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残如钩,清清冷冷挂在北京城上空。
一条人影轻盈在西华门菖蒲巷口闪了一下,旋即没入漆黑之中。几十米外矗立着高大巍峨的院门,门口气死灯笼上写着“姚府”。这是当朝首辅姚鼎照的私宅,保安措施与京城各王府相同,是禁卫军、九城守卫军夜巡的必经之地。
“嘡”,一更梆响,远处依稀传来更夫苍凉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合着梆响的节拍,王秋从墙头纵下,向前疾走两步冲入密密匝匝的梅花丛中,动作轻得好似一阵晚风掠过树林,了无痕迹。
隐在枝叶间,他保持半蹲姿势,左手撑地,右手握刀,仿佛一只随时扑向猎物的猛虎。这只是长期执行任务时养成的职业习惯,今夜,与生死搏杀无关。
“二更时分,姚府有客到访,记下客人身份、衣着和会客场景,迅速回来面禀。”
这是指挥使费约亲自下达的指令,连谈话内容都无须窃听,对堂堂首席锦衣卫来说,无疑于小菜一碟,若非今夜正好是他当值,而手下几个跟班都不熟悉姚府,王秋简直想推掉这桩无聊的差事。
侯门深似海,普通人眼里深不可测的宰相府,在王秋看来如同自家后院,两年来不知进出过多少回。京官之间流传着一则不算笑话的笑话:有一天朱瞻基(明宣宗)心血来潮,以“咏兰”为题目要求大臣们写诗,姚鼎照不愧为二十二岁就金榜题名的老状元,半炷香工夫挥就五首内容不同的《咏兰》,每首都写得行云流水,花团锦簇。朱瞻基阅之抚掌大笑,说诗作虽佳,姚宰相家兰花却只开了寥寥十四朵。姚鼎照也是书呆子,矢口否认,两人在朝堂上争执起来。然后派侍卫快马到姚府一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四朵。
当然这只是野狐禅,贵为天子耳目的锦衣卫不可能无聊到数兰花玩的程度,但可见在天子眼里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庸碌平民,都没有秘密可言,哪怕贵为首辅也不例外。
首辅,首席锦衣卫……
想到这个称呼王秋不禁苦笑一下。官心难测,非在济济数千人当中选出所谓首席,然后每年进行一次大比武确定新一任人选,说穿了还不是让众多实力超群的好手紧盯这个虚名,潜心练武,既避免无谓的官场争斗内耗,又成为得心应手的打手,毫无怨言完成一项项指令。坦白说这一点王秋做得并不很好,平时和费约的合作也磕磕碰碰,用缇骑们的话说叫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
正如首辅,何尝不是皇帝玩的权术游戏,一会儿指定你,一会儿指定他,惹得这些迂腐的文官们相互倾轧,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一切都在皇帝的算计中,说来说去大明江山姓朱,其它人都是朱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姚鼎照虽然为人方正呆板,遇事不懂得变通,但几十年书不是白读的,早已洞察帝王之道,凡在宅内接待同僚、朋友、亲戚都置于明堂之上,高声谈笑以示无私,甚至收到信笺也大声诵读,久而久之监视与被监视仿佛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游戏,大家都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但今夜的姚府有些异样,感觉将要发生什么似的。
首先滴水檐前平时通宵达旦亮着的四盏灯笼全熄掉了,只在回廊右侧挑了盏暗淡的小灯笼,勉强能照两三步的范围;其次,每天晚上姚鼎照只要没有应酬,必定端坐在书房苦读至深夜,遇到精彩处还诵读有声,语气铿锵,今夜他虽留于书房,却有些心神不定,没坐多会儿便起身来回踱步,不停地自己动手续茶、添香,这些事本该书僮做的;最让王秋警觉的是,偌大的宰相府异乎寻常地安静,除了书房所有房间黑漆漆一片,家眷、家丁、仆佣、书童都睡了,而按惯例姚鼎照入睡前书童、厨房的一班人都得伺候着,防止他突然要喝补药汤剂或是宵夜。
打发所有人都睡觉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姚鼎照想做一件极其秘密的事。
念及此,王秋的心不禁怦怦乱跳。
