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沈弥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是二零零三年六月,我的初一临近尾声,身边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消息。我们的学校,这个和沈弥八竿子挨不上边的初中,也应景地扯起“我校衷心祝愿沈弥老师早日回归讲台”的巨型横幅;“向沈弥老师学习”更是成为了老师国旗下演讲时表达职业忠诚度的常用桥段。这些高强度的密集轰炸让我被迫记住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个二十八岁的政治老师,和他伟大而悲壮的事迹——高考最后一科结束,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朝一个刚刚踏出考场的男孩失控地驶来。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把男孩推向一边,自己撞成重伤。
那些日子,我身边所有女生都希望考到沈弥任教的学校。在她们心里,救学生于危难的男老师足够令人动容,恰好这个男老师的相貌又足以令她们动心。“动容”与“动心”将她们的生活迅速压缩成两部分:认真学习、谈论沈弥。她们也试劝我加入,但我向来拒绝得滴水不漏——要是她们也有一个当老师的爸爸,要是她们的爸爸也需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沈弥隔三差五地写体会,大概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事。
好在,大肆宣传了几个月以后,媒体有了新的报导对象;为沈弥着迷了一阵子之后,身边的女生渐渐收起了昙花一现的不切实际;国旗下演讲恢复了正常,爸爸也不再为心得体会熬夜发愁。沈弥的事迹就像一段不成功的插叙,嵌入或是取出,都不会对叙事主体造成任何影响。直到二零零五年六月,中考结束。搬去新家之后不久,我忽然在晚间生活报道里看到了一则播报:
“据悉,今年九月,因救高考考生而被市民广泛关注的沈弥老师将重返教学岗位。目前,仍处于恢复期的沈老师正在紧锣密鼓地备课。谈起热爱的讲台,他的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他向我台记者表示,一定会竭尽全力带好这班学生,不辜负学校与家长的期待。”
我在大脑里搜罗了好一阵才找到这个名字。镜头切到沈弥任教的学校,居然是我未来的高中,我前几天刚去报道过的地方。“爸爸,那个总让你写体会的男的又出来了,他是我们高中的,爸爸!”身体里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气流,我忽然觉得那所四平八稳的高中变得不一样了。
“哪个男的?哟,他啊,回来的阵仗还不小。”爸爸摇着蒲扇走出来,蓝条纹裤衩遮到膝盖,露出小腿后面疙疙瘩瘩的肌肉和保暖裤一样的腿毛。“要我说,像他这样还教课干什么,在家里头待一辈子多清闲。”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让我意兴阑珊。
“怎么这个表情,担心沈弥待在家饿死还是怎么的?”他拍拍我,“跟你妈似的,整天替外人操闲心。混到这份上,学校得指望他,你操心什么。”
“指望他教课吗?”其实我没兴趣知道答案,可我觉得爸爸需要这个提问做铺垫。
“傻,”爸爸哂笑一声,他把西瓜搬上膝盖,用铁勺掏出一个球,“竭尽全力都是说给咱们观众朋友听的,人家沈弥愿意走个过场就了不得了。不用费力又卖好,这么合适的买卖,谁不愿意接?”他拿起遥控器,熟练地换到了体育台。淡粉色的西瓜汁风干成淡粉色的糖渣,在他的嘴角尴尬地挂着。
强势武断,不留任何余地,这就是爸爸的思维方式。但不得不承认,当它成为一种生活常态的时候,也会让旁人在不知不觉中信服。毕竟,一个人天长地久又毫无理由的笃信终归不会全无道理。
不过,自打那天之后,我开始暗暗被期待分到沈弥班里。同时我也明白,这不过是小概率事件:每个年级十五个班。班主任教两个,普通任课老师教三个。这也就意味着,沈弥教我的概率最多不过五分之一,何况按照爸爸的说法,能教好一个班已经实属不易。
分班结果很快就公布了,十五张打印纸寒碜地贴在宣传栏上,有的字被雨水晕染开,流下几滴黑漆漆的泪。我被分到了二班,这毫无悬念。让我觉得意外的是,任课教师名单里,沈弥的名字赫然在列。更让我意外的是,后面打起的小括号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高一(1)班主任,年级主任。
入学教育紧跟着军训。早上六点半不到,我们已经站在操场上等待集合。我盯着军绿色的胶鞋发呆,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我扭过头,一件衬衣正逐渐淹没在一片迷彩服的长衣长裤里,一只手朝着几个晃晃悠悠的高个男生拍了拍,男生们瞬间站直了身子。
“沈弥来了沈弥来了,你看你快看——”旁边的女生用胳膊肘一连捣了我好几下。她是我的前桌,也是我们班为沈弥考进来的几个女生之一。据她自己说,自打两年前知道新闻那天起就开始没白没黑地学习,中考前夕终于从班里倒数后十五一跃成为了年级前一百。
我们的友谊源于一次误会:我对沈弥的好奇被她错当成热爱,作为回报,她热情满满地将我拉进了自发成立的沈弥共享小组。组员必须要向其他人及时分享自己知道的关于沈弥的消息,否则就是背叛组织。
我循着她激动的目光看回去,在这急匆匆的一瞥里,我只看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衣、西装裤应该是黑色的,总之是男老师在课堂上的标配。
“我觉得沈弥的眼睛最好看,你觉得是哪?”前桌压低声音向我靠过来。我打算转头看一眼再回答这个问题,刘婉婉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她是我们的班主任,新烫的卷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绵羊。她照着前桌的肩膀狠狠一戳:“我看你好几眼了罗亚菲,说的比校长都多,再张嘴就站主席台上让大家都听见。”
我们站了一上午的军姿,汗珠落下来不能擦,连眼珠都不能转,只能盯着前排同学的后脑勺。挨到原地休息的时候,眼前已经是漆黑一片。班长和体育委员拎来两大袋雪糕,第一排的同学自觉地捧起来向后传。
不远处,沈弥正拎着袋子把雪糕逐个分给学生。几个男生强行夺下他的袋子,沈弥说了句“谢谢”就坐在看台的第一阶,捧起大桶水把面前的几十个水杯逐一添满。总有学生扭头同他说笑,大多也是男生,听语气好像已经相处融洽。不时能听见他的笑,有一次笑得身子发抖,拐杖从腿边滑下来。他就低头拾起拐杖,横放在看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