亲六顾?招待所的洗衣房倒是可以塞两个人,可让她们去洗衣服,我总觉得没什么面子。
邢小美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说:两个乡下女孩能去县政府招待所洗衣服已经相当不错了,明晨你赶紧带她们走啊。
你就真这么容不下我们家里人,急什么呀急?许鹏展抱怨了一声又睡去了。
邢小美仍然没有睡意,她觉得自从家里来了这两个外人,她的生活质量彻底降下来了。
天亮以后,邢小美迅速起床,先将绿丛和白丛的房门打开,让她们穿好衣服,并告诉她们马上跟许鹏展去县招待所工作,她们的舅舅许副县长已经给她们找好工作了,昨天没告诉她们是想今天早晨突然给她们一个惊喜。
绿丛和白丛听罢立刻兴奋地穿衣服,收拾东西。待她们收拾好后,邢小美又请一家人到门口吃了牛肉锅贴,而后许鹏展的司机就把他们接走了。
当晚,邢小美就接到绿丛的电话,绿丛说:工作已经安排好了,谢谢舅妈,以后有时间我会来看望舅妈。
邢小美心说:你千万别来,我可不需要你看。
这时邢小美听见绿丛说:舅妈,我以后再到你家不带白丛了,白丛在你家的时候,说你家的茶叶都喝不了,想把茶叶偷出去卖到对面的小百货店里,被我制止了,她还说你家的保险箱里一定藏了无数的宝贝,哪天要把它撬开看看,又说你手上的戒指一天一换,肯定不是正道来的。更可气的是她说我舅舅看她的眼神不对,说你毕竟老了……。
她真这么说的?邢小美打断绿丛的话问。
我骗舅妈干啥?我是你们的亲外甥女儿。绿丛接着又说了几句让邢小美身体保重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邢小美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前无数金星乱迸,她的头眩晕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邢小美才从一片懵懂的黑暗中清醒过来,站起身,满屋子走来走去地乱走了一通,到底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想起刚才绿丛的电话,她的家很可能真的要出现动乱了,未可知的今后,让没着没落的邢小美又想起了郝从容,她拿起电话,拨了郝从容的号码,手机关机,家里没人。郝从容出差还没回来,祁有音呢?在这类问题上,祁有音是最会拿主意的了,她本身就是省妇联的干部,每天都会接触到这类问题,没吃过肥猪肉也看过肥猪走了。可邢小美不怎么敢跟祁有音通电话,最多过年过节问候一下,在她的直觉里,祁有音是不喜欢她的,说她身上有一股俗味,上大学的时候,邢小美喜欢穿花衣服,祁有音就讥讽她有艳俗之美,如果不是同在一座城市,邢小美与祁有音很可能就不来往了,偏偏她们都在一座城市生活,偏偏祁有音的丈夫又是省委领导,邢小美与祁有音交往的时候便有巴结之嫌,邢小美心里清楚,同时也愿意巴结,官场之事,谁知道哪块云彩落雨呢,说不定哪一天许鹏展的提拔真要靠祁有音呢。
邢小美决定给祁有音打个电话,先不说自己的事情,问问郝从容出差有没有消息,她又想两位姐姐了,想聚一聚。她拔了号码,内心怦怦跳动,祁有音那种居高临下的说教她最反感了,可再反感她也得受着,谁让自己比人家肩膀头低呢。
电话没人接,那边反复重复说现在机主不在,有事请留言。
邢小美只好扔了电话,独自坐在沙发上想心思,想着想着,她又想起女儿可心来了,如果可心不住校,她还可以把心里话跟女儿说说,如今自己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真是闷死人了。她就给可心发信息,问她干什么呢?不一会儿,可心回了一条信息说自己正上晚自习课呢,请勿打扰。
邢小美见到女儿可心的信息,便哭笑不得地把手机关了。最后她只好给母亲打电话,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她知道母亲这人望风捕影,有一说二,可她不把这事跟母亲说又跟谁说?……
11
郝从容的突然而归,让吴启正措手不及,按她的日程安排,应该在五天以后回来,可郝从容就是这样着头不着了,经常让人出其不意。
