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葭微垂着脖子坐在榻上,沉默地看着芸香为自己换药、包扎。芸香挨坐在姚葭身边,半拧着上身面向她,一只手轻轻按住缠好的部分,另一只手托着一条细长的白绢在姚葭的腕上小心地包缠。二人统一地秀眉半蹙,一个因为疼痛,另一个是替对方害疼。
姚葭左腕上的伤口,因为一直得不到应有的休息,所以非但不见好,还因为过度的劳作,已然红肿化脓,连带着左小臂也肿了一半,人似乎也有些发热。
暴室里都是些粗使宫人,罪臣家眷,她们的死活有如蝼蚁,听天由命,不值一提。病就病了,能熬过来是你的造化,熬不过来是你的命。看郎中?作梦。
不过,姚葭毕竟与众不同,有着慕容麟的暗中关注,治伤的药粉,裹伤的白绢早在姚葭进入暴室时,就被芸香带了许多进来。带来的用完后,跟暴室的啬夫知会一声,不久,又会有新的药粉和白绢送来。可是,照姚葭的劳作强度来看,多好的伤药也是枉然。
虽然因为姚葭的缘故受到牵连,进了暴室,成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不过芸香觉得,现在,自己比在庆春宫那会儿更心疼这位娘娘了。在庆春宫那会儿也心疼,每次看到姚葭被“忘尘”折磨得要死要活,她那心里也是真替姚葭难过,不过还是比不上这会儿难过。
和庆春宫一比,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庆春宫里雕梁画栋,明堂静室,花草芊妍,环境清幽,总之,很美,很舒适。而这里,且不讲房间逼仄,阴暗闷热,睡榻简陋,这些倒还好说,将就着忍一忍也还罢了,只是劳作强度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不用织布,就是想织,姚葭也不让。好几次,她关上房门对姚葭说,换她来织会儿,反正也没人会看到。姚葭手不停梭,也不看她,只淡淡说了句,“人在作,天在看。”
结果就是,不只是手腕,现在姚葭的十指加上手掌全部长满了水泡,有的已然破溃,露出粉红色的嫩肉。眼瞅着这么个水豆腐似的娇娃,经受如此折磨,芸香心里酸酸的,乘姚葭不注意,还掉了几次眼泪。
她想,陛下怎么还不来?陛下不是一直很在意娘娘吗?真的生娘娘气了?娘娘现在被折磨得这么惨,陛下也不管了吗?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照她看,男人的心也一样,一样摸不准,看不透,尤其是国主的心,更是没个准儿。
芸香叹了口气,小心地把姚葭腕上的白绢打了个不松不紧的死结,“好了。”她大功告成地呼了口气,接着又去处理姚葭满手的水泡。
姚葭盯着全神贯注为自己挑泡的芸香,“芸香,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芸香抬眼撩了姚葭一眼,一笑,又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挑水泡,“芸香不苦,是娘娘受苦了。”说完,将一些白色的药粉撒在挤尽泡水的水泡上,姚葭的手猛地往回一缩,芸香知道她这是被药激疼了,连忙鼓起腮帮子,照着上药的部位,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
柔和的凉风一股股地吹在姚葭的伤口上,慢慢地,姚葭觉着伤口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好了,不疼了,”她挤出一点笑容,“快点包吧,包完了,你再去取些丝回来。”剩下的丝不够今晚用的。
芸香又抬眼撩了姚葭一眼,低低回应,“哎,奴婢知道了。”同时,手也跟着飞快动作起来。
就在包扎将近尾声之时,房门猛地被人从外推开,门外白晃晃的阳光伙同着让人发窒的热浪一下子扑了进来。芸香的动作因为这突出其来的干扰,不由一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姚葭也是一怔,抬眼间,就见陆太妃带着几名宫人、内侍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了门口。二人连忙起身,跪倒行礼。
一只手虚搭在瑞枝半端起的小臂上,陆太妃寒着一张精描细画的白脸,抬腿跨过门槛,走进屋中。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皮,居高临下的睨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两个人,陆太妃半天没有说话,就只是目光冷漠地瞅着。
她不说话,她带的宫人、内侍也全都屏声敛息地大气不敢喘,姚葭和芸香因为得不到准许,也只能一直趴跪在地上。
又过了许久,姚葭的耳中飘来陆太妃冷淡的声音,“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闻言,她和芸香一同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对上陆太妃眸光的一霎,姚葭心头一颤,只觉自己跌进了一片仇恨的深海。海中恨意汹嚣,似乎随时都要决堤而出,将她淹没。
陆太妃恨恨地凝着姚葭。眼前的女人很美,美得好像九天玄女下凡,不染尘俗,虽是粗服乱发,面容憔悴,依然不掩国色。就是这张脸,她暗暗咬牙,迷惑了麟儿,若是没了这张脸,看她还拿什么迷惑麟儿!
