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刘婉婉摩拳擦掌地冲进去帮厨。趁客厅空着,我从书包里取出录音笔,放在了沙发下面——没错,这就是我的计划。我明白它有多么卑劣,可同时我也坚信,如果这个念头的存在没有意义,老天必然不会让它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酒——冰箱里的啤酒、酒柜里的红酒、厨房里面的白酒。刘婉婉说我一定是疯了,我说是因为她太久没来做客我高兴疯了。我也的确让自己看上去兴高采烈,夹菜聊天说笑话,当然少不了敬酒。我不停地给刘婉婉倒酒,红酒啤酒白酒轮番倒,然后撺掇她一饮而尽。
刘婉婉的心情真的很好,几杯酒下肚,她的脸颊已经被射灯映出两个高光。“过来小丫头,”她箍着我的脖子,“以你的能力,题再难上十倍也不该做成这样。老实交代,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我的心一阵狂跳,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她一定能看出我的脸色变了:“什么谁让我干的?”我眯着眼睛,这样的眼神或许会更加茫然,这是我从电视里学来的。
刘婉婉满意地点着头:“别给我胳膊肘往外拐。记得你是我学生,又是我老师的孩儿,咱俩十多年交情了,一般人不能比。”
“你俩说什么还背着我?”爸爸也喝了不少酒,眼睛通红。我咧嘴笑:“这是我跟我婉婉姐姐的秘密。”爸爸不耐烦地挥手:“少废话,什么故意什么成绩,来来来,给我再说的清楚点儿。”
我从刘婉婉眼里过度的兴奋中预知了接下去的内容。我以为她已经醉得不顾及我,可她还是咧开嘴,用彻底醉倒之前的最后一点点理智朝我天真无邪地一笑:“亲爱的你先早休息,我跟尹老师说几句话。大人谈话,少儿不宜。”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客厅里的酒瓶睡得东倒西歪,爸爸巨大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我趴在地面上伸长手臂,从沙发底下摸出了录音笔。我知道这件事不一定会成功,它的胜算微乎其微。但我祈祷老天帮我一把,因为我唯一的野心就是还我老师一个清白,让他堂堂正正地在学校工作,除了身体之苦以外,不再为琐事烦累。
录音很长,起初是推杯换盏的声音,我口不对心的肉麻话占了大半。它们像隔夜的残羹冷炙一样让人恶心。重点在我离开客厅之后终于来了,刘婉婉忽然哈哈大笑:“当着渺渺的面我没敢说,尹老师我告诉你……”
然后她就那么轻而易举又毫无保留地向爸爸讲起事情的始末,那些在她清醒时以黑暗的秘密的形态储藏的心事——她说自己从小和叔叔的关系最亲,因为亲,她看不惯一切和他作对的人。还在师范念书的时候,她就常常从叔叔嘴里听到沈弥的名字。那是个招人厌烦的家伙,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从今年跟他搭档开始,她就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她说自己为了挑选参与这次“行动”的学生已经在班里观察了许久,每个学生她都再三叮嘱;她说之所以敢在家长会上将问题大包大揽,是因为认定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理科,家长们不会为了一门文科而再三追究;就算这件事闹得再大,沈弥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有证据——我忍了几天的眼泪因为这句话全部涌了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没法说清楚那种心情,明知道自己是胜利方,却又觉得一片荒凉。
我在周一下午的大课间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沈弥坐在一进门左边的皮质沙发上,拐杖抵在沙发边放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因为垂头看着手里的打印纸,架在鼻尖上的眼镜有些下滑。
沈弥猛然抬起头,我先他一步开口:“我来证明沈老师的清白。”我不想用开场白,我怕那会耽误时间。“这是你们班的学生?”校长的语气很和蔼。“我在二班,我叫尹渺渺,是沈老师的课代表。”我挺直后背,“我们班这次政治成绩不好和沈老师没关系,是因为我们班主任和班里很多同学提前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把分数考高!”
“不能乱说。”沈弥的声音从背后低低地传来。我转过头,他的目光很严峻,嘴唇死死地抿着。“您让我把话说完,”我朝他笑了,“考试以前,我亲耳听见刘老师怂恿大家把分数考低,还保证不会让家长为难大家。这是我亲耳听见的,不会有错。”
“可是同学,”校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这样去揭发一个人,而且还是你的班主任老师,是需要有确凿证据作支撑的,否则就是污蔑,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坦然地看着校长,“要不是因为一直没有证据,我也不会现在才来找您。”“你有证据?”“我有,”我拿起录音笔放在办公桌上,“这是刘老师的录音,您听了就会明白。里面还有沈老师从开学到现在所有的讲课音频,您听了就知道,他在我们班上花的心思不比对自己班的少。所以看到刘老师想出这种办法,我真的很生气……这次考试,我故意把数学考了不及格,我知道这样做很幼稚,还让沈老师为我受了很多指责,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帮我老师了……”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校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沈弥啊,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老师都能遇上这么维护自己的学生啊。”沈弥说:“我知道。”我再次转过头,刚好对上他的眼睛。他在冲我笑,我确定这是他自期中考试以来最舒展的笑容。
校长站起来:“孩子,我郑重地向你承诺,校方会给出一个公平的处理。”沈弥开口:“王校长,刘老师是新老师,不要处罚得太重。”“校方自有合理的处理决定,”校长将一份文件递给沈弥,“拿回去吧,这下用不着了。”
我跟在沈弥身后下楼。他抓着扶手,脚步迟疑得厉害,这让我不敢想这些天他是怎样一次次爬上爬下。沈弥吃力地闪开:“来,你先下。”我没有走到底,而是和他保持开一阶的距离。
“你这是干什么。”沈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说:“当垫子。”“当什么垫子?”“以后下楼我都走在您前面,要是您摔了,我就给您当垫子。”然后沈弥就不再说话了。不时能听见拐杖笃笃还有他的呼吸,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珍贵安宁。
暮色微微泛起。难得看到舒朗的紫色云朵,还有落日前橘黄色的天。“陪我站会儿。”沈弥说。几个男生正在篮球场上奔跑,穿着亮色球衣的身影孤单而热烈。沈弥说:“我以前也爱打球,一下课就约着班里男孩打。”“很多女生看您吧?”我问。沈弥认真地回答:“男孩女孩都有。”我说:“我要是您以前的学生该多好,这样也能看沈老师打球。”沈弥看了看我,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要是那样,今天哪还有课代表站出来替我说话。”
“学校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问。沈弥无声地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我大略一扫,立刻揉成团塞进口袋。“凭什么写检查?您干嘛不和校长解释?”“王校长知道我不会这么干,但他拿不出证据。所以我告诉他,这次先这么处理我。时间久了大家自然会明白。可是在这之前,没有人会轻易选择相信谁。”“所以您就打算熬着?”“不提了。”沈弥长长地舒了口气。“那好吧。”我说,“为了灌醉刘婉婉,我那天说了好多肉麻话,您猜我为什么没吐?”沈弥笑着摇头,“因为我沈老师说过了,为了喜欢的事,做点不喜欢的也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