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 (只是表面上,机械地表示不高兴,其实心里并不在乎)不错,杰米,实在令人难受。你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又不当家,不需要对付一帮夏天临时的佣人,他们知道不是长工,做起事来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的。真正好的佣人都到好好的人家去做,没有人愿意在避暑别墅的人家打短工,再加上你父亲连夏季最高的工钱都不肯出,所以每年我都得应付这帮乡下来的又蠢又懒的新手。算了吧,我这些话你们也听了不止一千遍了。可是,你父亲尽管听我这样说,还不是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按他的想法,在自己家住的房子上花钱等于浪费。他一辈子只晓得住旅馆。可他还是要一个家,连这所破破烂烂的房子他住得都挺得意的。他还真喜欢这个地方呢。(她笑了一笑——似乎无可奈何,同时又觉得好笑)想想看也真好玩,你父亲这古怪脾气。
埃德蒙 (又惴惴不安地抬头想看她的眼睛)妈呀,你干什么啰里啰唆地说这么大一套?
玛丽 (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小儿子的面颊)没有什么,我的儿子。我又在犯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凯思琳就从后客厅进来了。)
凯思琳 (多嘴多舌地)开饭了,太太。你叫我到园子里去喊老爷,我去了。他说他这就来,可是他还在那儿跟那个人说话说不停,说他当年——
玛丽 (漠不关心地)好了,凯思琳。告诉毕妈没法子,只好再等几分钟了,等老爷进来了再开饭。
(凯思琳咕哝了一声“是,太太”,便从后客厅走出去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埋怨着。)
杰米 讨厌!你为什么不让开饭,要等他?他叫我们先吃的。
玛丽 (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他说是那么说,可是心里并不是那么想。你还不晓得你父亲的脾气?要是我们先吃了,不等他,他会非常不高兴的。
埃德蒙 (跳起来——似乎很高兴趁这机会走开)我去催他一下。(他走出去到旁边的阳台上。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烦躁地从阳台上喊)喂!爸爸!来吧!我们不能等一整天啊!
(玛丽此刻已经从她坐的椅子把上站了起来。她的两手不停地在桌上动着。她并没有往杰米那边看,但是她感觉到他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的面孔和两只手。)
玛丽 (紧张地)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
杰米 你自己知道。
玛丽 我不知道。
杰米 老天爷啊,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唬住吗?妈,我不是瞎了眼啊。
玛丽 (此刻正眼看他,脸上又摆出茫然不知所云、死也不承认的神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杰米 你还不知道?在镜子里瞧瞧你的两只眼睛!
埃德蒙 (从阳台上走进来)我到底把爸爸喊动了,他这就来了。(一眼从哥哥看到妈妈,他母亲避开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干什么?有什么事,妈妈?
玛丽 (被他发现了心里很不舒服,立刻自怨自艾,神情兴奋起来)你这个哥哥真是没大没小。他在那里半吞不吐地说话打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埃德蒙 (猛然转向杰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玛丽 (更加慌起来,一把抓住埃德蒙的肩膀——紧张得不得了)快点住嘴,你听见了吗?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种粗话!(忽然间,她的声调和举止又转回先前那种古古怪怪、一切似乎置之度外的样子)你错怪了你哥哥,是以前的一切把他弄成这样,他自己没办法,你父亲也没办法,你我都没办法。
埃德蒙 (惊慌起来——在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妈妈?
玛丽 (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你说什么是胡说?你现在也像杰米一样,说话叫人猜谜。(说到这里,她眼睛看见小儿子两眼那种痛苦万分而又责怪她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埃德蒙!别这样!(她把眼睛朝别处看,立刻恢复了刚才那种置之度外的模样——安详地)喏,你父亲走上台阶了。我得招呼毕妈开饭去。(她从后客厅走了出去。埃德蒙慢慢地向他的椅子那边走,脸色很难看,毫无希望的样子。)
杰米 (还是站在窗前,并不回头)还有什么话说?
埃德蒙 (还不承认他哥哥的想法——有气无力地强辩)什么还有什么话说?我说你撒谎。(杰米又耸了耸肩膀。只听见前面阳台纱门开和关的声音。埃德蒙呆呆地说)爸爸来了。他最好大方一点,拿一瓶出来大家喝喝吧。
(蒂龙从前客厅进来,一面走,一面穿上衣。)
蒂龙 对不起大家,我晚了一步。杜纳尔船长走过来聊天,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
杰米 (并不转身——冷冷地)敢情是你打开话匣子了吧?(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很讨厌的样子,然后走到桌前两眼打量了一下,看看瓶里的威士忌还剩多少。杰米不用转身就已经猜到他在做什么了)别担心了,瓶里的酒还是那么多。
蒂龙 我并没注意那个。(尖刻地补上一句)只要你在家,瓶里剩多少也无所谓。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
埃德蒙 (呆呆地)你是不是说大家来喝一杯?
