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苏茹手里接过拐杖飞快地跑上楼,把外门开到最大的角度。苏茹背着沈弥进了我的卧室。我坐在客厅里,从沙发上抓起一个垫子,一会儿抵着一会儿又放下。
卧室门开了一半,苏茹探出头:“渺渺你帮我打盆热水。”我立刻弹起来跑去洗手间,苏茹一直在门口站着。我把盛满热水的脸盆端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就立刻关上门。余下的时间,我变成了一只弹簧,只要房间里有丁点儿声响就立刻弹过去守着。
门是在临近一点半才打开的,一出来苏茹就立刻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沈老师现在没事了,别担心。”我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是湿凉一片。
苏茹抬手抹着额汗:“我一忙沈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渺渺谢谢你,我们家跟学校离得远,要不是来这儿,沈弥现在还疼着呢。”
“沈老师怎么了?”“他情绪不好,老毛病又犯了。”“那我进去看看他行吗。”苏茹犹豫了一下:“沈弥没戴假肢不见人……渺渺你别见怪,你沈老师平时就是这个脾气。开学之前我要在他办公室里放把轮椅,他说什么都不让。刚刚在办公室我说要背他出校门,他又差点跟我吵起来,说学生看见了丢人。”
话说到后半段的时候我一直在仰着头看天花板,等到她说完,我就张开嘴,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再次闭上。苏茹叹了一口轻柔的气,她解围似的拍我的头发。我清了清嗓子说:“师母,那我先去上课了。”
讲台上放着数学课本,刘婉婉站在窗边跟前排的同学说话。不用提,第一堂课肯定被她占了。我没搭理刘婉婉,自从月考那通电话以后,我对她的好感已经所剩无几。我的眼前都是沈弥刚刚疼得发抖的模样,苏茹撑着墙壁偷偷哭的模样,苏茹扶着他出校门的情形,苏茹背他上楼的情形……
桌洞里的手机震动着亮起蓝屏。“尹渺渺:今天的政治和明天的体育换课,第三第四节连堂,麻烦你告诉班里的同学。”我回复:“沈老师好好休息,这事包在我身上!”没来得及发出去就又有一条短信冲进来:“我和苏茹已经到家了,你认真上课,不必担心。”
我把沈弥的短信抄在了课桌的左上角,那是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它屏蔽了所有不该出现在课堂上的情绪,让我靠着它撑过了晚自习。到家已经接近七点,爸爸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妈妈端着清炒莴笋从厨房走出来。“你中午回家了?”她问。我说:“没有啊。”妈妈哎了一声:“那我早晨走的时候上了两道锁,回来怎么就变成一道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沈老师和师母中午来了,他们没钥匙,走的时候就直接把门关上了。”“沈老师?”妈妈有些意外。我把情况一讲,她立刻就担心上了:“老尹,吃完饭去沈老师家看看吧?”
我刚要响应,爸爸就开口:“没听说沈弥家住得远么,又不是周末,不让闺女学习了?”我瞪着爸爸,妈妈说:“你爸说得对,但我待会儿还是得给苏茹打个电话。”
我拿出手机:“现在就打,我要听。”爸爸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以前也没见你为哪个老师这么操心,今天怎么了?”
我狠狠地瞪着爸爸。妈妈也是急脾气,接过我的手机直接拨号:“苏茹吗,对是我……渺渺说沈老师中午的时候不舒服,不要紧?我知道,啊?……行,沈老师没事就行……好我知道,她担心老师还不是应该的……行,那就这样……哎好,再见。”
“你师母说沈老师不要紧,是中午的时候情绪不好,幻肢痛又犯了。”妈妈边往我碗里添菜边说。“那是个什么东西?”爸爸问。“老尹你说话有点儿分寸,”妈妈责怪着,“以前听骨科同事提过一嘴,好像是……”“还是打住吧,别用你们这些杂七杂八的病倒我胃口。”爸爸打断了妈妈的话。妈妈愠怒:“话是你问的,我告诉你还落埋怨了?”
“行了,我说错话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就接着说。”爸爸连忙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妈妈碗里。妈妈叹了口气:“苏茹刚才说,沈老师救的那个学生年初的时候生病去世了……也难怪沈老师不好受,能豁上命去救,估计平时感情相当不错了,这一下走了,心里多不是滋味。何况这一下还搭上了两条腿……”爸爸插话:“你不说我还真都忘了,得亏上次吃饭没想起来,要不还真起鸡皮疙瘩。”
我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说这个了?”爸爸连忙打住:“不说了不说了,闺女不让说就不说了。”我胡乱扒了几口饭:“你说吧,你接着说,我不吃了总行吧。”碗筷往桌上用力一放,起身就往卧室的方向走,身后爸爸喊我:“学习了一天怎么就吃这么点儿?都说了不提了怎么还生气,难得你妈今天做排骨,手艺不错,堪比我,赶紧过来多吃几口……”但我一句话都不想回答。
我开了电脑,在搜索栏输入沈弥的名字,不到半秒就出来上千条结果。新闻大多还停留在几年前,标题千差万别,内容却大同小异。我滚动着鼠标滑轮一条条地浏览,越看越觉得心凉——原来妈妈说的是真的,原来这是个一直都存在的事实。当年的轮番轰炸只让我记住了他的名字,余下的一切都是开学之后重新建立的。在这个过程里,我早就不记得他有过怎样伟大的事迹又获得了怎样的赞誉。我只记得他是我的老师,他想帮我。他走路的时候需要拐杖,但我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这点。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那么宽容和善,怎么会在第一堂课上就拿自己开玩笑,又怎么会得意洋洋地告诉我长跑短跑的第一名都被自己包揽……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打湿了前胸的衣服也打湿了电脑键盘。我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腿,我想试着明白沈弥的感觉,可这几下只让我更加难受——我觉得疼了可以随时松手,沈弥呢,他怎么办。妈妈来到我的身后,我是听到她的叹息声才觉察到的。我回身紧紧地搂住妈妈,她抱着我:“要是担心老师就好好学习,在学校多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