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嫔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
坐在镜前,拿着粉扑,她对着铜镜,仔细地扑点着自己一张脸,扑两下,停下来看看,再扑两下,再停下来看看。身后的两名宫女,在她扑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头作造型。
铜镜里的脸很大,很扁。
小时候,二妹总是笑话她脸大,说她是磨盘大脸。什么磨盘大脸,陈贵嫔一边扑粉,一边在心里“切”了一声,明明是正宗的银盆大脸!天生的富贵相,一般人想长,还长不上呢,分明就是嫉妒她。
她在心里哄骗着自己,以便让自己的心情好过一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长相不大可人,可是,既然生成这样了,再不自己开导着点自己,还有活路吗?
想起二妹那张尖尖小小的瓜子脸,陈贵嫔在心里,又“切”了一声,手上扑点不停。俗话说,一白遮百丑。
五官已然无可更改,肤色,多少还可以为五官打下掩护的。这也是她从小到大,份外青睐铅粉的原因。
她扑完脸画眉毛,画完了眉毛涂胭脂,涂完了胭脂涂口脂,忙完了脸,她选首饰选衣裳。一通专心致致地忙活后,陈贵嫔自我感觉良好地一抬双臂,“如何?”
她的对面,站着六名宫人。这六名宫人婷婷地站成一排,整齐划一地齐声赞美,从表情到声音,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在宫人们的赞美声中,陈贵嫔自以为优雅地一甩臂上的披带,树桩子成精般,扭出门去。
昨晚,慕容麟抱着姚葭离去后,陆太妃大发雷霆,庆宴不欢而散。目送着陆太妃浑身乱颤地起身离席,陈贵嫔当即作出判断,她判断陆太妃指定是睡不好觉了,换了是她,也睡不好。
宫中女子,表面上看,皇后窟咄铃最为尊贵。其实,陆太妃才是这后宫第一尊贵之人,也唯有陆太妃,可以直言不讳地,在慕容麟面前,表达对庆春宫那位的不满。
所以,她要去看看陆太妃,看看能不能借陆太妃之口,把自己对那位的不满,传递给慕容麟。她得不到慕容麟的宠爱,她也不能让得到宠爱的好过了,如此,她心里多少才能平衡点。平衡点,她的心情也才会好一点。心情之于养生,影响颇大。她是个讲究养生的人,须时刻让自己保持好心情。
陈贵嫔到达崇训宫时,陆太妃正坟着半边脸,躺在榻上,哼哼有声。昨儿个一宿,她都没得消停。前半夜,她坐在睡榻上,指天骂地,连拍榻板带捶胸,直骂得唇焦舌燥,头晕目眩。
到了下半夜,她实在骂不动了,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她在宫人的服侍下,就寝了,也睡着了。睡着是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一直不停地作梦,乱七糟八糟地,作了一大堆,睡了跟没睡差不多。
梦里,她是明艳动人的陆贵嫔,圣眷不衰,风光无限。梦里,外甥和庆春宫那贱人花前月下,好不甜蜜,突然,那贱人猛地变脸,将外甥推下黑雾翻涌的深渊。下坠中的外甥向她伸出双手,大声求救,“姨母救我——”
梦里,父兄和族人面无表情地环立在她四周,他们的脑袋像熟透了的瓜果,一颗颗从脖子上滚下来,周遭喷出股股黑雾,亲人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隐于雾中。
然后,那贱人狂笑着自雾中走出,目光凶直,平伸着一双如鬼似魅般尖长利爪,来掐她的脖子。
大叫一声,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亵衣。惊魂未定地紧喘了几口气,她懒懒地抬手去擦脸上的汗,不想,手刚触到左边的腮帮子,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激得她“咝”的一声。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这才惊觉,左边的腮帮子又热又肿,稍一活动腮帮子,她又是一声“咝”,左边的后槽牙也疼。咽了口唾沫后,又有新发现——喉咙也肿了,吞了火炭那么难受。
宫人问她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她倒在榻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一摆手,没言语。还用得着太医看吗?!她自己就能下诊断,她这是让庆春宫的贱人气的!还有她的好外甥!
陈贵嫔来之前,陆太妃在宫人的扶持下,勉强从榻上坐起来,喝了几口冰镇菊花汤,然后又捂着腮帮子,重新躺下。躺在榻上,她一边闭着眼捂着腮帮子哼哼,一边暗想,怪不得昨日里又是鸦叫,又是右眼皮跳,果不其然,全都应验了。
天杀的小贱人!
