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教育的时候,刘主任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学生偷懒不愿挤,老师负责帮忙挤。当时我们听得笑成一团,到了军训才知道,这话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午休之后就是文化课补习,第一天安排了政治和数学。
教室门开在左侧,沈弥进来的时候,右手边的黑色拐杖一览无余。来到讲台边,他把拐杖迅速换到左手,右手扶着桌沿站上讲台。他没有朝我们转身,而是把拐杖递回右手,左手拿起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但不是给你们叫的。”他在台下很多个相视一笑中略显吃力地面向讲台,“要是不出意外,我会担任你们这一学年的政治课老师。我向来不爱给学生提过多的要求,但有些事还是需要说一下。第一,上课走神,我不会装看不到;第二,当天迟交的作业,我不会批改;第三,与上课无关的问题,我不会回答。”
三个“不会”说完,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呼吸都在这个间隙里暗自调整过了。就在课堂气氛有些微妙的时候,沈弥又说:“入学教育第一天,我们班一个小伙子壮着胆子跑来跟我说,老师,我爸妈以前总在家讨论师母跟你离婚了没有,我想问你要个准信儿。”说完就自顾自地笑起来,见我们不反应,又正色道:“忘了公布答案,我们过得非常好。”他满意地看着我们,“以后应该没别的要问了吧?好,现在开始上课。”说完将拐杖放在一边,双手撑住讲台。
沈弥教课绝不是爸爸说的走过场。那个震慑全班的开场白已经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点,而他的第一堂课又再次将其印证无疑——沈弥讲课真的非常出色,条理清晰,深入浅出。讲到枯燥的知识点,还会恰如其分地开几个玩笑活跃课堂气氛。
“总之就是把应试和趣味结合得相当完美。”这是罗亚菲的感慨。两周补课过后,她已经从一个普通拥趸升级成了坚定拥趸。她越来越爱向别人提起初中时没来由的狂热了,好像只有这样才会让如今的坚定不移沾上一点理所应当。
“初中也遇到过讲课有意思的老师,一到做题就什么都用不上了,沈弥跟他们不一样。”她翻开一本习题丢给我,“看这个,你看,这个知识点就是沈弥再三强调过的,还有那个也是……”我转头默默地扫了一眼,想起下午的考试,又把头默默地转向窗外——说是新高一的老师担心我们不重视假期补习,一定要在军训结束前对各门功课进行随堂测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能从批卷子里获得了什么快感,还没正式开学就迫不及待地进行折磨与自我折磨。
我的腹诽只针对政治这一科。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它更无聊的课程了。初中三年,我没有认真听过任何一堂政治课,并顺理成章地拥有一个与之相配的分数——包括中考在内的大小考试,我从没达到过优秀率,没有高过平均分,更没有超越过及格线。最好的一次就是中考,八十分的试卷,我拿了四十五。“差三分就及格了,挺好。”成绩单到手之后,爸爸如是说。初一的时候他还会提醒我认真听讲不要落下,后来见其他成绩总能把这一科补得八九不离十,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在他任教的初中待了整整三年,他动用自己四通八达的关系,想尽办法为我创造得过且过的环境,让所有政治老师在面对我的分数时除了笑着叹气之外不说任何重话。自我催眠久了,他已经觉得我的政治成绩不好是一种理所应当,考高分倒成了不务正业。中考之后他就开始给我做心理建设,说哪怕进了高中不在他身边,也不要把这门课看得太重。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年,文理分科之后就是一片光明了。他还把政治课比喻成六指,除了垂在眼前让人心烦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我十万分认同,但这并不妨碍我此刻的心慌意乱。
沈弥又是踩着预备铃进教室的,一厚摞分好的卷子堆在他的左臂弯。“我说吧,果然又换了。”罗亚菲的嘴角扬着得意的弧。她始终密集地关注着沈弥的一切。念叨次数多了,我也只能被迫关注。沈弥上下午的衣服确实没有重样,除去第一天穿了正式的衬衣,余下每天都是两件T恤,雷打不动。前排女生殷勤地搬了把椅子放到讲桌后方,沈弥侧着脸着说了声“谢谢”,又面朝我们:“时间是一个半小时,题目不难,都是我上课强调过的。这次的成绩不计入档案,但我会根据分数选出课代表,所以还是希望大家认真对待。”上课铃就在这时打响了,一连串干涩的叮叮当当,伴随着文具的碰撞。周围渐渐安静的时候,我从一片后脑勺里抬起头——题目确实不难,沈弥没有骗我们,可这不妨碍我一道都不会做。
沈弥正坐在讲桌后面写字。他的头不自觉地歪向一侧,肩膀打得很开,一副摆开架势的模样。我拉开笔袋掏出便利贴,扯下四张分别写上ABCD,捏成团合在手心里拼命摇晃,然后松开手掌让它们自由落体——这是我初中应付政治考试的惯用伎俩,结果时好时坏,全凭运气。比起直接了当蒙答案,这种做法里带着神秘的天意,所以相比起来没有那么低级。拐杖的笃笃声传来,我连忙将纸片塞进笔袋,心里暗暗祈祷沈弥只不过是恰好起身转转,而不是特地过来找我麻烦。
我的祈祷显然没起作用。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沈弥还是停下了,白色T恤形成一道闪闪发亮的影子。我把头埋下去,猫头鹰圆珠笔一圈圈地转动,却迟迟不敢写字。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气声:“你这一道都不对……没有一道是对的。”我迅速扬起脸,像小丑弹簧没了木头盒盖的阻挡,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低回去,“自己认真审题,说不定能多对几道。”他把掌心摊开在卷子上。我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团。沈弥抬了抬手,它们从手掌滑向他的手指,然后被紧紧地捏到了一起。回讲台的路上,他将它们准确无误地丢进了门后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