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妈妈跟着我来到广东之后,就很少回武汉。大武汉,成了她离别已久但怀念尤深的故乡。这次回武汉,她多少有些兴致,终于与多年未见的故友相逢。她的精神很好,健谈得很。故友们并不知晓,她们的老同学,我的妈妈,刚刚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第二天,我拿到了检查结果。拿着检查结果单子,直接跪倒在地。感谢上苍,这一次的检查结果显示,全身没有显著转移的征象,排除了眼球转移的可能。这至少说明,妈妈暂时不用摘掉眼球。
从这天起,妈妈开始了漫长的抗癌过程。
妈妈患的是肺腺癌3B期,医生给了我多种化放疗方案。由于妈妈身体原因,只能选择一种名为NP的化疗方案。这个方案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掉头发。
决定做化疗的当天,我带着妈妈去了理发店。妈妈的头发很长,留了很多年,她总跟我说:女孩子就应该留长发,这样才好看。
那天她很听话,不闹着说不剪,坐在椅子上,等待理发师的到来。一刀剪下去,妈妈低着头,眼眶有些湿润,哭了。我喋喋不休地跟理发师说,一定要剪好看一点,务必要小心。理发师有些不耐烦了,说:那你们考虑好了,我再帮你剪吧。妈妈坐在那儿,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我忍着,把理发师叫到一旁。“这个人是我的妈妈,刚刚被确诊为癌症,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次留长发,所以你不要怪我唆,希望你能够为她剪最漂亮的发型。”
妈妈一边剪发一边流泪,我躲在洗手间,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流。原来,有些东西,即使你再珍惜,它也会有最后一次。
妈妈住进了肿瘤病房。
那是一个毫无生机的地方。每个躺在病床上、坐在轮椅上、走在长廊上的病人,眼里尽是空洞,你不知道他在望向何方,想些什么。他们没有头发,身体发胖臃肿,看上去有两百多斤,那是化放疗的副作用。
某个深夜,你会听到一阵哭声,响彻整栋病房,与此同时一个癌症病人又被盖上白布,装进黄色的袋子,运出病房。病房的窗户是不能打开的,护士说,这里曾经有人从窗户跳下去,一命呜呼。于是医院就把窗户钉了起来,只能打开一半。
妈妈的到来,让这个癌症病房多了一个病人,一个不太一样的病人。
妈妈不穿病号服,穿的是一件开胸的全棉小睡衣。在住院前她跟我说,穿病号服显得自己没有精神,我们就奢侈一回,买一件最漂亮的开胸的全棉小睡衣,好不好?我说好。在商场,我们买了一件400多块钱的小睡衣,妈妈很喜欢,穿着它住进了病房。
每次化疗之后,妈妈要去另一栋楼放疗。出病房前,她一定要化点淡妆,给自己涂上润唇膏,穿上有点跟的鞋子,再穿上那件小睡衣,举着个药瓶走出病房,身子挺得笔直。病房里见到护士,她脸上永远都会挂着微笑。医生见了她都很开心。他们说,妈妈是全肿瘤病房最美丽的女病人。
妈妈问医生,在化放疗之后,能不能出去做发型?医生说,不能。于是妈妈买来几个小夹子,夹在头发上,把那原本稀疏的头发点缀得多了些生机。
肿瘤病房里总是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异味。躺在病床上的肿瘤病人,翻不了身,后背大片大片地溃烂,该有多天没有擦过身子。而妈妈的后背则没有溃烂,我们会给她洗头发,擦身子。
知道妈妈病了,她的老同学、故友都赶了过来。见了妈妈,直哭个不停,埋怨生命多么不公平,说妈妈怎么能遭受这等苦痛。唯独坐在病床上的妈妈,一直安慰着这些故友,让他们不要伤心,自己会好起来。偶尔觉得医院的饭菜不好,我和妈妈溜出医院,在外头吃一餐丰盛些的饭菜,换个新口味以满足胃口,怕自己感冒,她还专门戴了个漂亮的围巾出门。
患癌之后,从来不运动的妈妈,开始锻炼身体,每天对着墙做爬墙动作,她说这样能避免肩周炎。状态稍有好转,她便拉着我的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爬楼梯,在楼下散步。
我在博客上写了她患癌的事,朋友都来留言安慰、祝福,妈妈知道后让我打开电脑把一条条留言翻给她看。朋友给她寄来明信片,她仍然会提笔回信,尽管她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
显然,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癌症病人。但她仍然遭受癌症病人该遭受的痛苦。
因为化疗,妈妈体内的白细胞下降得厉害,为了加快骨髓造血细胞生产白细胞,医生在她身上打了升白针。打完升白针的那晚,妈妈彻夜难眠,躺在床上辗转呻吟。她说,这种感觉好像有万只虫子在你身上爬,而你却毫无办法。
8个月的时间,妈妈经历了6次化疗,78次放疗。掉头发、发胖,免疫力下降,这些化放疗该有的副作用,在她身上一一显现。
但她仍会说,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要活得精彩美丽,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抗癌近两年后,妈妈因脑转移,与世长辞。去世那一瞬间,妈妈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嘴角微翘,笑着。
妈妈的抗癌日记