抚今追昔,陆太妃恨不能生嚼了姚葭!不过——她想起慕容麟的警告。慕容麟曾话里有话地跟她表示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姚葭,谁伤害,拿谁是问。
她很了解她的外甥,在不涉及庆春宫贱人的前提下,万事好商量;若是碰了,外甥,绝对可能跟她翻脸。可是,一想到昨晚好好的芳辰宴被姚葭搅了,陆太妃就咽不下这口气,就跃跃欲试地,想要整治姚葭一番。
正当她在榻上胡思乱想之际,有宫人进来通禀,步云宫陈贵嫔求见。听说陈贵嫔来了,陆太妃当即一皱眉,她不喜欢陈贵嫔,无论从相貌上,打扮上,还是谈吐上,她都不喜欢陈婉。不过,也只是不喜欢,还没反感到一见就反胃的地步。
“传。”有气无力地发出指令前,陆太妃先“咝”着吸了口气。
不大会儿,陈贵嫔进来了。给陆太妃请过安后,陆太妃赐了她一张小胡床,让她坐在自己榻前。
陈贵嫔被陆太妃的模样吓了一跳,“呦,太妃您这脸……这是怎么了?”
陆太妃闭了闭嘴,咝咝地吸着气,“还能怎么了?还不是让那贱人气的!”
陈贵嫔的眼睛和她的脸一样,长得也很有特色,又长又细,上眼皮也永远象刚哭过,老那么肿。听了陆太妃的话,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您这是说谁呢?在这后宫里头,谁敢给您气受啊!”
陆太妃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恨恨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庆春宫那贱人!”
“姚美人?”陈贵嫔轻声问。
这回,陆太妃没再吱声,单是拧着眉毛一点头,嗓子实在太疼了。
舔了下血红的嘴唇,陈贵嫔开始作戏,“有些话……臣妾本不当说,说了显得臣妾搬弄事非,不过不说,压在臣妾心底又不舒服……”她故意把话说得吞吞吐吐,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说!”陆太妃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啰嗦。
陈贵嫔又假装为难了一下,然后把身子向陆太妃探去,见神见鬼地低声道,“臣妾私下里听到一些传言,说姚美人根本就是……”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回头瞅了一眼寝室门口的宫人。
陆太妃很看不惯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德行,没好气地催促她,“但说无妨。”
陈贵嫔听出了陆太妃的不耐,不敢再作态,讪笑着,把刚才的话说下去,“说姚美人根本就是蒹葭宫的那个人,不过是陛下使了个障眼法,给她换了个身份,让她又重新回到了宫里。”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陈贵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太妃的反应。
陆太妃果然没让她失望,一按榻板,颤颤微微地从睡榻上坐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陈贵嫔随口扯了个谎,“臣妾有天去御花园散心,经过园中假山时,听见假山背后有人在小声交谈,隐约听到‘陛下’二字,臣妾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悄悄走近些,这才听到,原来她们是在谈论姚美人的事情……”
“听出是谁了吗?”陆太妃抬起一手,按在喉间,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
“没有,”陈贵嫔一摇头,“不是各宫的姐妹,像是宫里的粗使宫女,”她话锋一转,“听她们的口气,好像宫里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此事。”
对于姚葭的身份,还在姚葭初进宫时,她就有所怀疑,也曾亲去庆春宫试探过,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比双生子还像吗?她不信。可是,既然慕容麟已经说了姚葭不是那个人,就算是,谁又敢说不是?
所以,她想诈诈陆太妃,看看陆太妃的反应。
陆太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既没明确地说“是”,也没明确地说“不是”,而是反过来,将了她一军,“那你觉得她是吗?”
“这,”陈贵嫔“含蓄”一笑,答得圆滑,“臣妾只是觉得姚美人长得的确与那人十分相像,至于其它,臣妾不敢妄言。臣妾只是觉得——”
“觉得如何?”
