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狂地上网查找,以期找到活体告别仪式的蛛丝马迹。但我发现,关于活体告别的资料寥寥无几,甚至没有一个权威的解释。心理医生说,这里从未举行过活体告别仪式。
它,真的能让妈妈听到我想说的每一句话吗?它能让妈妈听到我对她说的那句“我爱你”?
我宁愿相信,我的妈妈能听到所有我想要对她说的话,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
医生说:这不仅仅是在死者去世前,表达怀念的一种方式,也是对生者的救赎。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这个我闻所未闻的活体告别仪式,是我最后一次对妈妈表达爱的机会,尽管她并未留下一句遗言。我仍然要告诉她,我很爱她,所有的亲人好友都爱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当着妈妈的面,告诉她:我爱她,我永远爱她。
这天,我买来康乃馨,布置在病房内,邓丽君的歌一首一首地播放着。妈妈生平喜欢邓丽君,长得也颇有几分相似,圆脸蛋儿、大眼睛。《小城故事》《何日君再来》……歌声渐起时,病床对面的墙上,妈妈这一生为数不多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投放,就像一场电影似的,把她这一生过了一遍。
在她的枕头边,我放了一个录音笔。在我心里,依然还存有一丝丝的侥幸和期望,万一,她真的醒过来,万一,她忽然要跟我说话呢。我不想再错过。
此时此刻,妈妈躺在病床上,仍然没有一丝动静,旁边的仪器,缓慢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仪器上的曲线仍是波折的,告诉我妈妈还有最后一丝虚弱的气息。
心理医生站在妈妈身旁,告诉她:这是你女儿为你准备的仪式,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们。亲人好友,围了过来,我站在离妈妈最近的地方,拨通了手机。第一个电话,我打给了姥姥姥爷。
这是一对岁数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人。他们生了妈妈,养了妈妈,却没能见妈妈最后一面。电话那头,姥爷泣不成声,姥姥捧着电话,跟妈妈说:“艳艳你放心,小艳艳我们也会看着。”
姥姥总喜欢叫我“小艳艳”,说我就是小时候的“艳艳”。其实我知道,我远远比不上我的妈妈。
作为家中老大,小时候,妈妈便帮忙照顾俩弟弟。长大后,照顾姥姥姥爷。姥姥每件衣服,都是妈妈买的。只有妈妈知道,姥姥穿多少码的衣服。只有妈妈,会做姥姥喜欢吃的饺子。
自从姥姥跟随姥爷几经辗转,来到南方这座小县城之后,就很难再吃到北方的饺子。和面、包馅儿,为了让姥姥吃到饺子,妈妈学着做了一手好饺子。
后来,妈妈跟着我来到广东生活。快要过年,我说路途遥远,峻叔还小,要不今年就在广东过年。妈妈不肯,执意要回家。她说,她要回家给姥姥做饺子。我不解,为什么不可以峻叔大一点再回去。无论我怎么劝说,她也不听,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每见姥姥一次,就少一次。”那年,姥姥乳腺癌转移淋巴癌。
妈妈病了,姥姥姥爷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做完化疗后,妈妈回家。姥姥握着妈妈的手,摸了摸。在妈妈的手腕,埋着一条管子。这条管子从手腕插入,直到肺部。摸着这条管子,姥姥没再问什么,只说:以后你要是想玩些什么,就尽管玩。姥姥对这条管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她,因为乳腺癌切除乳房。几年之后,乳腺癌转移到淋巴,直至今天,她仍然与癌症共处。
妈妈曾说,她不能死。因为她要照顾姥姥姥爷,要给姥姥做饺子。若是没有妈妈,没人会做姥姥喜欢的饺子,没人会给姥姥姥爷挑合适的衣服。
她永远不会知道,半年前的那次离别,竟成了永别。
经过多次化放疗,妈妈的癌胚抗原指数已经下降到正常值。我们都以为,她已经好了。姥姥说,你回广东吧,去小艳艳那儿。妈妈不肯,她希望留在二老身旁。两人各自僵持着,但最终妈妈还是听了姥姥的话。
然而,姥姥怎么也没想过,就在妈妈来到我身边半年之后,毫无征兆地,妈妈的癌症发生了脑转移。妈妈挥手告别姥姥姥爷的那次回眸,竟是他们和妈妈的最后一面。
此时此刻,我听到电话那头,姥爷号啕恸哭。那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哭声,也是我从此之后再也没听到过的哭声。
姥姥依然捧着电话,用颤抖的声音,仍在坚持:“我们的身体都很好,艳艳你要放心。”
电话放下之际,姥姥却突然说出一句:艳艳,我们很快就来找你了。
全场寂静,寂静得只剩泪水在流。
我的大舅,妈妈的大弟弟,走在妈妈跟前,他说:“姐姐,我会担起长子的重任,照顾好爸爸妈妈的。”
这时,妈妈突然一动,头微微颤抖,“啊、嗯”地呻吟。
妈妈竟然还能呻吟?我疯狂地希望她能睁开双眼,看看这周遭的一切,告诉我,她仍然安好。
心理医生在一旁示意,希望大舅再说多些。我把心理医生和主治医生拉到一旁,“妈妈是不是还能有感觉?”