2010年1月23日,妈妈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并已转移眼睛。
2010年1月27日,妈妈转到武汉检查,发现属肺腺癌,但并非已转移眼部。
2010年1月30日,为妈妈选择化疗方案——TP方案,当天,陪妈妈剪了短发。
2010年2月1日,由于妈妈心脏不太好,化疗方案改为NP方案。
2010年2月2日,妈妈第一次化疗,要打15瓶液体。
2011年11月初,妈妈肺癌发生脑转移,被送往医院治疗。
2011年11月29日,妈妈去世,享年53岁。
勇士妈妈和超级女儿
监护仪上面的曲线有规律地滑动着,此刻血压正常,呼吸正常,脉搏正常,血氧正常。只是她不可能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很想摇醒她,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
我帮她整理好输氧管,记录好尿液,轻轻地把她翻了个身,摸了摸她的手和脚,再静静地看着她,开始回忆十天前……
那是我第一次帮妈妈洗头洗澡。妈妈的身材很高挑,药物的副作用让她皮肤有些发黑,长期病痛的折磨,让她的身体异常消瘦。我很小心很仔细地擦洗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不仅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会帮妈妈梳头,帮她挠痒,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病来如山倒。一天,妈妈突然不肯吃任何东西。我发了一场很大的脾气,我对她说:“你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再不想吃也得吃啊。不吃,哪有力气抵抗病魔,不吃,会饿死的。”一向强势的妈妈当时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可怜地看着我。
我后悔了,后悔发这场脾气,后悔我到现在才明白,妈妈不吃东西,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肺癌脑转移,让她连水都喝不进去,她已经很难再有饥饿的感觉了。
完全禁食后,一两天的光景,妈妈的身体状况急速下降。
那日妈妈醒来后,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还没有去邮局?”我愣住了,她接着问我:“我们来山上做什么呢?这里山清水秀的,风景真好!让宝宝回家,让他看见在这儿挖,不太好。”我顿时明白,妈妈开始出现幻觉了。
我害怕了。
她对着空气讲话,跟我已过世的爷爷讲话,跟那些我并不知晓的亲戚说话,问我为什么她的床上可以睡得下八个人……
我突然明白,我可能会失去妈妈。
朋友和长辈建议我立即送妈妈去医院。在与医生的谈话中,我绝望地接受,妈妈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治疗方案了。治疗,最多也不可能维持到年底,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努力,仅仅只是选择哪套镇痛方案,让她能安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她做决定。
做完常规检查后,我才知道,妈妈出现幻觉,不仅仅是因为她脑里的那些肿瘤。更严重的,是她身体内最大的一个肿瘤已经开始出血,并且有脑积水的症状。刚住院的两天,她除了神志不清之外,最让我心疼的,是整夜整夜的叫喊。
我问妈妈,是不是很疼痛。她没回答,只是像垂死挣扎一般,用尽全身力气把脚伸得很直很直。各种镇静类、镇痛类的针药打在她身上,也丝毫无法减轻她整夜痛苦的叫喊。伴随叫喊声的,还有小便失禁。我很绝望,很无力,我觉得自己的心,就要碎了。
在选择镇痛方案中,我选择了一种叫作“芬太尼”的贴剂,那种贴剂的镇痛效果等于吗啡的80倍,她不会再有痛苦,医生同时也告诉我,这种药物有很大的风险,有可能诱发呼吸衰竭,有可能会在一分钟之内失去她。
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希望她不要再有任何痛苦。妈妈,请原谅我,在选择痛苦地多活几日和安静地离开之间,我只能选择让你安静离开,我害怕你受到那般折磨。
脑肿瘤发展的速度快得惊人,2011年11月13日,妈妈开始深度昏睡。医院给我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告知我,我随时都可能失去她。幸好“芬太尼”没有在危险的七十二小时内发生任何突发状况,她只是静静地沉睡着。
我新买了一条项链,链坠可以打开放进一些骨灰。我想,假如妈妈真的离开了我,我也可以永远带她在身边,让她和我一同去分享我未来的幸福。
这些天来,我的领导、同事、朋友都来看望我和妈妈,为我们送来祝福,妈妈的好朋友黄叔叔和杨阿姨也在知悉后从广州赶了过来看望她。妈妈看不到他们,也听不见祝福,所有的心意,我都在夜里,悄悄地说给妈妈听,让她知道,很多人都爱她。
我呼唤着妈妈,希望她能醒过来。我催眠着自己,妈妈这一辈子,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受了很多苦,她现在,只是朝着更为幸福和安稳的地方走去。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好让自己不会在病房里,在妈妈和亲人面前,失控地哭泣。
