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弘在门外通报姚葭自戕未遂,慕容麟的心,像被一把冰凉的匕首狠狠划过,人顿时懵了。在头脑作出反应前,身体已经自行作出起立,向外冲的动作。然后,他就这么一阵风地冲进了庆春宫,冲到了姚葭的面前。
来庆春宫的路上,跑到崇训宫报信的芸香,脸色煞白地跟他汇报整个事件的经过。大概是因为心有余悸,芸香说起话来,好几次前言不搭后语,声音也哆哆嗦嗦地不在正常调上。
慕容麟铁青着脸,听了个大概齐。
卫淑仪走后,芸香劝姚葭吃些东西,姚葭并未反对,于是,芸香端着已经变凉了的粥,去膳房换热粥。等她喜滋滋地托着新粥回来的时候,刚绕过立在寝室门口的彩漆大屏风时,就见姚葭一手握着一根簪子往脖子上扎,往下一扫,姚葭的另一只手,垂搭在腿上,鲜血淋漓。
她吓得摔了托盘,扑过去阻止,到底晚了一步,簪子还是扎进了姚葭的脖子。经过一番角力,她抢下了簪子,也看清了姚葭的伤口,伤口不算太深,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芸香哆嗦着嗓子表示,姚葭自戕,实在与自己无干,还望慕容麟明察,不要怪罪于她。
慕容麟无意惩处芸香,却也无心安抚于她,沉着脸一挥手,芸香立时识趣地闭上了嘴。
慕容麟踏进庆春宫的一刹那,庆春宫中所有人等,宫人加内侍,一个个避猫鼠般,能溜的,贴墙根溜;不能溜的,缩首含胸,装乌龟。斥退了看守姚葭的两名宫人,慕容麟站在了姚葭的睡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的姚葭,慕容麟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
因为激动,他的睫毛不断地轻闪着,睫毛掩映下,幽黑的眼中,是两团熊熊烈火,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姚葭直挺挺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呈辅射状,铺陈开来,左手腕和脖子上缠了白色的细绢,细绢上,有丝丝血迹外渗。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
一动不动地盯着姚葭的脸,慕容麟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跳得邪性,似乎只要一张嘴,就能顺着嗓子眼儿飞出来。
屋子里很静,墙角的青铜鎏金立莲博山炉,袅袅地吐着青烟。窗外,不时传来燕子的呢喃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愈发显得室内安静。
半晌之后,慕容麟忽地发出一声冷呵,“不想活了?就因为朕让你吃‘忘尘’,你就不想活了?有那么委屈吗?就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
探身钳住姚葭的双肩,他一把将姚葭从榻上扯了起来,“把眼睛睁开,朕知道你醒着。”他的声音又冷又硬,不过音量却不大。
姚葭应声缓缓睁开眼,和慕容麟对视了。一双原本水润灵动的眼睛,现下却是血丝微结,茫然无神,正是个失了心,丢了魂的模样。
慕容麟见了不觉一怔,一怔过后,低声道,“真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吗?不怕知道了,晚上睡不着觉?”
说话间,前尘往事,排山倒海,呼啸而至,彻底地引爆了他的怒火,“想知道自己是谁?”慕容麟笑了一下,“好,朕成全你。听好了。”
他紧盯着姚葭惨白的脸,像老鹰盯着爪下的猎物,“你,是个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女人。因为你,许多无辜之人,平白地失了性命;因为你,朕,差点命丧奸人之手。如何,满意了?”
说到这里,他原本极冷的声音,变得激愤,“你以为自己是谁?拿死吓唬朕!你以为你死了,朕会难过?你作梦!朕告诉你,你死了,朕,一丝一毫,都不会难过,一滴眼泪,都不会掉。朕后宫佳丽无数,不缺你一个。”表面上,这些话是说给姚葭听的,然而,更多的,他是在说给自己听。
姚葭看着慕容麟,颈间和手上的伤口撕撕拉拉地疼着,凝然直视慕容麟的双眼,她的心,空荡荡地很平静。
这平静传递到脸上,就成了个麻木不仁的表情。她的麻木不仁,彻底引发了慕容麟的怒火,“你想死,是吗?好,好,”他连连点头,左顾右盼,四下搜索,“朕成全你!”