恨意,像久囚于牢的猛兽,在陆太妃的头脑中凶猛地东突西撞,连吼带叫。她红着一双眼,毫无征兆地举起了手,手指弯曲成爪,狠狠劈下,她要抓烂这张狐媚的脸,看麟儿还迷不迷她!
眼见着陆太妃的“利爪”就要挠上姚葭白璧无暇的脸,脸的主人却依然木雕石塑般岿然不动,甚至还平静地闭上眼睛,镇定到近于麻木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摧折。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纤柔的臂膀猛地从旁圈来,将姚葭的脑袋紧紧圈住,护在怀中。由于冲力过大,姚葭甚至被那臂膀的主人扑得身形一晃,耳边紧接着响起的,是芸香的尖叫。那是一声饱含着深刻痛楚的尖叫。
姚葭的心,被这声尖叫激得骤然紧缩,她想,芸香肯定受伤了。虽然看不见,可她能感受到。芸香紧贴着她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这抖不只有怕,还有痛,她知道。
“芸香,放开我。”姚葭轻轻去推芸香,示意她放开自己。芸香不听,依然紧紧地把她护在怀里。对着陆太妃的右脸上,是五条长长的血道子,有几处,皮肉都被挠翻了。
血,从翻皮露肉的地方流冒出来,流下脸颊,又顺着脸颊,滑下脖子,洇进衣领里,很快,白色的衣领成了明艳的鲜红色。
陆太妃万没想到,芸香竟敢出手回护姚葭,心头怒气更盛,微一侧脸,吩咐身后的手下,“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小贱人给本宫拉开!”
几名被陆太妃的龙爪手吓得呆若木鸡的宫人、内侍,这才如梦方醒地齐齐应声,越过陆太妃去扯芸香。芸香拼了命地跟他们撕扯,尖叫着,不让他们把自己和姚葭分开。她得保护姚葭,一来,她是真心疼惜姚葭;二来,若是姚葭出了事情,她纵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陆太妃再可怕,不及慕容麟可怕。
遗憾的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再说,芸香也不是山中之王,只是个体质比姚葭稍好些的弱质女流,怎敌得过五六个铆足了劲的男女一起发力。最终,她被人薅头发拉胳膊地扯了起来,抻了出去,左脸这回也添了几道抓伤,衣服也被扯破了。
“太妃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伤害娘娘,娘娘够可怜的了!”被人押出房间,经过陆太妃身边时,芸香挣扎着扭过脸,向陆太妃大声哀求。
陆太妃紧绷着脸,也不看她,单是直勾勾地盯着姚葭,高声厉喝,“把她那嘴给本宫堵上!”
很快,芸香的嘴里被人实实成成地塞了一团满是土腥味儿的破布。人,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内侍按跪在地上,双手,被反扭到背后,头,也被人向下用力按去。
她使了吃奶的力气,勉强抬起头,往屋里看,从她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姚葭。她心里着急,口中却说不出话,只能气息紊乱,眼含热泪地死死盯着姚葭。
她想自己和娘娘要是能在此时一下子变成两只小鸟该有多好。变成小鸟,就可以扑扑翅膀,飞出这座牢笼,摆脱这些人的刁难,多好。
正当芸香在头脑中,将自己和姚葭幻想成两只飞向自由的小鸟时,屋里,陆太妃又一次举起了手,狠狠抡下。
“唔。”芸香向前猛地一挣,想要冲进屋去,无奈被人按得死死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葭,被陆太妃打得身子一栽歪。
鼻子里,很快流出两股热流,脸,火烧火燎地疼。咬紧牙关,重新跪正身姿,姚葭垂下眼,静默成一尊没有感知的雕像,不哭不叫,不求饶。
陆太妃微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出其不意,反手又是一记惊天泣鬼的大耳光。
口中“唔唔”不停,芸香左挣右扎地想要摆脱身上的禁锢,去救主人。
这一次,姚葭被陆太妃打得侧卧在地。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憋住一口气,她虚虚地握着拳,以拳背撑地,一点点撑坐起来,坐正了。手心里全是泡,不敢触碰,所以,只能用拳背。
陆太妃皱着眉,甩了甩手,用力太大,手扇得麻酥酥地疼。本来,刚开始她是想挠姚葭来着,最好是能把姚葭挠破相了,不过,让芸香这么一挡,她改变了主意。
当真把姚葭挠破相了,她怕慕容麟会毫不留情地祭出那记隐而不发的紧箍咒,因此,她改挠为扇。陆太妃平日里身娇肉贵,缺乏锻炼,亲力亲为地扇出这两记威力十足的耳光后,她那呼吸变得有些不大顺畅。
转过脸,看了一眼身后的瑞枝,陆太妃对瑞枝使了个眼色,“去!掌嘴!”