今天是双休日,吴启正本来约好了下午请方菊辅导自己弹琴,晚上在一起吃饭,其实他很想请方菊到外边吃饭,本城的豪华酒店及一些颇具地方特色的小吃方菊会特别地喜欢,但他的身份又不允许在这些地方抛头露面,方菊也爽快,答应亲自下厨烧饭,她说会做几样拿手饭菜,比如西红柿馅饼和烤面包。吴启正觉得方菊身上的女人味特别足,那天他们默契地初试云雨后,他忽然发现方菊才是自己生命中要寻找的女人,可他却把妻子的名分给了郝从容,也算阴差阳错了,他第一次的婚姻就阴差阳错,第二次又阴差阳错,吴启正感到自己是一个摆弄不好个人生活的男人,按一句通俗的话说就是窝囊。
吴启正悄悄给方菊发了个信息,告诉她郝从容回来了。他能估计到方菊接到这条信息时的灰色心情,可又能怎么办呢?生活就是如此身不由己。
郝从容一进家门就察觉了家里微妙的变化,房间的整洁出乎她的意料,带有一种特殊的清新气味,显然家里用了空气清新剂,她和吴启正从来不用这类东西,她总觉得这是一种化学物质,对人体无益,吴启正也赞同她的观点,那么在她离家的十天时间里,吴启正怎么想起用空气清新剂了呢?一定是有人感觉房间的气味不对才提议他用的,敢提这个建议的人又一定与吴启正的关系很近,按这个逻辑推断,郝从容断定方菊最有可能担当这个角色,而能担当这样的角色,不难看出方菊与吴启正关系的非同寻常了。她出差在外最牵挂最忧虑之事很可能已经在她与吴启正的家里发生了,郝从容同时还发现,吴启正的钢琴上插了一把蓝色的勿忘我,吴启正显然没有这样的时间和雅兴去买花,他的身份也不允许随便出入街头花店,那么这花来自哪里呢?无疑来自方菊,方菊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了。
郝从容失悔地捶着胸脯,她为什么要引荐一个叫方菊的女人取悦吴启正呢?要知道方菊毕竟是女人啊,而且还是个单身女人。
郝从容昏了头啦!
郝从容将一扇又一扇的窗子打开,把房间的空气放出去,让外边的空气冲进来。扑面而来的清风使她的心情稍稍舒畅了一些,然后她冲了澡,换了内衣,轻松地从浴间里走了出来,神情镇静地喊:老公,想吃什么,夫人烧给你吃!
郝从容故意把说话的语气放轻松,她知道对吴启正这样身份的男士,即使有了与方菊的什么把柄,她也要视而不见,对她来说保住婚姻最要紧,一旦吵嚷出去,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吴启正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进而引狼入室使方菊名正言顺地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你郝从容还能找到像吴启正这等身份的男人吗?如今大龄女高知多如天上的星星,公务员因为工资的稳定早就成了女人们选择的最佳目标,一个官员的老婆归天,立刻有一千颗星星降临到他身边呢,当下不是流行一句顺口溜吗?男人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更何况方菊是现成的蒙娜丽莎,郝从容心里真是不要不识数啊!
吴启正在郝从容进门以后,就显得无所适从。他担心自己与方菊的私密度被郝从容察觉,毕竟郝从容是他的合法妻子,而方菊不是。吴启正深知郝从容的敏感和机智,她因此也成为了出色的记者和作家,她是什么都能嗅出的,而女人对另外的女人又有先天的排斥感。吴启正听到郝从容亲热的喊声后,感到郝从容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这让他心里轻松起来,说句真话到了他这样的位置也不希望后院失火,总归是家丑,外扬是不好的。
做什么我吃什么吧。吴启正不阳不抑地说。
郝从容笑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戴好了围裙和帽子,看看吴启正说:那就简单一点,煮面吧,我出差也累了,饭后要休息一下。
吴启正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郝从容就把面条煮好了,又配了四个小菜以及吴启正喜欢吃的蒜蓉酱。
吴启正问:这些菜是哪里来的?