陈贵嫔敛眉垂眼,作出端淑模样,“臣妾只是觉得,姚美人昨日的太过失仪,若非陛下出手将她治服,还不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今日,到了此时,也不见她向您来请罪问安,”她现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就算陛下宠她,她也不该恃宠而娇,不把太妃您放在眼里。”
陆太妃被她这一番话激得心潮翻涌,气往上撞,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忽听外面响起了内侍尖细的嗓声,“陛下驾到——”
驾到的,不止是慕容麟,还有王太妃、萧贵嫔、赵贵嫔和其他几名嫔妃。
下了早朝,慕容麟急急地来看陆太妃,不想,在崇训宫外遇到了王太妃等人。宫里,除了陆太妃,先帝的嫔妃,就只有王太妃一人了。王太妃是齐王慕容超的母亲,慕容超是先帝的第五子,常年镇守在外,故而,王太妃一直住在宫里,而非住在慕容超的府邸。
见慕容麟和王太妃来了,陈贵嫔赶紧起身,给慕容麟和王太妃行礼。慕容麟面无表情地撩了她一眼,“平身吧。”
“谢陛下。”陈贵嫔垂着头,有些心虚,又有些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被陆太妃的模样吓了一跳,也都猜到了,这副尊容,大概与昨晚的芳辰宴难脱干系。
王太妃来到陆太妃的榻边坐下,“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她与陆太妃同年,比陆太妃小几个月,虽然都是太妃,但是她的妃位,也比陆太妃要低一等,故而,她一直称陆太妃为“姐姐”。
王太妃不问还好,这一问,霎时引爆了陆太妃的怒气。
“我怎么了?”陆太妃鼻子一酸,眼中滚出了两颗大珠子,沙哑着嗓子恨声道,“我这是要死了!”说话时,她狠剜了一眼慕容麟。
慕容麟坐在榻前,容色不变。
“唉呀,姐姐,好好的,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王太妃明白,陆太妃这是不忿姚葭搅了她的芳辰宴,故意说气话给慕容麟听。伸手从袖中抻出汗巾子,给陆太妃擦了擦眼泪,她小声劝解,“快别说这种丧气话,妹妹还想着和姐姐长长久久地作个伴儿呢。”
一听此话,陆太妃的眼泪淌得更欢了,“作什么伴儿呀作伴儿,早死早利索,省得碍人眼,惹人嫌!”说着,她又狠剜了慕容麟一眼,这一眼比上一眼,力道更足,“陛下也用不着来瞧本宫,本宫是死是活,不劳陛下挂心。陛下还是去陪你的心尖子去吧。”
不等话音落下,陆太妃撇下众人,将身子背转过去。从后面看,就见她的肩膀不停耸动,配合肩膀的,是时断时继的抽泣之声。
大家对陆太妃的举动有些意外,王太妃先是瞅了瞅陆太妃的背影,然后又扭过脸,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慕容麟,有心说两句话,缓和下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其余人等见了这架式,也都大气不出,把嘴闭了个严严实实。房中,除了陆太妃偶尔地抽鼻子声,再无它声。
片刻之后,房中响起了慕容麟的声音,不大,平平淡淡,无情无绪,“姨母且请息怒。昨日之事,姚美人确有过错,不过,麟儿想,她应该并非有意为之。姨母也知道,姚美人的头部受过伤,或许她昨晚受了刺激,一时难以自控,才会作出那等失仪之事。还望姨母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这番话刚一说完,陆太妃的肩膀就大幅度地抖动起来,配合着肩膀抖动的,是一连串哼哼的冷笑声,“如此说来,倒是本宫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了。哼哼哼,好,好啊!姐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好儿子,我的好外甥……好啊!”长长地一口吁声后,陆太妃背对着慕容麟冷声道,“圣驾请回吧,本宫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慕容麟坐在锦垫之上,沉着脸,一动不动。
他不走,陆太妃也不转身,其他人控制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拿眼溜慕容麟。
慕容麟的心情很不好。姚葭让他心情不好,陆太妃也让他心情不好。乍见陆太妃的新形象,他就知道陆太妃是动了大气,方才又听她提到自己的母亲,这让他更加难过。
思来想去,他一咬牙,作出决定,打算把姚葭送到暴室住两天,不是真要惩罚她,就是作个样子给陆太妃看看,省得她有火无处撒,真憋闷出大病来。
母亲没了,就剩陆太妃一个亲人了,他还想多孝敬她几年。他刚一张嘴,想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给陆太妃,还没等发出声来,门外倒是先传来一声通报。
这一声通报可不要紧,慕容麟当即变了脸色,人腾地站了起来,旋风似地刮了出去。
身后,陆太妃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了起来。望着慕容麟消失的方向,陆太妃一边狠捶榻板,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斥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