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火索从一则市井谣言开始。
朱瞻基这一朝,由于胡皇后不能生育,孙贵妃的儿子朱祁镇理所当然是长子,三岁时就被册封为太子,按说继位没有丝毫悬念。
然而一直以来民间就风传孙贵妃其实也未能生子,但她很有心计,派人在宫中打探哪位宫女被皇帝临幸后有了身孕,然后将找到的宫女小娟藏在密室里,再买通御医对外号称怀孕,并伪装了许多怀孕的迹象,当时孙贵妃深得皇帝宠爱,因此无人敢透露半点风声,等到十个月后小娟顺利产下一子,孙贵妃将孩子抱到身边并秘密处死了小娟。
本来这也没什么,内宫深似海,历朝历代内宫都会有夺人眼球的传闻,只要无碍大局,大家只当听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但这回从茶楼酒肆间传出的谣言具有相当大的杀伤力。
据说小娟怀孕并非皇帝临幸所致,而是她天性风流,入宫前就有了情郎,选择入宫后长期与孤枕为伴,寂寞难耐,遂买通值守侍卫偷偷溜出宫会情郎,如此几番后珠胎暗结,她情知惹了大祸,遂将这笔烂账记到皇帝头上。
这一来事情闹大了,不仅是皇帝被戴绿帽子的问题,而且事关国本,堂堂大明帝国,朱家的天下,怎能交给不知名的野男人与宫女私通生下的孽子?
最先发难的是言官徐贤茂,当然为了照顾皇帝脸面不便说得太露骨,况且这只是皇帝的家事,大臣不应该干涉,他在奏折中说:近来微臣风闻禁卫军军纪松弛,舞弊贪污时有发生,有恶劣者居然利用平民对内宫的好奇心,暗中收取银两后允许外人出入,长此以往将导致非常坏的结果。
表面看其内容与太子身份问题八竿子打不着边,实则暗藏杀机。因为朱瞻基看到后龙颜大怒,立即要求大理寺联同刑部、兵部彻查,可以预见在这些强力衙门的调查下,很容易翻出小娟偷偷出宫的旧案,然后顺藤摸瓜扯到孙贵妃和太子身上。
奏折连同皇帝批谕送到内阁,姚鼎照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知其中玄机,哪敢轻易捅这个篓子?于是动用首辅的否决权,以“风闻证据不足,调查会引起负面影响”等理由退回批谕。朱瞻基一想姚首辅考虑得也有道理,没在意,遵照内阁意见将奏折留中不发。
见皇帝毫无反应,言官们哪肯善罢甘休?接二连三上奏,连御史台、都察院官员都跟着凑热闹,好像非把事情闹大不可,姚鼎照左挡右推忙得焦头烂额。
一天傍晚,内阁只剩下姚鼎照值守,锦衣卫指挥使费约突然到访。姚鼎照非常惊讶,虽然两人同朝为官,锦衣卫向来是皇帝亲自掌控,行事神秘飘忽,不为外人所知,论品衔首辅要高几个级别,论与皇帝的亲近程度,费约却胜一筹,因此敬而远之,两人不过点头之交。
“不知费大人有何指教?”周旋了半天姚鼎照见他迟迟不透露来意,忍不住问。
费约深沉一笑,突然闪电般扑到门口看了看,确信四下没人,方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小的金扑满,双手递上前道:“有人托我转呈点小礼物给姚相,请笑纳。”
姚鼎照没有接,两手负在背后淡淡道:“姚某为官数十载,从不收礼,费大人想必早有耳闻。”
费约双手还悬在空中:“但这个人的东西,姚相还是收下为好。”
“喔,敢问是何方神圣?”
“太湖王。”
姚鼎照全身一震,目光定定盯在费约脸上。费约诡谲地笑笑,不再说话,将金扑满放在桌上扬长而去。等他背影消失在视线外,姚鼎照拿起金扑满细细端详,心里“咯噔”一声:
它的嘴巴不似普通扑满那样张开,而被封死,中间还嵌着一张薄薄的刀片!