蒂龙 (对他皱了皱眉头)杰米做了一早上苦工,我可以请他喝一杯,可是对你我不客气了。哈代医生说——
埃德蒙 滚他妈的哈代医生!这么一杯也喝不死我。爸爸,我觉得——浑身没劲。
蒂龙 (瞧了他一眼,心里非常不安——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那你也来一杯吧。饭前少少地来一点儿上好的威士忌,开开胃,是再好也没有的补药。(埃德蒙站起身,把酒瓶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替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蒂龙皱起眉头表示不满)我说,少少地来一点儿。(他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酒瓶递给杰米,嘴里咕哝着)告诉你一百遍“少少地”都是白费口舌。(杰米并不理会这句话,只顾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他父亲一脸不高兴,可是也没办法,随即又鼓起兴致来,高举酒杯)好吧,祝大家健康、快乐!(埃德蒙听了苦笑一声。)
埃德蒙 真是开玩笑!
蒂龙 什么事?
埃德蒙 没什么,我敬你。
(大家喝酒。)
蒂龙 (此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干吗这样?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转过来气愤地瞧着杰米)你要一大杯就倒一大杯,还要怎样?干吗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
杰米 (耸了耸肩)等一会儿你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埃德蒙 别说了,杰米。
蒂龙 (有点不自在起来——改换话题)不是说开饭了吗?我饿得像饿狼似的。你妈呢?
玛丽 (从后客厅走回来,高声答应)我在这儿!(她走进来,慌慌张张的,很不自然。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瞟,只是不正视三个男人的脸)我好不容易把毕妈敷衍过去了。她一听说你又晚到就大发脾气,我倒不怪她。她说午饭的肉老搁在炉里烤干了活该,你爱吃不吃,她才不管呢。(越说越生气)算了吧,我也受不了啦,我也不再假装门面维持这个家了!你一点儿不帮我的忙!你连一个小手指头都不肯动!你在家里也不像是一家之主!你根本不要家!你从来也没想要一个家——从我们结婚那天起!这样说,你倒不如不结婚,永远一个光杆儿,住住二三流的旅馆,一天到晚请你的朋友喝酒吧!(她又用一种好怪的声音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她丈夫说话)那样的话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大家瞪眼瞧着她。蒂龙现在明白了。忽然间,他变成一个憔悴、伤心的老头子。埃德蒙朝他父亲望了望,看出来他知道了,可是仍然忍不住设法警告他母亲。)
埃德蒙 妈,不用说了!大家都去吃饭吧。
玛丽 (一惊,脸上马上又做出那种置身事外的古怪表情,还露出一丝微笑,好像有什么讽刺的事使她暗自好笑)不错,这个时候还翻旧账,真是太不体恤别人了,明知道你父亲和杰米肚子那么饿。(一只手搂着埃德蒙的肩膀——表现出慈母的怜爱,同时又好像心不在焉)我真希望你今天胃口还好,我的儿子。你一定要多吃点儿。(她眼睛忽然盯着他身旁桌上那只威士忌酒杯——生气地问)怎么放一只酒杯在那儿?你喝了一杯酒?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对你最有害的?(她转身责骂蒂龙)都怪你不好,詹姆士。你怎么能让他喝酒?你要送他的命吗?你不记得我父亲?他生了病以后还是不肯戒。他说医生都是傻瓜!他跟你一样,拿威士忌当补药!(说到这里,她眼中显出恐怖的神情,说话也结巴起来)当然,这是两回事,根本不能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请原谅我,詹姆士,不应该这样骂你。稍微喝一小杯对埃德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也许对他还有好处,可以使他开开胃。(她连玩带哄地拍拍埃德蒙的面颊,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又在她的举动里出现。他把头一扭,掉转脸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只是机械地走开了。)
杰米 (粗声粗气地,为的是不让人觉察他神经多么紧张)老天爷啊,咱们去吃吧。我在冬青树底下的脏泥巴里做了一早上的工,总可以算挣一碗饭吃了吧。(他绕过他父亲背后走向前来,眼睛不看他母亲,伸手抓住埃德蒙的肩膀)来吧,小弟,咱们开饭吧。
(埃德蒙站起身来,眼睛还是避开他母亲。兄弟俩从她身边走过,往后客厅去。)
蒂龙 (呆呆地)好,你们跟妈妈先去,我这就来。
(可是,他们只顾往前走,并不等她。她两眼瞧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难受,可是又无计可施,准备跟着他们走进去。蒂龙的眼睛盯住她瞧,充满了悲哀和谴责的意味。她觉出他这样看她,霍地掉转身来,但视线避开和他接触。)
玛丽 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瞧?(她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掠一掠头发)我头发散了吗?昨天我一夜没睡好,累死了,所以早上我想我应该去躺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但是,我记得我醒过来以后又梳头了。(勉强一笑)虽然我还是老样子,眼镜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厉声)请你别瞪着眼看人了!看你这样子好像我犯了什么法(又央告他)詹姆士!你不明白!
