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前镇向北走不远就是山前河,河那边就是小琴山了。小琴山虽然不算高大,但地处温暖湿润的江南,又有漫坡没谷的灌木丛,因此成了蛇类的乐园;每年小满一过,就有不少蛇医药农奔这里来捕蛇采药。
郭蛇医寻路出镇奔小琴山去,几百步的北街竟走了一天。岳庙场遇上地头蛇砸了生意,他心中不快,沿街找酒店吃喝,喝多了就睡,醒过来出了酒店又寻酒店。眼看太阳西斜,他这才晃晃悠悠地出了山前镇。
山前河浅而宽,没有桥,只有“揉揉船”作渡,称作“拉拉渡”。“拉拉渡”总在水缓的河上有;没有艄公,船首船尾各系一条长麻绳,分别拴在河的两岸。过渡的人在船上拉动麻绳,就能过河了。没人渡河时,那渡船就随风就水地飘在河上,像一只孤独的野鸭。唐诗里有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大概就是写的这种情景了。
郭蛇医到了河边,不急过河,在摆渡亭内逗留。他的蛇箱分上下两层,下层以小门作出入口,独独盘踞着那条烙铁头,上层囚着捕到的杂蛇。他要上山捕蛇,就得把箱子上层的蛇处理掉,腾出地方来。他伸手进箱内乱抓,抓出一条蛇来,寻片碎瓷片作刀,一划一挤,紫色的蛇胆就到了他手里。他藤箱里备着许多生姜,就是保存蛇胆用的——把姜切开,中间剜去一块,把蛇胆填进去,再把两半片姜合拢,在路边棘丛中扳下枚棘刺来敛住就成了。隔些日子,蛇胆沁入姜内就成了蛇胆姜。这是他手里的一味药。
江南的小满前后不那么可爱,常常出现潮湿燠热的气候。郭蛇医挤了几颗蛇胆,就觉得脊背上汗涔涔的。两手沾血,不好解纽襻,便走几步到了路边,摇动一丛灌木,说:“老朋友,醒醒吧!”
灌木丛里睡着那个斗笠少年。郭蛇医刚才扳棘刺时已看见他了。他认得这个斗笠。
少年睁开眼,眸子一亮,急忙跳起身来,说:“师傅!我等你大半天了,我……”
郭蛇医说:“少唠叨,来,帮我解开纽襻。”
少年应一声,为蛇医解了纽襻,说:“师傅,你这纽襻怎么这样大?”
“少唠叨!脱了褂子,把褂子挂在树丫上。噢,慢,你先从右边口袋里抓一把。”
“抓什么?”
“叫你抓就抓,尽你最大力气能抓多少就多少。”
少年抓出一把铜板,还混着一些银毫子。
蛇医说:“这是给你的。你刚才帮了我,虽然是帮倒忙,可我还是得谢你。你正巧碰着我有钱。”
少年把东西塞回蛇医口袋,噘起嘴说:“我等你,不是为这个。师傅,我叫阿亮,我求你收我当你的徒弟,我……”
蛇医沉下脸来,说:“少唠叨,拿了铜板走你的路去吧!”
少年把斗笠一摘,跪在蛇医面前,说:“师傅,求你收下我吧。我是个孤儿,妈妈早死了;前年,爸爸也死了,生的水鼓病,没个郎中能治。一肚子水鼓胀得太难受,爸爸就自己用剪刀把肚皮剪开了……”少年说着,语气里含了哭腔。他忍住抽泣,又说:“爸爸死得太惨了。我对他说,一定找个有本事的、有真本事的郎中拜为师傅,将来给人治病……”
郭蛇医的脸上木木地没一点表情,不耐烦地说:“少唠叨!你跪着作啥的?当我泥菩萨不成!”忽又改成低沉的语调,说:“孩子,你以为轻轻巧巧就能当蛇郎中么?苦哇!险哇!性命提在手上过日子,日子还能好过吗?快起来吧。”
阿亮说:“不,我不起来。”
“快让开,你看,回头看——烙铁头要回箱子来了!”果然!刚才放出去“散步”的烙铁头向这边爬过来了。它竟会自动地回来,真是奇事!
阿亮把乱蓬蓬的头发一甩,说:“看我来抓住它!”
蛇医冷笑一声。
阿亮急忙脱下汗褂子,准备当烙铁头爬近时蒙在蛇头上。这是乡下孩子大都晓得的捉蛇方法。被激怒的蛇会把沾满汗酸味的衣服当作它的对手。当它咬着,绞着,最后被衣裳缠绕住时,胆大的人就可以抓住尾巴把蛇倒悬着拎起来,并不停地抖动,使蛇无法回头咬人。抖动一段时间后,蛇就会瘫软。
蛇医来了兴致,故意要难倒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说:“这法子不算,要空手擒拿才算!”
阿亮说:“空手抓住,你就收徒啦?”