主治医生说:“她是没有意识的。”
心理医生却说:“她是有意识的,这个时候她是知道的,你要跟她多说些话。”
我多么希望,妈妈能醒过来。
峻叔站在我身旁,很乖。他或许还不知道,他的外婆再也不会醒来。“外婆,我会照顾好妈妈,会一直爱妈妈,会一直想念外婆的。”
他的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比我还要爱峻叔的人。妈妈对峻叔的爱,近乎盲目。
无数个深夜,妈妈起身为峻叔喂奶、换衣。在我尚在年少无知时,妈妈一人,担起了养育峻叔的重担。
但凡有人要抱峻叔,妈妈会以最快速度从包里拿出一块手绢,垫在那人的手上。总有一种全世界人的手都是脏的,唯独峻叔最干净的意思。
三年的时间里,她没有一天不在峻叔身旁。然而,这一次,从来没离开过外婆的峻叔,紧紧拉着外婆的手,痴痴地想,外婆还会回来的,还会给他讲故事,为他穿衣系鞋。
我是最后一个跟妈妈作告别的。我站在病床边,拉着妈妈的双手,妈妈的手黑瘦得只剩一张皮。我从没见过这么瘦的手,没有一点肉。双眼依旧紧闭,时而半睁。我曾侥幸地以为,妈妈会醒过来,但我知道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很感谢妈妈把我生下来,你给我的生命我一定不会浪费。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有你在。”我拿出一条项链,项链中间有一个小瓶子。“妈妈,到时候我会把你的骨灰放到这个小项链里,未来无论我经历什么,你都会看着我。我感到幸福,也是妈妈感到幸福;有人为我喝彩,也是为妈妈喝彩。”
“妈妈,我一定会照顾好姥姥姥爷,让他们度过非常幸福的晚年。我会爱舅舅,像你当时爱弟弟一样去爱舅舅。最后,我会爱我自己,我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好。”
这是我对妈妈说的话,也是最后的告别。
我掀开妈妈的床单,轻轻抚摸妈妈生我时留下的疤痕,竖着的,亲了亲:“妈妈,谢谢你生下了我!”
三天后,妈妈去世。这场告别,成为她这辈子,我最后一次跟她说的“我爱你”!
生老病死,这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人生规律。但让我们感觉到害怕的,并不是那逃脱不掉的铁规,而是那猝不及防的离别。前一刻我们都还好好的,一起逛街,有说有笑。但下一刻,却是生离死别。
我和妈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不久,妈妈还跟我说,她很喜欢商场里的一双高跟鞋。我说:好,下次给你买。谁知这“下次”,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人生就是这样,总在我们不经意间,给我们留下莫大的遗憾。我遗憾没有给她买那双高跟鞋,遗憾没有好好陪她多一些,遗憾没有说“我爱你”。
一场活体告别仪式,并不能唤醒我最爱的妈妈。但多少弥补了我心中的遗憾。这句“我爱你”,终于对妈妈说了。
一切美好,莫过于与您一起度过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面临生老病死。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至爱亲人的离开。当那个曾经养育你,曾经给你带来快乐,带来幸福的人,再也无法与你共同度过今后的每一个日子时,你悲痛,你愤怒,你怨恨。于是,你变得颓废不已,你觉得生无可恋。
但我想,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给你幸福的那个人,他的心愿一定是,希望你能活得比他更好。要知道,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今后你的一切美好,都与他一同度过。
妈妈去世后第七天,我才哭起来,没日没夜地号啕大哭。
2011年11月29日下午6时,病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吸声,那是妈妈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我打通了姥姥的电话,把手机放在病床上。听着急促的呼吸声,姥姥拼命地在呼唤,我不停地重复着说:“妈妈,我爱你。”我想要抓住这最后时刻,让妈妈听到我对她的爱。
下午6时32分,在一阵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过后,仪器上所有的曲线,变成直线。陪伴我29年的母亲,流下最后一滴眼泪,永远地离开了我。
老人家说,你不能把眼泪流在妈妈身上,不然她也会把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