郝从容说: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凡是你喜欢吃的我都买了。
吴启正笑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饭后恰是午休时间,郝从容在楼上换了睡衣,就从楼梯上一节一节往下走,她要跟吴启正做爱,主动做爱,她经常想起祁有音爱说的一句话:家庭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去占领。现在无产阶级回来了,资产阶级自然会望风丧胆弃钾而退。
吴启正午间务必休息一会儿,这是长期坐机关养成的习惯,从前不在副书记位子时,他会跟机关里的公务员们聚在一起打扑克,将午间的休息时间以这样的娱乐方式打发掉,后来当了副书记,反而不好跟从前的牌友们聚在一起打牌了,官场讲究级别,他的级别显然高出了那些牌友,他不好再主动去找他们了,他们也不好再来找他了。吴启正的午休时间也就真正地归了自己,他便在办公室里听音乐看报纸睡觉。
吴启正想不到郝从容在午休的时间跑过来找他做爱,她大概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他怔怔地看着她脱了睡衣,赤条条地躺在他面前,郝从容的确是个很有风采的女人,皮肤白得像瓷一样,身上又撒了性感的香水,而她躺在床上的姿势恰到好处地给吴启正一个视觉的冲击,吴启正不由想郝从容凭这个姿势躺在哪个男人面前哪个男人都会百分之百地冲动,本来心生反感的吴启正瞬间竟感到下体的灼热,继而一股来自体内的力量让他跃马扬威地骑到了郝从容的身上,郝从容紧紧搂着他,直到这会儿,她才有一种吴启正真正归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运动是在纵情而无拘的状态中进行的,郝从容只当自己是一匹马,任凭主人快活地骑着,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主人的鞭子在她身上甩出叭叭的声响。她配合着,顺从而温柔地配合着,“我就像一只小羊,乖乖地卧在你身旁……”她想起一句歌词,内心涌起幸福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到主人高扬的鞭子无力地垂落下来了,吴启正不行了,真的力不从心了。
郝从容遗憾地看着他,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你是真的不行了,还是把精力给了方菊,而对自己的老婆力不从心地应付?郝从容心里说着,却没敢把话吐出来,作为一个具有女权意识的女人,她觉得今天自己在吴启正面前已经够卑贱的了,她是被生活逼到了这个份上,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她在心里说服着自己。
郝从容穿好睡衣,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吴启正懒散地将被子遮在自己身上,对郝从容笑笑,郝从容看不出这笑里包含着歉意。她淡淡地说:好好睡吧,把电话手机都关了。我也上楼休息休息,几天跑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吴启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郝从容转身出门,沿着楼梯往自己的卧室走,进了房间身体刚躺在床上,眼前就晃动起斑点马的身影来了,在小桥流水景区,斑点马曾邀请她躺在地上,她当时就知道他们彼此躺在夜幕掩映的大地上那将预示着什么,她因此没有躺下去,现在她想要是她当时躺下去了又会怎么样呢?凭斑点马的年轻和力气,与这样的男人滚在一起定会无边无际地受用,她想象着,漫无边际地想象着,一种叫欲望的东西重新侵入了她的身体,使郝从容生出了没着没落的感觉,吴启正你为什么不是斑点马啊?她抓着床沿,咬着被子,她想把这个叫欲望的东西从体内赶走,既然吴启正没有能力把它赶走,那她自己努力赶走它吧,她用力再用力,可她还是赶不走它,郝从容出了一身汗,而后绝望地看着对面的墙壁,那是一幅油画,玛丽圣母像,斑点马送给她的,郝从容曾经想把这幅油画挂在客厅,吴启正不肯,郝从容只好把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现在她暗暗在心里向玛丽圣母求救,乞求玛丽圣母将她身体中潜伏的欲望赶走,玛丽圣母无动于衷,她也根本听不见郝从容内心的呼唤,郝从容蓦地陷入一种茫然无措之中,打发这样的日月是不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究竟多久呢?……
12
虎娃战死的那个长水村,祁有音从地图上看准了它的确切方位,又找了本地方志,把这个村的历史看了一遍,这个村长年缺水,属半丘陵地质,长水是当地人的一种企盼,因地质环境恶劣,长水村基本属于靠天吃饭的状态,属国家级贫困村,扶贫工作队一拨又一拨来了不下几十拨,到头来长水村的百姓还是每日三餐喝稀饭,泥巴脚趟路,钱砸下去地皮都不响,刚刚铺好的水泥路,洪水带着泥石流无情地覆盖了一次又一次,讨债鬼似的把个长水村折腾得难逃原始状态,为此哪一拨扶贫工作队都无政绩可言,长水村已经成了全国乃至省里扶贫工作的老大难了。
祁有音曾与丈夫周建业去过这个村,但大雪把他们封堵在村外,至今未能进到村里看个究竟,眼下祁有音想独自进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寻找虎娃的妻子苗花,她在地图上看到长水村地质环境的恶劣是因为大别山脉的阻隔,大别山如一个霸道的帝王用他巨大的脚掌将长水村踩在脚下,搬不动这脚掌,长水村就难有出头之日。临行前,祁有音特意买了一双运动鞋,到了公交车难以行走的地界,她要像村民一样走路,只有这样的行走,才有可能寻找到父亲要找的那个叫苗花的女人。
公交车每天从城里出发,早晨一班,下午一班,祁有音赶早班车到了长水村,公交车停靠的地方离长水村还有六七里的山路,除了行走,祁有音别无选择。
到长水村的人不少,祁有音混在其中,专拣老乡模样的人攀谈,六七里的行程也是她暗访的好机会,祁有音自然就攀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先问长水村的大致情况,又问到姓苗的有多少户人家?