蒂龙 (怒火中烧)我怎么不明白?我明白我是头号傻瓜,我相信了你的话,结果上了一个大当!(他从她身边走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玛丽 (把脸又一摆,一副固执、顽抗的神气)我不懂你所说的“相信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我、监视着我。(指责他)你怎么又要喝一杯?你在午饭前喝酒向来不多过一杯的。(沉痛地)我知道会怎样。今晚,你又要大醉了。算了吧,这也不是第一次——或者一千次了,你承认吧?(她又忍不住央求)唉,詹姆士,求求你!你不懂我的心事!我为了埃德蒙急死了!我怕他——
蒂龙 玛丽,不要用别的话来搪塞,我不要听。
玛丽 (痛苦万分)搪塞?你的意思是?哎呀,你不要以为我又是那个!詹姆士,你千万不能往那个上面想!(忽然又恍恍惚惚地变成置身事外的样子——轻描淡写)咱俩也去吃午饭吧?我是吃不下,但是你饿了,我知道。(他脚步很慢地走到门口她站的地方。他走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老头子。他走到她身边时,她可怜万分地哭喊出来)詹姆士哟!我想法子不这样的!我想尽了方法!你一定要相信!
蒂龙 (虽然气愤,心里还是难过——无计可施地)玛丽啊,我知道你想法子不这样。(痛苦至极)可是看老天爷的面子,你为什么不能坚决一点,继续努力?
玛丽 (又摆出一脸不承认的面孔)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继续努力去做什么?
蒂龙 (绝望地)算了吧,现在说也没用了。(他移步往前走,她跟在他旁边,两人走进后客厅。)
第二景
同前,约半小时后,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和托盘已经被拿走。幕启时,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正从里面回来。玛丽第一个从客厅里走进来,她丈夫跟在后面,他们不像第一幕开场吃完早点一同进来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避免碰着她或正眼看她。他满脸谴责的表情,同时已经含着疲倦、厌烦而无计可施的态度。杰米和埃德蒙跟在父亲后面。杰米脸铁青着,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你又能拿我怎样”的神情。埃德蒙也想效仿哥哥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学不像。一望而知他心里极端痛苦,身体也深受病痛之苦。
玛丽又神经紧张得可怕,似乎陪着家人吃这顿午饭简直使她受不了。虽然如此,相反地,她此刻更显出先前那种奇怪的、超然的表情,似乎跟她神经的紧张与困扰两不相干。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话——嘴里一连串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家常话。她似乎并不介意别人不注意她说的是什么,就跟她自己也不注意一样。她边说边走,走在桌子左边站着,面对着前边,一只手抓抓胸前的衣襟,一只手在圆桌的桌面上乱动。蒂龙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纱门前,向外呆望。杰米从后边书橱上的罐子里挖出些烟丝来装满烟斗,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到右边去往窗外望。埃德蒙在圆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背转过一半来免得看他的母亲。
玛丽 算了吧,别跟毕妈找碴儿了,她是绝不理会的。我吓唬她也没用,她反倒闹着要走。再说,她偶尔也卖一卖力,要讨好我们。不巧的是每次她卖力,詹姆士,你偏偏总是晚到,连累她等着开饭、发脾气。还好,没有多大关系,她努不努力,做出来的菜也吃不出什么分别来。(她“扑哧”一声,自己觉得好笑——漠不关心地)没关系,夏天也快过完了,谢天谢地,你又快上演了,我们又要回到坐火车东奔西跑、住二三流小客栈的生活。我恨死了住旅馆,可是至少我不拿旅馆当作家一样看,而且也省得管家操心。我们终究不能指望毕妈和凯思琳拿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伺候。她们佣人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不拿它当家一样。这算是一个什么家?这里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