无论她还有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我都得让她知道,我是坚强的,更是幸福的。不会被悲伤和痛苦击倒,要更为精彩地活下去,让儿子健康幸福地长大,这才是勇士妈妈的超级女儿。
我告诉妈妈,这一辈子我最幸运最骄傲的,就是做了她的女儿。下一辈子,她一定要做我的女儿,让我好好地照顾她,像她待我那样,给她很多很多的爱,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孩。
我很遗憾,我没有在她还有感受的时候,好好地亲亲她,耐烦地陪她逛街,帮她按摩,陪她打一次麻将,带她去看大海,帮她洗一次脚,陪她谈整夜的心,亲口告诉她我爱她,让她看到我的幸福婚姻,给她写一封信并寄给她,生日的时候陪她吹蜡烛唱歌给她听,把她说的话录下来……原来遗憾就是,我清楚地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无论有多想。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分钟,可以照顾她,感受到她。但我知道爱是永恒的。无论富贵与贫穷,疾病与健康,无论从此天各一方,我们的心都会彼此紧靠,妈妈的爱永远都会庇护着我,我将延续她的生命,拉着儿子的小小手,勇敢地走下去。
晚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狼!
2011年11月17日凌晨2点,记于康华医院
趁活着,我们告别
妈妈昏迷20多天了,除了仪器上那波折的曲线,没有其他迹象可以表明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还活着。
20多天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心里总默想着:幸好躺在床上的是妈妈,不是我。如果是我,妈妈肯定活不下去了。
这是唯一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的办法。
在亲人朋友面前,我一言不发,出奇地冷静,每天为她洗脸,给她擦身。我总以为,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哭。
直到敲开心理医生的大门,在那个陌生的心理医生面前,我放肆地痛哭,跟发了疯似的。我想,对面那个陌生的心理医生,他不需要看到一个强装坚强的人,只需要看到那个真实的我。
“妈妈连最后一句遗言都没有留给我”“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把妈妈换回来”,我语无伦次地跟心理医生说,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发了疯的女人,几乎要崩溃了。
他很安静地听我说,就像一个值得被信任的人,这么听着一个女人向他哭诉。
“对你来说,如今你最大的心结是什么?”
“我妈妈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给我,哪怕是一句‘我爱你’,都没有。”
我仍然记得那天早上,一早起来,妈妈忽然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去邮局?我们来山上做什么呢?
那时,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当天,我立马把妈妈送到医院去。医生告诉我,妈妈的肺癌已经发生脑转移了。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全然不认识站在她面前的女儿,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这可是她的掌上明珠。
妈妈歇斯底里地吼叫,为了防止她做出过激的行为,医院将她的双手双脚都绑在病床上。这与囚徒没有什么两样。她不停地想要挣脱,想要起身。我从来都不敢想象,我的妈妈会变成这样,她爱美了一辈子,怎能在最后关头,是这般模样。
几天过后,她渐渐沉默了,再后来,她渐渐失去了意识,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安详地睡着,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我没有办法告诉她,我现在已经很能干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事情都需要妈妈帮忙的女儿了。但是,我的妈妈,已经不知道了。
我唯一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是病床边上的仪器。它告诉我,妈妈还尚有最后一丝气息。
我第二次敲开了心理医生的大门。心理医生告诉我:“如果你还有很多话想要跟妈妈说,你可以给你的妈妈办一场活体告别仪式。通过这场仪式,我可以帮助你,让你妈妈听到你所有想要对她说的话。”
听上去,这像是一个大人对一个小孩说的,美丽的谎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活体告别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