一眼瞅见东窗小榻上的针线笸箩,甩开姚葭,慕容麟几步走过去,从笸箩里扒拉出一把剪刀,攥在手里,又几步走回来,一把又将姚葭扯了起来,“给,你不是想死吗?拿住了!”他把剪刀拍在姚葭手里,“抹脖子,还是剪腕子,都随你!”慕容麟眼都红了,“动手啊!快点!”
他不信。不信,姚葭敢当着他的面,再自戕一次。他失算了。就见姚葭眨了下眼,慢慢地低下头,去看手中的剪子,然后又抬起头望向了他,和他对视片刻后,忽尔一笑,猛地抬起手,剪子尖朝里,朝自己的脖子扎去。
慕容麟惊得一努眼珠子,劈手去夺剪子。
说来也奇,一夜粒米未进的姚葭,此时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时之间,竟夺不下来。
不过,姚葭到底还是敌不过慕容麟,很快,握着剪刀的手指头,一根根,被慕容麟掰离了剪子,眼瞅着,剪子就要脱手。姚葭急了,一低头,张口咬住慕容麟的手。慕容麟痛得一皱眉,然而,不躲不闪,生生地硬挺着,就是不松手。
真的那么不堪吗?自己,真的像慕容麟说得那么不堪吗?一边狠咬着慕容麟的手不放,姚葭一边悲伤自问,直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一怔之下,她下意识地一张嘴,慕容麟也乘此时机,带着剪刀,作了大撤退。随意地把剪子往身后一撇,慕容麟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赫然两排清晰的牙印。鲜血,顺着牙印处,缓缓地渗出来。
雪白的皮肤,殷红的血,两相映衬,份外刺目。呆呆地望着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慕容麟觉着有一份疼痛,顺着伤口,经过了胳膊,游蹿进了心里。于是,他的心,也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慕容麟望着伤口发呆,姚葭也跟怔怔地跟着他一起望。室内,陡然陷入了一份微凉的宁静,先前被忽略了的燕呢声,重新又传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听上去,有点温馨的感觉。只是,这温馨,温馨得不大纯粹,其间,还带了点苦涩的味道。
在这份不大纯粹的温馨中,慕容麟抬眼望向姚葭,恰好此时,姚葭也正抬眼去看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谁也没有闪躲,而是静静地望着对方。
慕容麟望着面前的女人,黑亮如漆的长发,凌乱地裹衬出一张白皙如玉的鹅蛋脸。脸上,五官倾城,最让人心动神牵的是眉眼之间,那一抹超越凡俗的灵气。
无声地凝望着这张倾城绝世的脸,慕容麟的脑中,涌出另一幅画面,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虽非亲见,但他可以想见当时情景——他的外祖,他的舅父,他的亲族们,在闪闪的刀光下,命丧黄泉。
他的气息,因为这幅画面,重新紊乱。眸光微闪间,毫无预兆地一扬手,“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地落在姚葭的脸上。
姚葭登时顺着这股力道扑倒在榻上,头发凌乱地遮住了整张脸和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姚葭,慕容麟不断地作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打她,不是因为她咬了自己,而是因为害怕,怕自己出手不及,姚葭真的死在自己面前。除了怕,还有怨,他怨姚葭,对于前尘,过份地执着。
他和她的过去,有欢笑有甜蜜,只不过那些欢笑和甜蜜,全部构建在欺骗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千三百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息和心情还算稳定了,重新开了口,“朕很恨你,有时,恨不能杀了你。”他没说,在恨的同时,依然控制不住地爱着她。
榻上的身体,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微微抖了一下。
慕容麟冷眼看着,“你好自为之,若敢再生妄念,别怪朕到时不客气。”说完,他一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工夫,芸香进来了,先是把姚葭扶了起来,然后,低声静气地跟姚葭说了一句话——慕容麟临走前,要她代为转达的。
姚葭听了,微一闪眼。
叽叽啾啾,小燕子在窗外不断地呢喃着。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倏”的一下,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