瑞枝闻听,吓得“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不敢。”
陆太妃恨声道,“有本宫替你作主,有何不敢!”
瑞枝差不多贴在了地上,“奴婢怕自己也像碧珠……也像碧珠一样……”
“没用的蠢物!”陆太妃气得上去就是一脚。
瑞枝闷哼了一声,却是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地挨了她这一脚。
踹完瑞枝,陆太妃的目光越过瑞枝看向其他人。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全都心有灵犀般立地成鸡——垂头缩颈的蔫鸡。
陆太妃恨得,把双眼瞪了又瞪,瞪过之后,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脖子,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被瑞枝这么一提醒,她那心里多少也生出些惧意。按说,崇训宫里全部换了新人,宫外又有御林军严加把守,根本不必顾虑。但不知怎么,心里始终有些发虚。
被人扭断脖子的恐惧,最终打败了继续施暴的念头,“知道本宫为什么打你吗?”她面容冷肃地睨着姚葭。
姚葭的脸已然高高肿起,每边脸上,各有一个指节宛然的掌印,鲜红鲜红的,看着有些狰狞。
挨打的原因?姚葭不知如何作答。慕容麟曾说过,他外祖及三位舅父,皆系因她而陨命。他的外祖、舅父,也就是陆太妃的父亲兄弟。若慕容麟所言非虚,则她完全理解陆太妃对自己的仇恨,但,谁能担保慕容麟说的一定是真的?
不待姚葭回应,陆太妃恨然作答,“因为本宫恨你!知道本宫为什么恨你吗?”
“因为你罔顾廉耻,不守妇道,蛇蝎心肠,谋害亲夫!”过份的激动,使得陆太妃阵阵眩晕,她不得不连作了几个深呼吸,“上次掌掴你的宫女,死了。”
她的声音淡淡,淡淡中潜伏着摧枯拉朽的巨浪狂风,“打你的第二天,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里,让人扭断了脖子。”
“知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凶手是本宫宫里的人。晚上,宫门落锁,外人根本进不来。陛下让人查,查了一天,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没人承认。你猜怎么样?”说到这里,她紧盯着姚葭,眼中射出森冷的光,“陛下就命人,将本宫宫中的宫女和内侍全都杀了。”
她一指依旧趴跪在地的瑞枝,“所以,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掌你的嘴了吧?因为,她怕自己也像碧珠一样,被人扭断了脖子。她们觉得,碧珠是因为打了你,才被人杀的。本宫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本宫不怕!”
