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躺在小榻上,姚葭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热,无一处不疼。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翻了个儿。
脖子上,腕子上,两只手上,像各长了一颗心,随着腔子里的那颗,一起扑腾,连扑腾带疼。疼得她想哭,想呻吟,可是,却不能。芸香已经在哭了,所以,她不能再哭。不能哭,也不能呻吟,不然,芸香会更难过。
今天比昨天还热,外面简直像下了火,又闷又热,能有十来天没下雨了,外面热,屋子里也跟着热,不过,多少比外面还是要凉快些,最起码,屋里没个大太阳照着,烤着。
话说回来,凉快,也凉快不到哪儿去,更别说她还发着高烧。
芸香一边抽鼻子掉眼泪,一边用湿绢手巾给姚葭擦脸,擦胳膊,擦身子,想用这个办法给她降温,让她好受些。
昨天,慕容麟走后不久,掖庭令来了,送来了一只四角包银的朱漆小盒,盒子里装了六个药丸子,每丸药能有小指甲大小。
据掖庭令说,该药又能消炎,又能退热,每次一丸,每日两次,配方精良,疗效显著。吃完了再给,管够。
掖庭令前脚走,芸香心急火燎地就给姚葭服了一丸,昨天夜里又服了一次,算上今早的这次,已经吃了三丸了。
不过,疗效并不理想,姚葭还是烧,而且,烧得似乎比昨天更厉害了。
芸香想,昨天,娘娘还能勉强支撑织布,走动,还能跟她说两句话,还能睁眼,今天,别说织布,走动,连眼睛都不睁了。
虽然不是郎中,但芸香隐隐觉得,不是掖庭令送来的药不好使,而是药不对症。娘娘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心病还须心药医,普天下,能医得了娘娘心病的药,只有那么一副。只是,这副药,并不好求。
不好求,也得求,不然,娘娘眼瞅着就活不成了。拿定主意,她又给姚葭擦了擦额头,然后,把绢巾放进搁在榻旁竹几上的铜盆里。
“娘娘,奴婢出去换点儿水,马上就回来。”她凑到姚葭耳边,小声说。然后,站起身,端着铜盆走了出去。
她要给娘娘淘浣“药”去。
慕容麟坐在陆太妃的睡榻沿上,面色凝重地瞅着自家姨母,思绪万千。
早上,下了早朝,他没有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而是直接来了崇训宫,这几日,他都是如此。今天,是新版紫云丹出炉的日子,姨母的命能不能救回来,在此一举了。
从冯太医的手中接过药丸时,慕容麟的手有些哆嗦。轻轻捏开陆太妃的嘴,慕容麟亲手把药丸送进了陆太妃的嘴里。然后,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陆太妃榻边,其间,冯太医不时地给陆太妃把脉。最后一次,冯太医告诉慕容麟,不用担心了,陆太妃的命算是十拿九稳了。
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慕容麟几欲泪下,排山倒海的疲倦也随之呼啸而至。几天来,他几乎没合眼,即便合上眼,也不敢睡实,就怕一觉醒来,姨母不在了。
这几天,真是不顺。闭着眼,揉了揉眉心,慕容麟心事重重地想,崇训宫的两桩案子,到现在也没能查出个头绪来。
其实,他不是特别想知道,究竟是谁制造了这两起惨事,他最想知道的是——究竟是谁主使了这两起惨事?
这,才是最重要的。治病要治本,打蛇打七寸,不是吗?
对于幕后主使,慕容麟心里倒是有个人选,他自觉那人嫌疑极大,不过,捉贼捉赃,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倒也不能一口咬定。
陆太妃的寝室地上,参差地摆放着几盆冰块。这冰,还是冬天时,从乾安城郊的墨阳山上运来的,存在地窖里。夏天时,或放在冰鉴里冰酒,冰饮品,或置于素银盆中,摆在室内降温。
丝丝缕缕的凉气,随着冰块的慢慢融化,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角落里的博山炉,青烟如篆,幽幽袅袅,怡人的香气随着幽袅的烟气,飘向四面八方。
香气混合了宜人的凉意,化成一片难以言喻的舒适,然而,慕容麟却是感受不到。
烦乱的心绪,乱麻般堵在心头,堵得他麻木不仁,堵得他不得不以着频繁的深呼吸,来纾解心头的压抑。
昨天,赵贵嫔在御花园散步,逛得正是心旷神怡间,一只燕子忽然箭一般地急掠而来,差点撞进她怀里。
一惊之下,赵贵嫔向后一退,不想,脚下被块小石子绊了下,人一跤跌坐在地,连惊带吓地,当场就捧着肚子,变了脸色,不一会儿,见了红。还好,最终有惊无险,只是动了胎气,并未流产。
已经三个月了,再过六个月,他又要作父亲,又要有新的孩子了。
呆呆地坐在陆太妃睡榻的榻沿上,慕容麟放开目光,看向远处的文博架,心底一片木然,并没有即将再为人父的喜悦。
他想,如果,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是他和姚葭的——他的脑中,浮出姚葭一身青衣静坐在织机前的模样。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和姚葭的——
会怎样?他问自己。
会期盼吗?会欣喜吗?定定地盯着文博架上的一只青铜小鼎,眸光轻闪间,他有了答案。
是的,会期盼,会高兴。会很期盼,很期盼,很高兴,很高兴。
他会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望眼欲穿地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会在它降生之前的每一天,兴致勃勃地猜想,猜它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在它来到人世前,为它想出无数个好听的名字,有男,有女;会在它出生之后,给它最好的生活环境,赐它最高贵的地位;会抱着它,亲着它,哄着它,会给它无尽的爱,会满足它一切的愿望,只要它高兴……
想着想着,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样一个小娃娃——肥白可爱,眉毛像他,眼睛像她,鼻子像他,小嘴像她。
于是,他笑了,俊美的脸上开出了灿烂的花。
不过,那笑,不一会儿,就由憧憬中的甜蜜,变成了回归现实的苦涩,苦涩中又带着难以尽述的心酸。
他很清楚,这一生,他和她之间都不会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将来要如何自处?
由孩子,他想到了姚葭,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时光。
那时,他们还年少,那时,天是蓝的,草的绿的,花是香的,人心是善的,日子是甜的,直到有一天,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蓦然之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黯然地收回目光,垂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他想起了昨日的探看,想起姚葭的憔悴,姚葭的眼泪,想起她浑身乱颤地一声:圣驾请回。
看上去,她很伤心。
慕容麟凝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心里很不得劲。于是,他默默地作了个深呼吸。
她似乎病得不轻,慕容麟抬起头又看向文博架,还是盯着那只铜鼎,不知她有没有吃自己让掖庭令转交的药?不知她此时病势如何?想到这儿,他挺起胸,又作了个深呼吸,心里,更不得劲了。
陈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通禀,芸香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