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渐散,张士钊回到新房,烛光下,盖着鸳鸯戏水大红盖头的新娘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双手叠加放在膝上。
张士钊心下微嗤,他竟真的将这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娶回来了!看着床上散的桂圆、花生、红枣,刺得眼睛发疼。
拿起放在托盘里的喜秤,听着喜娘喊道:“新郞一杆挑下红盖头,自此夫妻美满,称心如意。”
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烛光下妍丽明媚的俏佳人,睁着一双清灵灵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肌骨莹润,粉若初霞。
他忽地想起了他回来时,送他到京郊长亭外的柳儿,也是这般樱桃樊素口,心上微微一嗤,比起对他张士钊一片情深意重的青楼女子,这个仓佑才女,知府嫡女,书香门第出生的苏清蕙,怕是要更加轻贱的。
张士钊微微握拳,对着紧张地捏着帕子的新夫人,唇边扯起淡淡的笑意,伸手解了腰带,换下明艳正红的喜袍,淡道:“我生有洁癖,沾不得半点不洁的东西!夫人睡床上,我睡塌下便好!”
犹沉浸在新嫁娘的羞涩中的苏清蕙猛地抬头,看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张士钊,一脸茫然,他,他言下之意,是她不洁!
苏清蕙面上羞愤的一片通红,却见已然转身吹灭烛火独自窝在塌下的新婚丈夫,竟觉得这个世界当真荒缪,她不洁,他嫌弃,那他娶她回来做什么?
是了,她是知府家的小姐,唯一的嫡小姐,备受娇宠的女儿。苏清蕙理了衣衫,淡道:“夫君以色相谋,不惜玷污张家祖祖辈辈的名声,娶我这个醉卧他人怀,甚至一度与人私奔的女子,也当真是好胸襟,好气魄!”
张士钊心上一愣,倒不曾知道这位大家小姐,还是一个伶牙俐齿的,有心想驳两句,措词在肚子里滚了两回,终久是没有吐出来,既是这般厉害的女子,以后,各自相安便是!
苏清蕙等了半晌没有回音,见下头的人像是已然睡着,看着婴儿手臂大的红烛还犹自冒着余烟,怔怔地想起爹爹说,要将她嫁给官宦子弟,富贵人家,方可保她一世衣食无虞。
衣食无虞!苏清蕙看着月光下竹影横斜的窗外,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第二日,茉儿进来伺候主子梳洗的时候,便见着小姐依旧穿着昨日的嫁衣,眼下一片乌黑,床上倒并无凌乱,新姑爷也是一身整齐地坐在椅上,不由有些诧异。
张士钊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丫头,温声道:“伺候夫人梳洗,一会我来带夫人去前头请安!”又对着坐在床上的苏清蕙温柔地道:“夫人昨夜劳累,面上略显憔悴,可得好好妆点一番。”
说着,还走过去,在苏清蕙的脸上微微勾了一下鼻尖。
茉儿便见自家小姐,冷冷的一张脸上忽地笑了,如雨后梨花,娇柔妩媚。忽地想起小姐是妇人家了。
见着立在门边的丫鬟,面上微红,张士钊心里一晒,大步离去,留着苏家主仆二人在屋内。
茉儿微微咬唇,面上带着几分疑惑,低声问道:“小姐,姑爷待你可好!”虽是问句,可是茉儿心里是肯定的,端看刚才姑爷待小姐的亲昵便知了!
苏清蕙举起妆台前的铜镜,轻轻笑道:“自是好的,我是知府家的小姐呢!”
茉儿手上一顿,见小姐举着铜镜,细细地察看眼下的青黑,低头一想,觉得也对,忙伺候小姐换了一身清亮又不失富贵的烟霞银罗花八幅锣裙,细细地在小姐的面上涂了一层面脂,苏清蕙看着镜子里的那片乌青,笑道:“来,给你家小姐这儿遮遮。”
嘉佑十三年,苏清蕙跟着张士钊从楚地前往蜀地J江赴任,张士钊由七品知县提升为J江的正六品知州,每日里公务繁忙,也不常回府,倒也缓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蜀地山多水多,苏清蕙每日里带着丫鬟仆人往各处游玩品茶,日子倒也自在。
这一日,苏清蕙正待往月石山上看看,洗漱好后,却一直不见茉儿过来,派丫鬟去看看,却见那丫鬟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地道:“夫人,茉儿,茉儿姊姊,在,在老爷,房里!”
