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同第一幕。下午一点差一刻。已经没有太阳光从右边的窗户照进来了。外面天气还是很好的,不过渐渐闷热起来。空气中有一点儿迷雾,阳光朦胧。
埃德蒙坐在桌子左边的圈椅上看书。事实上,他想看书,但不能专心。他似乎在侧耳倾听楼上有什么声响。他的样子紧张而恐惧,脸上的病容较前一幕中更为厉害。
女佣人帮手凯思琳从客厅进来,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瓶上等波旁威士忌、几只喝酒的小杯子和一樽冰水。她是一个肥肥胖胖的爱尔兰乡下姑娘,二十来岁,黑发蓝眼,两颊红红的,相貌并不难看——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人很随和、心肠好,可是奇蠢无比。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埃德蒙装作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不理睬她,但是她毫不买账。
凯思琳 (唠唠叨叨,不分上下)喏,威士忌在这里。就快开午饭了,要我喊你父亲和杰米少爷,还是你自己喊?
埃德蒙 (头还是埋在书本里)你去喊吧。
凯思琳 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不看看表,每餐饭都是为了等他等得老晚的。毕妈总是把我骂一顿,拿我出气。可是,你父亲老是老了,还是一表人才,真够漂亮。你一辈子也不要想有那么漂亮——杰米少爷也比不上。(她忍不住好笑)我敢打赌,杰米少爷只要有酒喝才不会忘了午饭时间呢——假如他有表可以看的话。
埃德蒙 (没法子不理她,只好笑笑)不跟你打赌,你准赢。
凯思琳 我再跟你赌,我管保你要我去喊他们,你就可以趁机在他们没来之前先偷一杯喝。
埃德蒙 真的吗?我还没想到这儿——
凯思琳 没想到才怪呢!你骗谁?
埃德蒙 既然你提醒了我——
凯思琳 (忽然间一本正经)不要说这种话,埃德蒙少爷,我从来不会劝人喝酒的。咳,我还记得我爱尔兰老家里那个舅舅,就是喝酒送了命的。(又软下来)话是这样说,有时候来这么一两滴也没坏处,尤其是借酒浇愁或是治一治重伤风。
埃德蒙 多谢你替我想出一个理由来。(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也去喊我母亲一声吧。
凯思琳 干吗?她总是按时到,不要人家三催四请的。上帝祝福她,她对我们下人总算还体贴。
埃德蒙 她在哪儿休息呢?
凯思琳 我刚才在楼上做完了工的时候,她没有睡着。她在那间空屋子里躺着,睁着两只大眼。她头疼得厉害,她说。
埃德蒙 (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更加勉强)哦,那么说,就去喊喊我父亲好了。
凯思琳 (走到纱门前面,嘴里咕哝着)怪不得每晚我的两只脚都疼得要命。我才不走到这个大太阳底下把头晒晕了呢,我就在阳台上喊喊。(她走到旁边阳台上,把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然后绕到前面阳台上去。人不见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喊声)蒂龙先生!杰米少爷!开饭了!
(埃德蒙这会儿用惊恐的目光向前直视,此刻听见喊声,把手里的书也忘了,神经紧张地跳起身来。)
埃德蒙 这个丫头!(他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一杯,加了点儿冰水喝。他正喝酒时听见有人从前门进来,他慌忙把酒杯放回原处,自己又坐下把书打开。杰米从前客厅里走进来,外褂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把硬领子和领带也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用手绢不住地在额上擦汗。埃德蒙把头抬起来,好像看书被人打扰了。杰米一眼看见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杰米 嘿,偷偷地喝酒,是吗?不要装模作样了,小弟。你演戏的功夫还不如我。
埃德蒙 (嬉皮笑脸)不错,我趁你们大家没来先捞了它一杯。
杰米 (一只手友爱地搭在弟弟的肩上)这样说老实话才好。干吗骗我?咱俩不是知己朋友吗?
埃德蒙 我不晓得是你进来。
杰米 我叫老爹看看他的表,刚才凯思琳吊嗓子时,我已经快走到阳台上来了。我们家这只爱尔兰鸟儿!好难听的声音,还是让她去喊火车吧。
埃德蒙 我就是因为受不了才喝杯酒抵抗的。你也趁这个大好机会偷偷地来一杯,如何?
