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而崎岖的山道好像永远没有尽头,转了一弯又一弯,不管什么时候向上看都是蜿蜒向上盘旋的石阶。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方成看看梅婕满脸通红、香汗淋漓的样子,知道她在硬挺,道:“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后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梅婕一听便瘫坐到石阶上,拿出矿泉水直往嘴里灌,无力抱怨道:“山道上怎么没有供人休息喝茶的地方?这山道又高又陡,谁能一口气爬上去?开发旅游资源,首先就是修好道路嘛。”
方成懒得和她辩论,笑笑没作声。
这时远远从山下上来一位中年人,个子很高,瘦削身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步伐矫健灵活,显得轻快而有节奏,一看就知有丰富的登山经验。不一会儿便走到两人面前,停了停,和蔼地问道:“请问从这儿上去就是黑龙寨吗?”
方成点头:“是啊,你也是第一次进山?”
中年人擦擦汗,索性坐下来:“嗯,进山找一个老朋友,你们呢?”
“找神医刘,请他替我看病。”方成笑道。
中年人锐利的目光扫了扫方成,又打量了梅婕一眼,摇摇头道:“不像,两个都不像。”
“为什么?”梅婕这会儿喘过气来,饶有兴致地反问。
中年人突然伸手去捉方成的手腕,方成下意识一缩,谁知中年人动作看似缓慢,实则迅疾而准确,一把扣住手腕,三指搭住脉搏一会儿,松开手道:“你没病。”
方成毫无反抗地被擒住手腕,自感大失脸面,对眼前之人提高警觉,故作不解道:“你一摸就知道有没有病?我不信,我的病只有用仪器才测得出。”
中年人放声大笑,整个山道德充满他洪亮的笑声:“看来你不仅现在没病,以前也没有生过大病。如果你是医院的常客,怎么会认不出我薄幕云。”
两人大惊,异口同声道:“你就是省中医院薄院长?”
“不像吗?”薄院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我看你们都不是病人,你们究竟找神医刘干什么?”
方成脑中一转:“你也是找他?你知道上次亿万富豪被一针回春的事是神医刘做的?”
双方都不说话相互盯着彼此,只有山风在山谷间肆意呼啸。
过了会儿,薄院长道:“你们不是普通人,应该是有政府背景的,能否如实告知你们的身份?这样也许我们的谈话能深入些。”
梅婕亮出工作证:“安全厅,我们奉命进山调查神医刘的行医真相,看是否有人为操纵或夸张神化的情况。”
薄院长点点头,“喔”了一声,脸色平静道:“看来上次亿万富豪的事影响不小,竟然惊动到你们安全局,大明山从此不再平静啰。”
方成试探道:“薄院长与神医刘是老朋友吗?听起来他好像知道你。”
“何止是朋友,老实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就是与我失散了二十年的大师兄。”
两人齐齐“啊”了一声,心中均想:难怪薄院长不敢扎的最后一针神医刘敢下手,原来他是大师兄,按照中国门派中的惯例,除了师傅,水平最高的就是大师兄,这么说来他们是一脉相承了。想到此,方成忍不住道:“既然他有如此高的水平,为什么窝在大明山里呆了这么长时间?从省城到这儿不过一百多公里,为什么竟会二十年不通音讯呢?”
薄院长问道:“这属于你们的调查范围吗?”
梅婕道:“有关神医刘的一切资料,包括师门背景,社会关系等等我们都需要掌握。”
薄院长点点头:“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一部分,来,我们边走边谈。”
四十多年前,解放初期,江湖老郎中顾真人四处游医出诊时,出于怜悯之心陆续收留了几名被抛弃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孩子,最小的才六岁,婴儿抱被上只有一个姓氏:薄。因为从地上捡起他时天上乌云密布,顾真人替他取名为薄幕云。薄幕云前面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大师兄便是刘海骄,他是在海边的礁石上被捡到的。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顾真人又当爹来又当妈,不仅在生活上给予细致的关心照顾,还教他们文化知识和医理知识,希望他们早日独立闯荡江湖行医积善。就在这时,门下弟子间发生了一件纠葛。
三师姐丁晖晖自幼出脱得水灵灵清秀动人,师傅和两个师兄对他均宠爱无比,只有薄幕云不懂事常将她惹哭。据说大师兄迟迟不谈及婚娶就是想师妹长大后娶她为妻,而顾真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基本默许。大师兄天赋过人、悟性极高,医学药理上一点就透,而且能举一反三,是几个弟子中最有希望继承师傅衣钵的。
学中医、下围棋、练气功,中华三大神秘文化有一个共性,除了刻苦钻研,最重要的是“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中国人重实践,轻理论,特别不善于系统总结归纳,只靠言传身教,让徒弟在具体操作中“顿悟”。所以鲁钝木讷的薄幕云常因不开窍受到叱骂。
少女的心思最难猜,谁都不曾想到,丁晖晖的一颗芳心早已系到二师兄沈峰身上。这的确是意外,对于所有人而言。沈峰天生体弱多病,在幼年时期长年抱着药罐子,顾真人常常叹息说这孩子命不该死,正好被行医的捡到,如果换一户普通人家,根本无力抚养。长大后他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说话也细声细气,由于身体原因很少随师傅外出行医,经常闷在家中看书,时间一长,博览群书的他竟有一种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书卷气,在许多病症的处理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和处理方法,只是实践方面要比大师兄差一些。
在刘海骄眼里,沈峰文不能吟,医不能诊,基本算个废物,谁想这个向来被瞧不起的废物竟夺走心爱的师妹。他找沈峰谈过,沈峰说男女之情,天合之作,非人力可以改变。言下之意这是天意,你死了这条心吧。再找丁晖晖,她说得很诚恳,大师兄你是个好人,这些年照顾我关心我,我真的很感谢。可是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敬重的大师兄,大哥哥,谈到感情,我的确是真心喜欢和沈峰在一起。无奈之下,他只好找师傅出面裁断。