蛇医说:“别逞能了,这不好玩。”
阿亮扑闪了一下眼睛,退后两步,抛了汗褂子,等待着时机。
烙铁头大咧咧地靠近蛇箱,竖起头颈,吐几吐紫色的信子,转动阴秋秋的小眼珠,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一头钻进箱子去。
当烙铁头钻进全身的五分之一时,阿亮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左手一把箍住了紧靠洞口的蛇脖子,右手则抓住了蛇的下半截身子。烙铁头蓝色的尾巴“啪”一声击在阿亮的光肩头上,然后一下子盘缠住他的右臂。阿亮不顾这头,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左手上。左手紧靠箱洞的位置,紧张地等着蛇头的退出。当蛇退到颏部时,阿亮的左手便用劲地箍住了蛇……
阿亮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郭蛇医的意料。他暗暗喝一声彩:“好小子,鬼一样精!”可脸上依然木无表情,帮着阿亮摆脱了毒蛇。
阿亮已满头大汗,激动地说:“我抓住蛇了,我……”
郭蛇医拍一拍阿亮的肩头,说:“你以为我就会答应收徒啦?别费这份心思了。我爷爷传我老子,老子传给我,我只传我……”他打了个疙顿,又说,“兜底说吧,我的秘方不传人。亲女儿也不传,只传亲生子,懂吧?”
阿亮说:“那你儿子……”
郭蛇医吼道:“你别管了!滚吧!”忽又拾起斗笠,按在阿亮头上,温和地说:“孩子,蛇医也叫蛇花子,比起你来,逢人我只比你少说一句‘求求可怜’……”蛇医显然把阿亮当作小叫花子了。
阿亮挺起胸脯,说:“不!我和你一样,靠手艺过活!”
“手艺?你有啥手艺?”
阿亮自豪地说:“我能捉鳖!”
郭双井几乎笑出声来。难道捉鳖能和捉蛇相提并论?
阿亮看出了蛇医的轻蔑神情,不说话,从搭背中取出一把鱼叉来。鱼叉有六个刺,围成一个梅花形,不装柄,尾部拖着一束杂色的绸带,还系着一根长长的麻线。阿亮把系在麻线另一端的一个小铁环钩在小手指上,握着鱼叉走到河边。观察了一会,指着一处河面,说:“甲鱼有了!”
郭双井走近去,没见什么甲鱼,水面上只有一串气泡。
没待蛇医回过神来,阿亮已飞出了那把鱼叉。鱼叉带着一束绸带,拖着麻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啌”的一声窜入水中不见了。阿亮一把把收回麻线……鱼叉出水了——鱼叉上叉着一只碗口大的甲鱼。那甲鱼别着老长的脖子,死死咬着一个鱼叉刺。
阿亮用脚踩住甲鱼,用一个叉刺在鳖盖软骨处扎一个洞,用柳枝穿了;将柳枝压在一块石头下。
原来眼下正是甲鱼活动频繁的季节。甲鱼潜在水底,隔一段时间就得探出水面稍稍露出鼻尖换气。再潜下去时,水面上就有了一串水泡。鱼叉要发得及时,迟一步就扎不着它。甲鱼沉下去,四个爪子和一个尾巴着了河底,河泥里也会蹿上来五行细细的气泡,这时也可以扎鱼叉,但因为水深了,用脱手飞叉不成,非得用装柄的叉才成——当然这还得看水流的方向和流速。
阿亮握叉在手,静等一会,又叉上来一只甲鱼。
郭蛇医指着一处水面,说:“这里有水泡!五行!”
阿亮稳稳地说:“我只叉大的,不叉小的。”
莫非从气泡也能看出甲鱼大小?可以,五串气泡分得开,下边必是大家伙。
真是行行出状元!郭双井看得出神,心里盘算:照他这么叉,一天能叉多少甲鱼呢?
斜阳粼粼的光斑在细浪上消失了。有几只归迟的蜜蜂张皇地嗡嗡飞过。
郭蛇医说:“孩子,我刚才没听清,你叫什么?”
“我叫刘天亮,都叫我阿亮。师傅,我走了。”
蛇医倒急了:“怎么,你不拜师啦?”
阿亮一脸认真:“没有秘方的郎中是没真本事的。”
“我有秘方哇!”
“可你不传人哩!”
蛇医笑一笑,说:“江湖上有好多传高徒不传亲儿子的故事哩。再说,我连老婆也没有过,还有儿子吗?”
一老一少忽然默默地相视了一会。
郭双井心里说:“这孩子多像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啊!”在岳庙场上,郭双井已闪过这个念头了。
郭双井说:“阿亮,今晚我们在陆家角过夜,明天就上小琴山。”
阿亮睫毛一跳,跪下去:“师傅!”
郭双井问:“今天啥日子?”
“小满过了三天。”
“记着这个日子吧。起来,收拾收拾,过河去!”
师徒俩上了“揉揉船”。
阿亮坐在船头上,脱了鞋,把两只脚浸在河水里,牵动了连着对岸的绳索。渡船向河心滑去。
暮色像雾一样从草木间、水面上升起来。河水成了灰色,对岸那片油菜地像一片涌动的乌云。河水拍打船头,乞乞地,像小猪在吃食。水凉凉的,从脚趾间挤过,像蜜那样有点稠。
郭双井和阿亮背对背坐着,把甲鱼踩在船舱里。这个季节的甲鱼还勉强能算得上“菜花甲鱼”,味道特别鲜美;再下去天气热起来,就叫“蚊叮甲鱼”,那就差得多了。这甲鱼怎么吃?清蒸好,红烧也不错,要不干脆和青稍蛇一起烧,必定鲜……不错,收了这个徒弟不吃亏。听说甲鱼能大补真阴哩……
郭双井正想着,突然刹住了——他看见山前镇方向来了两个摇扇子的人。摇白扇子的不就是那个说话咬牙切齿的瘦子么?摇黑油纸扇的,不就是那个矮子么?哼!
脚下咕的一声,那甲鱼竟被他踩死了。
郭双井咬着牙,心里生出一个恶毒的计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