中年妇女认真打量了一眼祁有音问:你找姓苗的人家干什么?
祁有音一脸诚实地回答:我有个姓苗的亲戚,很多年不见了,不知现在人还在不在了。
你的亲戚叫苗什么?中年妇女问。
苗花。祁有音脱口而出。
哎呀,你说的就是那个苗老太吧?疯疯癫癫的,成天说她丈夫是烈士,村里没人理睬她。中年妇女说。
祁有音心里一惊,急切地问:你说的这个苗老太孤身一人吗?有没有孩子?
有个儿子,五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呢,说是烈士的遗腹子,可又找不到证人。不过,苗老太的儿子还不错,在村里的小学教孩子,苗老太曾让他上过学,就是家里太穷,至今找不到媳妇,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中年妇女又说。
她儿子叫什么?祁有音问。
你连亲戚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找什么亲戚呀!中年妇女风趣地说。
祁有音讪笑道:多年不联系了,名字记不太清了。
叫念虎,苗老太说他爸叫虎娃,虎娃的孩子就叫念虎。中年妇女解释道。
祁有音心里立刻踏实起来了,她相信中年妇女说的这个苗老太就是她要找的苗花,真是天遂人愿,冥冥中似乎有人帮助她一样。
说话之间就进了村子,祁有音长年不走山路,爬坡跃岭地到了村口,已呼哧呼哧喘开了,中年妇女看着她笑说:看你就是城里人,平展的马路走惯了,乍一走这山路,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用手指指前边的一棵樟树说:樟树对面那家就是你要找的苗老太,你去叫吧,人指定在家呢。
祁有音按着中年妇女的指点走到樟树下,一看对面果然是一户人家,房子破旧,毛坯加茅草,两间小屋,窗子上的玻璃碎了,门是两块旧木板,从门口往屋子里看,里面模糊一片,这显然是简易住房,简单到常人难以居住。
祁有音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里一阵发酸,要是父亲看到眼前的情景,又会怎样呢?她对着门里轻轻地喊叫起来:苗妈妈住这里吗?
半晌,门里探出一张老脸,脖子上和脸上堆叠着皱纹,一头稀疏的银发,眼睛下边一块豆粒大的黑痣,祁有音认定这就是要找的苗花。
是苗花妈妈吗?祁有音说,并试图推开门。
苗花疑惑地望着她,不知眼前这个城里模样的女人为何来找自己。
祁有音声音热情地说:苗妈妈,当年虎娃救了我爸爸的命,我们一家人寻找了您很多年了。
啥?你说啥?虎娃的战友来找虎娃?……苗花将眼睛瞪得快从眼眶里溜出来了。
是啊,我父亲是虎娃的战友,当年虎娃救了他的命。祁有音放低声音说。
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呀?!苗花哇一声哭了起来,她拃着虬枝样的老手用力拍着门板,咣啷一声,门板倒了下来。
祁有音趁此一闪身,跨进了屋里。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幽暗的房间简直没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想到几十年来父亲的救命之恩,祁有音心里深深不安着。
苗花不停地哭,不停地喊着虎娃,她的神志有点不太正常,祁有音见她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路上那位中年妇女说苗老太疯疯癫癫的。
祁有音一时不知说什么,跟这样一个神经有点错乱的老太能说什么呢?