杰米 这句话正中下怀。(他快步走到右边窗前)刚才,老爹在跟那个老头子杜纳尔船长搭讪。你看,他们还在那儿聊。(他走回来倒了一杯酒喝)还是预防一下吧,他那双老鹰眼睛看得才准呢,每次倒一杯酒,他心里就在酒瓶上做一个记号。(他斟出两小杯水倒在威士忌里摇两下)喏,这下子看不出来了。(他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埃德蒙面前)这杯水是你喝的。
埃德蒙 妙得很!我看你不见得能骗得过他吧?
杰米 也许骗不过,但是他也拿不出证据来。(扣上硬领,打起领带)我只希望他不要只顾吹牛把午饭都忘了。我饿得很。(他在桌子那边面对埃德蒙坐下——不耐烦地)我不喜欢在前花园做工就是为了这个。是人是鬼走过,他都要装腔作势地献一下丑。
埃德蒙 (烦闷地)你还算运气,觉得肚子饿。我是浑身不对劲,一辈子不再吃饭也没关系。
杰米 (很关切地瞧他一眼)喂,小弟。你很明白,我从来不教训你,不过哈代医生的话也不错,这个杯中物还是少碰为妙。
埃德蒙 我知道。等他今天下午告诉我坏消息之后再停也不迟。目前,先喝几杯也没什么关系。
杰米 (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你既然心理上有了准备也好。等大夫告诉你坏消息时,不怕你措手不及。(他注意到埃德蒙在向他瞪眼)我的意思是,你是毫无疑问真病了,最好不要欺骗自己。
埃德蒙 (心里不安)我才不欺骗自己。我那么难受,自己还没有数?晚上发烧、发冷不是闹着玩的。我看哈代医生上次猜得不错,又是他妈的打摆子。
杰米 可能是,不过也不能大意。
埃德蒙 怎么啦?照你看是什么?
杰米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郎中。(突如其来地)妈呢?
埃德蒙 在楼上。
杰米 (盯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上楼的?
埃德蒙 啊,大概是我到前院子去的时候。她说她要上去躺一会儿。
杰米 你并没告诉我——
埃德蒙(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关系?她累得很,她昨天一夜没好好地睡。
杰米 我知道她没睡。(不言语。兄弟两人彼此不敢对视。)
埃德蒙 倒霉的雾笛把我也弄得一夜没睡好。
(两人又不言语。)
杰米 原来她一早晨都待在楼上?你没看见她?
埃德蒙 没有,我一直坐在这儿看书。我要让她有机会睡睡。
杰米 她下来吃午饭吗?
埃德蒙 当然下来。
杰米 (冷冷地)没有什么当然的。她可能不想吃午饭,也许她又会自己一个人每餐躲在楼上吃。以前就这样做过,不是吗?
埃德蒙 (又害怕又讨厌)杰米,你住嘴!怎么别的不想只想到——(入情入理地)你要是起什么疑心,那是全错了。刚才,凯思琳还看见她来着。妈并没告诉她不下来吃饭。
杰米 那么说,她不是在睡觉?
埃德蒙 那时候没睡,凯思琳说她躺在床上。
杰米 在空房间里?
埃德蒙 不错,你真要命,在空房间里又怎样?
杰米 (发作)你这个糊涂蛋!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那么久?为什么不去陪陪她?
埃德蒙 因为她怪我(也怪你,怪爸爸)老是偷偷地监视着她、不信任她。她那样说,使得我内心感觉惭愧。我知道她是多么难受。同时,她赌咒发誓,答应——
杰米 (不胜其烦的样子,恨恨地)你明知那一套都是靠不住的。
埃德蒙 这一次是真话!
杰米 以前几次,我们也以为是真的。(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去,很友爱地一把抓住他弟弟的胳膊)小弟,你听我讲。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人都不信,不过这套把戏我见到的比你多多了。你是在进了中学宿舍之后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岔子。在那以前,爸爸和我都瞒着不告诉你。我晓得这个秘密差不多十年多后,我们才告诉你。她玩的什么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今天一早上我脑子里就在想,她昨晚起先以为我们都睡了,后来就行迹可疑。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想不到,你现在会告诉我她一早上居然把你支走,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上。
埃德蒙 她没有把我支走!你简直疯了!