锦衣卫自成祖设立起来,历经惠帝、成祖、仁宗至宣宗,待遇可谓每况愈下,尤其宣宗朱瞻基,跟他老子朱高炽一个脾气,讲究宽仁祥和,君臣关系相对融洽,这一来锦衣卫乃至死对头东厂的日子愈发不好过起来,以往厂卫缇骑仅凭“风闻”即可上门抓人,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将大臣扒掉官服、送到午门加以廷杖也是家常便饭,如今哪怕证据摊在面前朱瞻基都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网开一面。厂卫系统地位急转而下,面临被裁减甚至撤销的局面。
这种状况下,向来不和的指挥使费约与东厂首领、秉笔太监陈公公不得不停止相互攻讦,联手对付来自朝廷文官们的反攻倒算,秘密加强巡查缉捕力度,期望捅出个惊天大案——最好与叛逆造反有关,恢复皇帝对厂卫系统的依赖和重视。
虽然如此,合作依然停留在表象,私底下双方各有各的小算盘。因为众所周知陈公公是胡皇后的心腹,有这个靠山,即便东厂失势照样风光。费约则是攀了太湖王朱瞻永的脉络,加之在镇抚司办了几件棘手案子爬上来的,因其狠辣、霸道的作风在朝中积怨甚多,他很清楚,如果不尽快搞出些名堂出来,按眼下气焰日益嚣张的文官系统的实力,朱瞻永也未必罩得住——远水不解近渴,何况藩王不准干涉朝政是明成祖的铁律。他只想通过合作捞取自己感兴趣的信息,而非与陈公公分享胜利果实。
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王秋并不愿意在姚相府发现什么,更不愿作为证人在大堂指证。宦海无情,无数次缇拿侦破的案例表明,卷入大事件的小人物——无论自愿还是被迫,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下场往往很悲惨。
然而黝黑得如同一团墨汁的相府,回廊上如鬼火闪烁的灯笼,姚鼎照坐立不安的举止,使王秋生出不祥预感。凭历次行动经验,最终发生的往往是最糟糕的可能。
“嘡、嘡”,二更梆响,更夫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寒潮来临,关灯关门;寒潮来临……”
书房门口淡淡的人影一闪,姚鼎照幽灵般沿着回廊向北,穿过假山凉亭,沿着墙壁来到后院,吃力地扳起后门横木,“骨碌碌”拉开沉重的铁钉铜皮木门,或者白天浸过泡桐油的缘故,木轴转动悄无声息。
初冬的寒风夹着落叶习卷进来,吹在姚鼎照单薄的身体上,硬生生打了两个寒噤,却没躲到避风处,相反恭恭敬敬站在门楣边等待着什么。
伏在暗处的王秋气都不敢喘。
以他多年刺探潜伏的经验,足以判断向来堂堂正正、操守严谨的姚相国在做一件秘密勾当,这件事十分隐秘,以至于不敢惊动——或是不愿牵连相国府里任何人。
风一阵紧似一阵,扑到脸上隐隐有刮面之寒,夜空上的月亮、星星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夜,会不会下雪?
姚鼎照还像根木橛子似的站着,过了大约小半炷香的工夫,一阵轻微的软底鞋的“闼闼闼”传来,他全身一颤,低着头倒退几步,伫立在门边。紧接着一顶四人抬的黑色小软轿快速进来,姚鼎照旋即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身手飞快地将门关上,闩好,然后一言不发在前面引路。
当黑色软轿经过王秋藏身的拐角时,他瞥见黑布下掠起一角黄灿灿的绸缎,如遭雷殛,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首席锦衣卫,王秋当然知道这无意掀起的一角意味着什么。
这顶黑色软轿来自后宫!
想到这里他紧紧咬住牙关,防止牙齿打战声惊动轿夫——这可不是一般的轿夫,他们是双重身份,一方面是净身入宫的太监,归内廷司礼监管辖;另一方面他们受过东厂最严格的训练,负责皇帝、后宫嫔妃的起居生活和安全,行动方面归东厂直接指令。
说是保卫,也兼监视之职。
等到黑色软轿转入假山凉亭,王秋才敢蹿上墙头,切了道直线隐入前厅的隐蔽点。没多久黑色软轿来到书房前,落轿,四名轿夫早有默契地退后,守在通向书房的四个关键点上,姚鼎照则站在书房门口,头差不多垂到腰际。
轿帘一动,小小的轿子里居然出来两个人,姚鼎照轻轻说出八个字,然而王秋犹如晴天霹雳:
“太子殿下,贵妃娘娘……”
心神激荡之下身体晃动,碰着旁边的枝叶,发出轻微“悉悉”声。这怎能瞒过久经训练的东厂侍卫,当即就有两名离得较远的眼暴精光,齐声喝道:
“谁?!”
王秋当机立断,身体如火箭般冲上墙头,人在半空巧妙调整角度,闪电般逃向民宅最集中的东城区。
他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将要踏上漫漫逃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