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在我心里汹涌。我担心沈弥,甚至厌恶那个生病去世的学生。我知道这种讨厌没有道理,但我就是控制不了。
周五原本只有一堂政治,因为沈弥请假而改成了两节连堂。沈弥讲课好是全班公认的,班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者调课本就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抱怨刘婉婉偷占了体育课的人更多。
课间操结束后我回到座位,眼睛不由自主地往讲台上瞟。沈弥就在这时抬起头,目光与我不期而遇的时候,他撑着拐杖下了讲台。几个男生抱着篮球冲进教室,看到沈弥忍不住惊呼一声。沈弥淡淡道:“我又不是长征回来的,你们激动什么。”“必然激动,没有你的课,我们度日如年。”“说反了吧小伙子。”沈弥笑。班里顿时响起一片“哪有哪有”的起哄声。
沈弥面带微笑地绕着教室慢慢走。来到我身边,他稍微停了一下,目光聚在桌角。我不想遮掩,就任由他看。这是我昨天的担心,它应该光明正大。没过多一会儿头顶就传来沈弥的声音:“不要紧了,擦了吧。”他的声音很轻很低。
我拿着橡皮将短信一点点地蹭掉,沈弥已经走回讲台开始解释:“昨天下午临时有事,耽误大家一堂课,今天连堂补上。”见不少人苦着脸,他笑了笑:“打起精神啊各位,我在一班站了两堂课都没事人似的,你们这才哪到哪。”班里人立刻收起了苦相——其他老师也常拿这句话说事,但远没有沈弥来的有信服力。
上课时的沈弥永远是站着的,他的左右手都能写字。左手写出的板书虽不及右手行云流水,但一样整饬锋利。第一次见到,班里人忍不住叹服,当时他轻松地笑了笑说:“左撇子也是能练的,大家有机会不妨试试。”课间讲题他终于坐上了椅子,预备铃一打,又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久了,对这个动作早已经司空见惯,今天再看却觉得心里不好受,像是有什么东西淤着,堵得厉害。
沈弥提前五分钟下课。班里同学一窝蜂地往外涌,饭盒乒乓作响。我走上讲台拿起教案和课本,他说了句“不急”,然后拿起黑板擦照着板槽一下下地磕。惊起的粉尘在空气中打转儿。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在课堂之外是孤独的,而且无法靠近。
回办公室的路上,沈弥走在我的右侧。他看着脚下,表情很专注。几次看过去都是如此。沈弥忽然开口:“不专心走路可容易摔。”我忙像他一样低下头。沈弥又说:“我说我自己呢,你低头干什么。”我挠了挠头发,又把头仰起来。沈弥笑了:“你这小孩儿还真有意思。”我说:“我前几天刚拿的身份证。”沈弥说:“有了身份证就算大人了?这逻辑还是头一回听。”“我也没说自己是大人嘛。”“那是什么?”沈弥的语气里带着善意的奚落,好像很有兴致和我抬杠。
我还没说出所以然,就听到一阵争执:“我哪说错了?我们班第四堂体育容易吗?一周就盼着这一天,凭什么非得政治连堂?都快考试了,我们班一片黑眼圈的我揪心都来不及呢。不是自己班学生,就不知道心疼了对吧?”那是刘婉婉的声音,从沈弥的办公室里爆发式的喷涌而出。
紧跟着就是苏茹:“你至不至于把话说这么难听?沈弥调课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又不是故意给你们班使绊子,他自己班的课不也得今天现补的吗?”刘婉婉不依不饶:“课都是教务处安排的,谁想调就能调吗?刘主任都咽炎好几天了还不是照样上课,全天下就你老公了不得是吧?”没有再传来苏茹的声音,一定是她把声音压低了,我宁可是这样,也不愿意她被刘婉婉辩驳得无言以对。
门被用力地打开,看到我和沈弥,刘婉婉脱口一句“既然尹渺渺这么喜欢沈老师,就干脆转去一班念书吧”,玩笑的语气掩饰不住敌意甚至是恨意。透过半掩的门,我看见苏茹气得浑身哆嗦。
沈弥抬手就把苏茹揽进怀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苏茹的声音低得发闷,“一点儿理都不讲,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别气。”沈弥轻声说。“我气什么,”苏茹说,“跟这种人生气,我还不早气死八百回了。”“你现在是干嘛呢。”沈弥想要活跃气氛,可苏茹却忽然抬高了声音。
“我是心疼你!你到底怎么想的沈弥?到底是你欠学校还是学校欠你?明明还能再休一年,偏急着回来上课;学校明明没给你安排班主任,非哭着喊着要带班……”
“苏茹!不能少说几句么你。”“我凭什么少说几句,我可把丑话给你说前头沈弥,要是哪天真给我惹急了,咱俩就一块儿辞职在家。”“我还用得着辞职吗?”沈弥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苏茹立刻没了动静。
苏茹开始盛饭,沈弥接过碗筷却依旧沉默,苏茹照着沈弥的肩膀一推:“还真生气了?你学生可在这儿,我好歹也是师母,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总行吧。”
沈弥清了清嗓子,拨弄着几颗米粒说:“盛这么多我哪吃得了。”“必须全吃完,站了四堂课可不是闹玩的。渺渺你也多吃,下周我又开始忙了,再有空给你们送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放心吧师母,有我在。”我朝着苏茹眨眨眼。
沈弥一顿:“不用,你也回家。”我说:“回家干嘛,我不想回去。”“回家休息。”沈弥的语气温和却也坚决。“不,”我看了看苏茹,“这是师母安排的,您说了不算。”
搬出苏茹本是为了让沈弥妥协,没想到他突然把碗筷往桌上一摔:“你看吧苏茹,本来尹渺渺中午可以回家休息,被你一条短信闹的天天耗在我这儿。开学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跟你一样。你怎么总觉得麻烦别人是应该的?哪来这么多天经地义?”