村子不大,苗老太家来了城里的亲戚一下子就在村里传开了,念虎很快从小学校返了回来,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用一副怪异的眼神看着祁有音,祁有音镇静地迎着他的眼神说:你叫念虎?
你怎么知道?念虎反问。
你爸爸虎娃当年救了我父亲的命,我们已经找了你们很多年。祁有音说。
你父亲是不是祁营长?念虎问。
对,当年他是营长,在这一带打过仗。祁有音肯定地回答。
念虎突然低下头,等他抬起头时,眼泪已涌满了眼眶,他声音哽咽地说:祁营长还健在吗?
祁有音点点头说:我到这里找你们,就是父亲特意吩咐的。
我总算找到证人了,总算找到证人了,要是早几年找到你们就好了。念虎带着泪说。
祁有音想说些什么,所有的话都在心里堵着,似乎没有力气说出来。
念虎看出了祁有音的情绪,沉默了半天说:听我妈说,我爸刚跟她结婚就死在战场上了,等我妈发现自己怀孕时,我爸已经死了两个月了,新中国成立后没人证明我是烈士的遗腹子,我妈四处奔走也找不到证人,她艰难地把我养大,又供我读了几年书,可最终改变不了我们贫穷的命运,我都五十岁了,还娶不上个媳妇,我妈一急,就精神失常了。
祁有音叹了口气,不知说些什么,内心似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她想这次来长水村真是对的,一是了却父亲的心愿,二是看能否帮念虎解决一些实质性的问题。
祁有音问了一下学校的情况,而后她就建议去看念虎执教的小学校,念虎说:那实在不能算是学校,只不过村里有几个孩子聚集起来识字而已。由我牵头教他们。
祁有音随后跟念虎到了所谓的小学校,她被眼前的校舍惊呆了,这哪里算得上是学校啊,几间破旧的茅草房,除了树上那口钟证明着上学的秩序,校舍的简陋破旧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学校里一共有十几个孩子,发现来了外人,纷纷跑出来观看,念虎像轰鸡似的轰他们说回去回去!孩子们又跑回教室里。
祁有音跟了进去,教室光线幽暗,几扇窗子的玻璃全坏了,桌子和凳子一看就是念虎用手工做的,白茬,没上油漆,手摸上去麻刺刺的感觉。
念虎难为情地说:村里就这破条件,我也是没法子,教孩子经常白教,一年赚不上几个钱。你看那窗玻璃,是去年夏天下冰雹砸的,至今没钱换。
在教室里站了一会儿,祁有音什么也没说,出来将自己身上带的钱全部掏给了念虎,然后就赶了傍晚的公交车回城了。
祁有音回到父亲那里已经快午夜了,父亲像是知道她今晚一定返回来,一直没有入睡。祁有音吃了口剩饭,就开始述说自己寻找苗花的经过,并说苗花果然怀了虎娃的孩子,现在虎娃的孩子都已经五十岁了,在村里一个破旧的小学校教十几个学生,至今没有娶上老婆,也没有人承认他是烈士后代的身份。
祁有音的父亲听后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他差不多没力气说话了。祁有音急忙扶住父亲,父亲这时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能确定你找的苗花就是我说的那个苗花吗?
祁有音说:没错,眼睛下方一块黑痣,苗花现在神经有点错乱了。听念虎说没人证明他是烈士的遗孤,他母亲苗花就急疯了。
祁有音的父亲说:有音,你现在马上找来纸和笔,我立刻把证明给他写了,明晨你务必再送过去。
祁有音二话没说,急忙找来纸笔递给父亲,又找了一块垫板,看着父亲将证明写好。父亲还想说什么,祁有音说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父亲便心有不甘地又躺了下去。
父亲睡下后,祁有音看看时间,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她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天一亮她又要赶到长水村去,把父亲写好的证明送给念虎。
躺在床上,祁有音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苗花、念虎和学校里那些孩子好奇的眼神。那几间破旧的教室,风一吹会不会倒?祁有音忽然想要是能给长水村募一笔资金盖座学校,那意义可就非同寻常了。可这事,该怎么操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