杰米 (敷衍他)好吧,小弟。别再跟我打架了,我跟你一样,宁愿我是疯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多么高兴,因为我差不多真的相信这一回——(他忽然停住——朝前客厅外边的穿堂张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声音,慌慌张张地)她下楼来了。还是你的话对,我那样疑神疑鬼,真是浑蛋,不应该!(兄弟两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又要往好处想又怕会失望。杰米低声咕哝)该死!早知道我再多喝一杯。
埃德蒙 我也是。(他因为神经紧张,干咳了两声,没想到接着就大咳了一阵。杰米用忧虑中带着可怜的目光望望他。玛丽从前客厅走进来。起初,她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显得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好像恢复了早餐后最初看见她时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异样,比刚才亮了一些,而且言语、行为有一种特别恍惚的模样,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玛丽 (好着急似的走到埃德蒙身旁,用两手抱着他的肩膀)你最好不要那样咳嗽,对你的喉咙不好,不要伤风没好又加上喉咙痛。(她亲了亲他。他停住了咳嗽,斜着眼,很担心的样子,快快地看了她一眼。他虽然满肚子怀疑,但是母亲的慈爱暂时使得他安心,使得他只往好处想。可是,杰米在旁边用锐利的眼光扫射了她一下,立刻就知道他心里所怕的已经成为事实。他只把两眼往下看,脸上不动声色,只有一种失望、痛楚和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玛丽还在说话,半坐在埃德蒙的圆椅手把上。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这样,她的面庞就搁在他的头后面,使他无法正视她)哎呀,我怎么老是找你的碴儿,不许你做这个,不许你做那个。我的儿子,你得原谅我,我就是要你保养身体。
埃德蒙 妈,我知道。你自己怎样?有没有歇一歇?
玛丽 有,躺一会儿好多了。你到外边去的时候,我就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现在。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已经补回来了,我现在不觉得紧张了。
埃德蒙 好极了。(他伸手到肩上拍拍她的手。杰米用一种奇怪的、几乎藐视的目光瞧着他,不知道他弟弟究竟是否在说真话。埃德蒙并没有注意到哥哥这种表情,但是母亲见到了。)
玛丽 (勉强装出逗笑的口吻)我的老天,杰米啊,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又有什么事啦?
杰米 (别过脸去不看她)没什么。
玛丽 哦,我忘了你在前花园做了一早上的工,所以现在搞得垂头丧气,是不是?
杰米 随你怎么说,妈。
玛丽 (仍旧是那种口吻)你不是每次做点儿工就会这样?简直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你看他是不是,埃德蒙?
埃德蒙 他真是傻瓜,做一点儿工还在乎,怕丢什么脸?
玛丽 (很怪的声音)不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要在乎。(她一眼瞥见杰米很气愤地看着她,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的老爹呢?我刚才听见凯思琳喊他呢。
埃德蒙 杰米说他还在跟杜纳尔船长那老头儿瞎聊。他又晚了,老是这样。
(杰米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趁这个机会掉转脸去,背对着人。)
玛丽 我不知道告诉过凯思琳多少次了,应当他在哪里就到哪里去请。你看她还是那样高声喊叫,粗声粗气的,好像我们这里是包饭的地方一样!
杰米 (往窗子外面看)她现在走到那边去请了。(讥讽的口吻)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去打断“金嗓子”的道白!真是太不恭敬了。
玛丽 (厉声——表现出她对这个儿子讨厌的情绪)你才应当对老爹恭敬一点儿!不许再讥笑你的爹!岂有此理,我不答应!你能做他的儿子是你的光荣!他也许有他的短处——谁没有短处?但是,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生。他出身虽然穷,没有好好读书,可是在他那一行终究做到了顶峰!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为什么单单你不佩服——你这个人,要不是有这个好爹,你能够这样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杰米被骂急了,转过身来两眼望着她冒火,含有指控的敌意。她眼睛软下来,自己有点儿惭愧,又补上一句,可是已经有点儿带哄的口气)别忘记老爹年纪不小了,杰米。你做儿子的也应该体贴一点。
杰米 你说我,应当!
埃德蒙 (生怕出事)咳,不要吵了,杰米!(杰米又往窗外望)我的天,妈,你也是,为什么忽然跟杰米过不去?
玛丽 (怨恨地)因为他永远在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忽然很奇怪地又换了一副超然的“与我无关”的声音)我也不多说了。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叫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皆输,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埃德蒙看见他母亲这种异样,心里恐慌起来。他抬起头来要正眼看她,可是她把头扭过去。杰米回头望了他一眼——赶快又往窗外看。)
杰米 (无精打采地)我肚子饿了,老爹还不回来。他这个脾气我真吃不消,每餐吃饭都是晚到,到后来还要埋怨菜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