她从鼻中哼出一声不屑地冷笑,“本宫倒是要看看,今晚会不会有人来扭本宫的脖子!”想到宫外那一百名训练有素的御林军,陆太妃一下子,又变得豪气干云了。说完这些话,她放眼四顾,在房内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摞白绢,码得整整齐齐,能有半人多高,白生生的,如光似雪,与这阴暗、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
陆太妃绕过姚葭,来到这摞白绢前,伸手抚上最上的一层。缓缓抚摸间,但觉掌下如玉如酥,滑不留手。织得真不错。抚拂间,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白到有些刺目的绢面,淡然地想。
染上不浓不淡的紫是清逸幽雅,染上深深浓浓的紫是富丽华贵,不论是淡紫,还是深紫,都是别具风情,挂在崇训宫中,都会给崇训宫增色三分。
“织工粗糙,不堪为用,”陆太妃停下手,轻吐出声,“重织。”说完,猛一发力,最上面的一匹绢猝然被她拂落于地。落地之后,又滚了几滚,于是,灰暗的青砖地上,赫然铺陈出一段皎洁月光。
芸香跪在房外,把房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她震憾于陆太妃对姚葭的指控,震惊于碧珠的惨死,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看到原本一个水作的玉人儿,被打得披头散发,脸似猪头来得刺目惊心。
“限你半月之内,重织二十匹,若还是这等粗货,小心你的爪子!”说出这句话时,陆太妃的双脚正踩过这段皎洁月光。于是,这一段白得耀碎人心的月光,便落下了几只浅灰色的履印。
抬手,抚了抚鬓发,陆太妃扫了眼跪在门边的瑞枝,“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本宫滚起来,摆架回宫!”说完,目视前方,仪态雍荣地走了出去。
手足并用地快速跪蹭到一旁,芸香极有眼色地,给陆太妃一干人等让出路来。及至那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之中,她连滚带爬地扑进屋中,扑跪到姚葭面前,不讲礼节地搂住姚葭,呜呜痛哭。
直勾勾地呆凝着前方,姚葭一动不动地任芸香搂着,哭着,被打到肿胀变形的脸上,是个失了心,神魂出窍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直着眼睛,低声唤了下芸香。芸香松开了手,抽抽答答地看着姚葭,哭红的眼中尽是心痛之色。
姚葭轻微眨了下眼,将目光从前方缓缓调度到芸香脸上,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惨然一笑,“芸香,不用为我难过。太妃的话,你刚才也都听到了,我是个坏女人,所以,不用为我难过,不值得!”
“娘娘……”芸香嗓子一哽,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太妃的话她确实听到了,她也相信,以陆太妃的身份和地位,不至于信口雌黄,不过,要她把姚葭和陆太妃说的那些内容联系在一起,对她来说,难度不小。
她不愿相信。她所看到的姚葭,从来都是战兢的,茫然的,无助的。这样的姚葭与陆太妃口中那个淫荡的,心狠手辣的形像无论如何不能画上等号。
停顿片刻,她一吸鼻子表了态,“无论娘娘是什么样的人,芸香都心疼娘娘。”想了想,她又轻声补了句,“在芸香心里,娘娘是好人。”
当晚,陆太妃收到了慕容麟派人送来的礼物。
陈弘站在陆太妃面前,谦卑地躬着腰,一手托着只锃光瓦亮的大漆盒,一手将盒盖翻开,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出来——
盒子里,深青色的厚缎堆叠出褶,簇拥着一只粉紫色的芙蓉玉雕兔。兔子不大,也就陆太妃巴掌那么大,是个直立仰头向上的造型,两只长耳朵统一向后半耷着,圆通通的小鼻子揪揪着,小小的三瓣嘴半张着,露出两颗俏皮的小板牙。
小兔雕得活泼可爱,直如活的一般,任谁见了都会喜欢,都要赞声好,偏是陆太妃见了,生生打了个冷战。微颤着手伸向小兔,她想要把小兔从盒中取出来。不想,指尖刚一触及小兔,小兔的头,“啪嗒”一下掉了下来,把个陆太妃惊得针刺般缩回了手,心,在一瞬间,差点从腔子里飞出来。
正在此时,耳边传来陈弘谦恭的声音,“陛下命小人转告太妃,气大伤身,还望太妃千万保重玉体。”
陆太妃哆哆嗦嗦地指着陈弘,想要说话,可是,嘴唇哆嗦得比手还要厉害,一时之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慕容麟静静地站在乾元宫中一棵梧桐树下,仰面望着头顶如盖的浓荫,心中波涛起伏。他对不起姨母,他知道。所以,当姨母要那人在半月内织出两百丈绢来,他没说什么;甚至当姨母命人掌掴那人,他也忍耐下来。
不过,事不过三,他可以对前两次装聋作哑,这次却是不行。如果他再不表态,那人……他想起下午掖庭令绘声绘色的描述。他恨那人,他可以折磨那人,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她,姨母是特例,不过也不能太特,是以,他必须作出适当震摄。
闭上眼,他放纵自己的思绪在回忆中徜徉,夜风阵阵拂过,拂得桐叶沙沙作响,深深吸气,霎时,清新的草木香、花香流满全身,清凉惬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明知很傻,很贱,很不值,却依然发傻,发贱的执迷不悟。他睁开眼,静静地望着头顶摇摇晃晃的翠盖,恍然一笑。慕容麟,你可真傻!
第二天清早,陆太妃活着从梦中醒来。第三天,也平安无事。第四天,陆太妃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