这是暗示他别多嘴,否则有杀身之祸。
原本姚鼎照对徐贤茂掀起的歪风还觉得莫明其妙,认为不过是一帮闲得无聊的言官无事生非,想在皇帝面前搏个名声。现在看来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剑锋直指大明帝国最敏感的话题——皇位继承。
不知是不是先天体质较弱,朱瞻基膝下人丁凋零,朱祁镇是唯一的儿子,其它只有三位公主。倘若查到太子非皇帝亲生——哪怕证据不足,废黜的命运不可避免。按规矩,就要在藩王的王子们里选一位条件相当的继承皇位,而太湖王的长子朱仁遵无疑是呼声最高的人选。
第一,朱仁遵与朱祁镇年龄相仿,都是六岁。
第二,朱仁遵天赋过人,四岁起就诵读经史,五岁能对对联、骑马上山,才智在朱祁镇之上。
第三,朱瞻基也很欣赏这位侄子。
更重要的是,太湖王在众多藩王中财力最雄厚,威望最高,当然财力与威望是相辅相成的,上至皇亲国戚,内阁大臣,下至内宫太监侍卫,都领略过他的大手笔。因此如果立朱仁遵为太子,纵有异议也为数甚少,可以轻易打压下去。
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必须证明现任太子非朱瞻基亲生——这可是能载入史册的惊世丑闻,足以让朝廷颜面扫地。无论皇帝、大臣,尤其奉旨调查者,都不敢随便捅这个马蜂窝。
但太湖王为什么出手那么豪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否则谁吃饱了撑的,把自家钱财拱手相送?所以徐贤茂为首的言官们、御史们才前赴后继上奏折,无它,对这些清水衙门的穷酸官僚来说,太湖王每年数次的“炭敬”、“冰敬”等等外块太重要了。
站在窗前看着满天阴霾,姚鼎照突然生出浓浓的恐惧和不安,感觉重重乌云笼罩了整个紫禁城,当中透出无边的惊栗杀机,以及山雨欲来的血腥气。
在此风口浪尖,姚鼎照、费约这些敏感人物的一举一动分外引人注目,或许正因为此,天黑前孙贵妃便从内宫秘密给姚鼎照传话,内容只有四个字:
二更秘访。
只是姚鼎照有两点没料到。一是孙贵妃居然把年仅六岁的太子也带上了;二是看似绝密的行动,居然招来锦衣卫。
“没事,东厂高手会截住他。”
孙贵妃蛮有把握地说,拉着太子进了书房,姚鼎照在最后反锁上门。
“卟嗵!”
孙贵妃和太子跪倒在地,她仰面看着他,两眼蕴泪道:“我们母子俩的性命全系于姚首辅之手!”
姚鼎照万万没想到她来这一手,惊恐之下也跪倒垂泪道:“折杀微臣了,太子殿下和贵妃快快请起,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好容易让两人落座,奉上香茶,孙贵妃没开口眼泪便扑簇簇直落,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模样。
姚鼎照在官场沉浸已久,自然懂得万言不如一默的道理,人家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到你家,总不好直截了当问“太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宫女小娟不是灭口了吗,还有什么问题”之类。
“本宫知道这些日子外面风言风语,矛头直指太子殿下……实质四五年前内宫早有人质疑过,本宫拿出太子出生前后的证据在皇上面前说得很清楚,不该再枝外生节,然则此事愈演愈烈,大有蔓延之势,风传的内容也荒诞不经,令人发指,本宫担心……若任由发展将殃及我们母子性命!因此今夜唐突拜访,务请姚首辅出手相助。”
姚鼎照在屋内踱了一圈,道:“东厂侍卫如何肯助你和太子殿下出宫?”
众所周知东厂首领陈公公是胡皇后一手提携的,而胡皇后因膝儿无子与孙贵妃素有心结,今夜的行动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胡皇后与本宫亲如姐妹,不愿看到有人歪曲事实、颠倒是非,妄念以一己之力图谋不轨,”孙贵妃自信道,“胡皇后对本宫的所为完全支持。”
女人心,海底针,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姚鼎照暗道,不过一时半刻也推断不出胡皇后的真实用意,遂道:“据微臣了解,明日早朝四部七位尚书将联名上书,要求调查禁卫军营私舞弊之行径,这段日子微臣已将皇上批红一压再压,明日恐怕无力回天……”
孙贵妃泣不成声:“如此说来今夜将是姚首辅与我们母子最后一面……”
姚鼎照沉吟片刻:“贵妃娘娘担心什么?”
“这……”孙贵妃欲说还休。
姚鼎照沉声道:“事急矣,若贵妃娘娘不让微臣弄清由来,怎能从中周旋?”
孙贵妃怔怔看着火苗,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那个叫小娟的宫女,入宫前确有情郎……”她见姚鼎照大惊失色的模样,又急急补充道,“但太子千真万确是皇上的亲儿子,本宫敢以性命担保!”
此事一旦坐实,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你区区一条性命算什么?姚鼎照心里苦笑,脸上却毫无表情:“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嗯……六年前的事,查起来应该不难……”
那就是很多了。姚鼎照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又问:“贵妃娘娘想如何处置?”
“赶紧找到那个人,然后……”说到这里她略一迟疑,“皇后的意思是带到宫里审讯,将供词呈交皇上以辩清白,本宫却想……”
杀人灭口。
说明太子的来历着实有点可疑,姚鼎照心事重重低头沉思,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才说:“此人叫什么?身在何处?”
“只知是京城人,名叫……”孙贵妃目光闪动朝窗外一瞥,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三个字,随即用衣袖擦去,“看明白了?”
姚鼎照点点头:“娘娘放心,微臣知道怎么做。”
将两人送出书房时,东厂侍卫只剩下三个,孙贵妃眉毛一扬,问:“追到了吗?”
“启禀娘娘,那人跑了,我们还折了一位弟兄。”
孙贵妃脸色惨白地与姚鼎照对视一眼,仓惶登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