苏茹没吭声,我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天经地义。”我没有立刻说下去,想给沈弥一个回应的时间。沈弥不看我,我干脆直接走到他面前:“开学我政治考成那样您都没骂我;我做完题去办公室找您,您饭都没吃完就帮我看,我帮您打饭怎么了?”
“不用这样,”沈弥说,“我顶多是拿你赌了一把,赌你是个聪明学生,你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那您赌赢了吗。”沈弥草草地点了几下头,那幅度很小,而且快,像怕被我发现,却看得我暖洋洋。“那我让您每回都赢。”沈弥又是点头:“好,不过还是回家吧,老师实在过意不去,啊?”
“有什么过意不去,您替我想了那么多,我当然该回报您。”沈弥仍是不看我:“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其他老师遇见了也一样。”“我不管,换谁我都照样回报他们。还有,分科以后您就有新课代表了,我中午肯定回家。”“那好,好,”沈弥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谢谢你孩子,真的谢谢。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我被这声“孩子”叫得心中一暖。开学两个月,我始终觉得沈弥身上有种淡淡的疏离,哪怕有时也会开玩笑叫我“小孩”,但当我想和他走得更近一点时,一道或许连他都意识不到的屏障就会出现在我们之间。可这个称呼却给了我一种暗示,或许我开始允许被走近了,像个普通的孩子,而不再仅只是学生。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关系,后者只能依附于课堂而存在,没了这个依托就云散烟消,前者却可以继续在生活里延续。
“哪里麻烦了,”我抓了抓头发,“我做的都是小事,还是师母比较辛苦吧。”沈弥转头朝苏茹一笑:“确实,你师母确实辛苦。”
苏茹弯腰抱住沈弥:“会笑了?知道我辛苦还朝我发火?”“我哪发过火。”“是是是,我们沈老师从来不发火,弄出那么大动静是手没拿稳不小心。”“还不依不饶了,”沈弥笑着捉起苏茹的手,“我腿疼都得抽你有空过来的时候。我这么见缝插针,你就不知道体谅体谅。”“行,体谅,体谅你,”苏茹彻底软下来,“那我以后每天焦头烂额算了。让你没法见缝插针,这样才能健健康康。”
苏茹又待到午休铃响才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给沈弥一个拥抱。我送苏茹出校门,上车之前她说:“宝贝你那些话说得真及时,不然沈弥肯定又犯轴了。”我联想起沈弥平日里温文的好脾气,确实觉得今天反常:
“沈老师心情不好吗?”“是,”苏茹叹了口气,“就是最近太多事堆在一起了,平时不这样。”“我妈妈那天跟我说,去世的那个学生就是沈老师救过的?”“对。”苏茹的回答很简洁。我有点惋惜:“我爸也有学生生病去世,他知道以后也难过了挺长时间。”
苏茹却说:“他不是沈弥班里的,车祸之前沈弥都不认识他。”“沈老师真的好了不起,换我爸肯定做不到。”毕竟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百分之百地做到忘我。苏茹看着地面:“确实了不起,但我宁愿沈弥也做不到。”
我没有深究苏茹话中的含义,但我决定彻底了解刘婉婉。晚饭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向爸爸问起她的情况。爸爸告诉我,教导处刘主任是她的亲叔叔。我这才知道刘婉婉是有后台的,难怪她毕业没多久就敢跟沈弥叫板。
其实老师之间的恩怨矛盾一点也不比其他职业少,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懂,但我不希望沈弥也被框在这个怪圈里——他不会成为主动出击的那一方,但我也不想看到他备受攻讦。“宝儿我发现一件事,”妈妈说,“你提沈老师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我老师’,就不怕你婉婉姐姐吃醋?”我朝妈妈做了个鬼脸,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