正待出房门的苏清蕙脚步一顿,回身问身后的丫鬟道:“茉儿在老爷房里做什么?”茉儿是她的陪嫁丫鬟,不是一向只管服侍她就好,和张士钊有什么关系?
丫鬟低着头,喏喏不敢言,半晌颤着音道:“奴婢,奴婢不知!夫人恕罪!”
苏清蕙怔在原地,“呵,是老爷看上茉儿了?”苏清蕙觉的真是荒缪,他张士钊和她苏清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能好端端地要了她的陪嫁婢女!
“夫人,老爷昨夜醉酒了,来找夫人,茉儿姊姊说您睡下了,把老爷扶了回去!后来,后来……”丫鬟面红耳赤,喃喃不成言。
苏清蕙摆摆手,淡道:“不必说了,一会你把茉儿的东西都捡出来,扔到老爷房里,以后,我的房间,那人不得踏进一步!”苏清蕙有些心烦意乱地道,这些日子她是有心和张士钊缓和关系的,每日里让厨下备了他爱吃的糯米团子、翠玉豆糕、栗子糕让茉儿送去,三年过去了,她知道她和张士钊这辈子是不死不分的,不如放开心结,好好地过日子。
可是,他收了茉儿,苏清蕙觉得自个的脸哗哗地被抽了两个耳刮子,这是在提醒她,他张士钊不缺女人!
没有备车,也没有带奴婢,张士钊听着管家的禀报,心头一阵火起,摸着还隐隐作痛的头,记得昨个宣威将军程修拉着他一块儿喝酒,那小子将他灌高后,好像套了他许多话来着,此时看向还立在他面前等着他吩咐的管家,张士钊竟觉得有心无力得很。
带着宿醉后特有的黯哑的嗓音,道:“你派几个人悄悄跟在夫人后头,不要惊扰了她!”
管家应下,又想起一事,忙禀道:“老爷,昨个苏府上来信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张士钊接过一看,是大舅子寄过来的,一时有些奇怪,苏府的信一向都是岳丈大人的名义寄的,家里众人的信一并装在一个信筒里,每回都有个三两封,这回怎地就薄薄的一张?
展开信来,略一眼扫过去,便惊住了,岳丈大人竟然去世了!张士钊捏着信的手有些颤抖,蜀地最近匪患严重,便是各处官路都时有匪患袭击!想到这里,张士钊不由眯了眸子,盯着老管家道:“这回的信,不要在夫人跟前漏了口风,以后但凡苏府的信都一律送到我书房里!”
老管家微愣,这苏府可是每个月都有来信的呀,见老爷眼里冷沉沉的,老管家忙应下。
张士钊起身看向内室里还坐在床上拥着锦被嘤嘤哭泣的茉儿,嘴角微勾,眸子里起了一阵暗火,真当他张士钊是好哄的,“来人,将茉儿的身契从夫人那里讨过来!”
见床上的女子惊喜地睁着水漾漾的眸子看着他,又是羞怯,又是喜悦,张士钊恨声道:“将这些被褥全烧掉!”
在茉儿瞬间惊恐的眸子里,张士钊转身出门,对着身后乍起的哭喊声,仿若无闻,朝着苏清蕙的厢房走去,那是府里的东边,他一直住在西边,如若不是去赴同僚的宴会,他和苏清蕙有时是一连几月都不曾得见的。
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把月牙形的檀木梳子,张士钊轻轻地拉开雕着大朵牡丹花的首饰盒,他上次悄悄放进去的嵌绿松石花形金簪并不在里头,想来是今个簪在发上了,她向来对这些首饰不放在心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哪些,他偶尔放支钗,或是镯子进去,她竟一点都不奇怪。
招来屋里伺候的丫鬟,问道:“今个夫人走前可有说什么?”
那丫鬟恭声答道:“夫人让把茉儿的东西都扔到老爷房里去,让茉儿以后都不得踏进东边来!”
“夫人既说了,你照做便是!”张士钊有些烦闷地道。
待张士钊走了,守在屋里的丫鬟看着那一身墨色锦服的高大身影,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是老爷特地安插在夫人身边的,老爷好像挺看重夫人,不知道为何却又从来不来见夫人,也不在夫人的屋内歇息,在茉儿之前,张府里一直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当真怪异!
苏清蕙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管家远远看见夫人回来,忙派了小厮去通知老爷,及近,见夫人裙摆处颇有几处泥垢,又通知厨房备下热水给夫人梳洗,觉得诸事安排妥当了,老管家才松口气,旁人看不懂这两人,他是再明白不过的。
老管家想到还在西院里的茉儿,一时也忍不住长叹口气,真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