顾真人毕竟行走江湖多年,思想开明而洒脱,他反过来劝弟子,强扭的瓜不甜,事关终身大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师傅的只能顺其自然,再说失之东隅,补之桑榆,说不定你因此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师傅手中的几手绝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这句话确实起到安抚军心的作用,事情就这样平息了。只是从此之后大家一起吃饭时,桌上的气氛很是别扭,就连一片混沌的薄暮云都觉得其中的微妙。只有顾真人安而泰之,神色自若。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沈峰与丁晖晖终成连理,在一片喧天的爆竹声中,两人如愿以偿共入洞房。那天婚宴大师兄没有参加,是顾真人事先吩咐的。开始一对新人坚持要刘海骄出席,他本人也没有反对,但师傅阻止了,并说,师弟师妹结婚大师兄出面庆贺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场面上的事。但特殊情况下这种道理要让位于本人的感觉,就同诊疗一样,用药治不好的病就不能勉强,做人行事都要顺应天理。
两年后他们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顾真人给他起小名叫安儿,整个师门都为安儿的一举一动而欣喜而高兴,每天出诊归来首先要做的就是轮流抱抱安儿,逗他玩儿。那是师徒几个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至少薄幕云是这样认为。
就在安儿刚刚过完两岁生日后的一个晚上,师傅突然急中风,急切中唤来几个徒弟交待了几句后撒手归天,连众所周知的镇门之方“清莲五味镇喘散”都没来得及给他们留下。悲痛欲绝的徒弟们哭红了眼,守孝三天后按师傅的吩咐将他土葬在一个秘密的山洞里,所有结束后他们合力将洞口封死,让师傅永远不受人打扰。等一切安定下来,沈峰和丁晖晖正式向大师兄提出要搬出去自另门户。刘海骄没有觉得意外,树倒猢狲散,师兄弟几个各奔东西是迟早的事,他只说了一句,行,你们出去吧,小师弟年纪尚幼,恐怕还不能独立行医,暂时跟在我身边,你们也不要太远,有事常联系。
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十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沈峰丁晖晖两人抱着孩子魂不守舍地来到大师兄面前,“扑通”跪倒在地:“大师兄,请救救安儿吧,求求你了。”
……
正讲到关键处,方成两人也听得入神,从后面追上来几个游客,说是日近黄昏,防止山中野兽出来伤人,结伴而行人多势众安全些。薄院长便收住话题不再提起,方成知道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谈及师门秘史,也没有追问。七八个人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得累,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黑龙寨。
说是一个村寨,其实只有十几户人家,守着几分薄田,种些庄稼、采些药材、打些野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村子的最东面,有个小院子外挂着个旗杆,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旅客之家。
梅婕远远看见了不禁喜道:“想不到这里还有旅馆,我正想洗个澡。”
梅婕的脸是从进旅馆门起开始发白的。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旅馆,只是一个三间朝南的瓦房,左右两侧房间靠墙放着一溜床板,老板自豪地说最多可以睡十个人。另外四五个游客一听便钻进右侧房间,嘻嘻哈哈地收拾床铺。
看看梅婕的脸色,方成忍着笑问:“有没有单独的房间,女同志住的?”
老板摇头:“没有,出门在外有啥讲究的,再说你们夫妻俩睡在一起就得了。现在的年轻人我知道,不结婚就同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梅婕憋着气不吭声转出去,一会儿又进来问:“老板,厕所在哪儿?”
老板随手一指:“就到屋后边田旁边吧,那儿有个小水沟,夜里注意点,别踩掉下去。”
“那,那有洗澡的地方吗?”梅婕已经近于绝望了。
“有,”老板爽快答道,“知道你们城里人爱干净,我专门准备的,你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子后面的角落里,那里有口大水缸。老板道:“这缸里是我们山里的泉水,浇在身上清凉清凉的,真叫舒服,你可以踏在这块青砖上洗,放心,这儿天黑了没人看见,山里人都实在,没有干那种坏事的,如果还不放心,叫你男朋友在那边守着。”
梅婕啼笑皆非,应付式点点头忙不迭地转身走了。到前院看到方成在逗狗玩,没好气道:“好玩吗?就没别的事干?”
方成起身拍拍手道:“山里没电视,今晚的节目是和老板聊天,听薄院长讲故事,然后睡觉。洗澡就免了吧,实在想洗,再往里走遇到山泉让你洗个够。”
“不准提洗澡,越说身上越难受,”她道:“这里离省城不过一百多里,却好像两个世界,咦,薄院长呢?”
指指外面:“在院子外看一种药草呢,到底是医生,拉着药农问个不停,”他靠近梅婕,压低声音道,“你说,薄院长进山找大师兄干什么?”
梅婕手一摊:“他的故事没讲完呢,我想接下来他们几个一定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使大师兄发誓不出大明山,而他自己也单独出去行医。”
“没这么简单,我想就从神医刘替亿万富豪看病提出的要求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听故事要区分角度的,有时不能只从叙事者的角度分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