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做过的错事该是很多,但却没有一件值得忏悔者;有之,则唯有这件人家看来并不错,而我自己却认为千不应该万不应该的,便是我不该盲目地生了这许多孩子。
当我生产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年纪很轻,糊里糊涂不懂得什么,只知道燕尔新婚快乐,不知不觉中就种下了祸根。生产的时候我很吃些苦头,从此就立誓不要再生产了,夫妻分了床。自然我们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人家说起似乎药房里有一种套子可买来用以避孕,只是我们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向人家追问,也不好意思自己乱闯进任何家药房去求购那东西。这样地过了许久,恰巧家里有一位姑娘出阁了,我们双双赶回去参加喜事,家里的客人很多,床铺嫌少,因此长辈说你们小两口子还是不要分床吧,于是我就又养了一个女儿。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于民国二十六年阴历七月七日,次晨便闻炮声隆隆,吃的东西都买不到。产后第九天我便挤下难民船逃回故乡,蹲在煤舱里,热得透不过气来,一碗碗只买海水吃。我的孩子先是晒在烈日下由我死攥住向人群冲,带入舱中已小喉咙哭得喑哑了,啃住奶头拚命吸也得不到一点乳汁滋润,我希望她还是快些断气死了吧,活着受罪又何苦来?到了半夜里,才有个妇人瞧着过意不去,在小包袱里挖出块饼干来掷给我。婴儿不会吃硬的饼干,我只得放在自己嘴里嚼烂了给她吃,吃不到四分之一她便睡着了,我喘着气,一面连连央别人快递给我海水喝……
这个孩子后来带回家中,很受家中人们的憎厌。一个阔嘴巴的童妈乘机便向婆婆献计,说是她家隔壁有一个侄媳妇刚养下孩子不久想抱掉,不如把这个宝宝抱到里山去寄养吧。我婆婆觉得除此也别无办法,乱世带个孩子多不便,于是便命我与童妈赶快把孩子送过去。童妈的侄媳妇看起来人倒还白净,就是家中脏得可以,一塌刮子只有一间屋,里面是灶,是风炉,中间板桌破凳,前面则端放着一张大木床,床前是摇篮,离摇篮不远处便是鸡笼与狗窠。我问她自己的孩子抱到哪里去了,她说已送给她堂姊姊养,月贴3元。于是我答应月贴她5元钱,我的女儿就睡在这个床前的摇篮里。我很怕狗咬着她,大雄鸡会啄坏她的眼睛,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呀?我们的经济不独立,自己是寄生虫,又怎能顾到小寄生虫的女儿头上去?我的女儿在里山住了三年,脚不会站,张口只像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据说她害的是童子痨,别人告诉我婆婆说是童妈的侄媳妇等我们去后就把自己的孩子抱回来,省去这3元钱一月,于是她自己的孩子吃奶,却把烂山芋之类喂我的女儿。还有我家送去的衣服鞋袜,她拣好的都给自己孩子穿;我的女儿只能穿拣剩的旧衣旧裤。有时候她的尿撒得多了,哭得凶了,恼着童妈的侄媳妇的心,便顺手给她耳刮子,因为打屁股嫌麻烦。后来这个孩子看来也不像样了,她怕她死后不好交代,便着丈夫上来告诉我婆婆。那时我们早跑回上海来了,航行无定期,也难得回去,我婆婆一时不得主意,想了想,还是叫童妈到里山去看看吧。童妈回来说,孩子身体单弱,奶是早断了,现在抱过来由童妈的丈夫带着她,至于尿布呢,童妈有一个13岁女儿会去洗。我的女儿后来就死在童妈家里,婆婆给了一笔棺材埋葬等费,当然童妈不会用,乡间孩子死了决用不着棺材,只要拿只蒲包一裹,丢到野外便算了。以后不是充黄狗乌鸦的食粮,便是血肉自烂自归溶于土,做了野草树木的肥料,我的孩子哪!
然而她的病及死的消息我都没有先知道,因为我已快养第三个孩子了,那时我的丈夫刚毕业,不久就有了事做。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个女的,我们对于她可说是十分尽了做父母的心力。我们不雇奶妈,情愿辛辛苦苦地一次次无分日夜地喂奶粉水果,孩子有些伤风咳嗽,便手忙脚乱地分跑出去找医生。我们的育儿知识很丰富,就是经验太差,因此孩子养得瘦怯怯的,弱不禁风。
当我养最后一个男孩子的时候,我们夫妻间感情已决裂了。我与我的孩子们生活过得很苦,靠写文章来维持衣食,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于是在一个晚上,我是决定要走了,我的衣箱铺盖预先车去放在朋友家里,朋友留我晚餐,我摇摇头,却仍去家中依依不舍地与儿女们作一次最后的诀别。我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爸爸正在喂他们吃粥,见了我,小女儿便拍手道:“妈妈回来了!”说着,便推开爸爸手中的碗筷,捧住我的脸孔紧紧不放。我真深悔多此一行,自私的女人呀,我不该来伤孩子们的心。于是我默然半晌,咽住眼泪,安安静静地对他们道:“请爸爸带你们同去看戏,我也去的,好不好?”
到了戏院门口,看他们都进去了,我却自退出来。带着万分惶恐歉疚的心意,我不敢抬头看人,只一溜烟向冷僻的马路旁飞跑。跑了不知多远,不知多久,我渐渐清醒过来了,银灰色的月光普照着大地,冷森森的,像宝剑在吐气。我拣着那荒僻的马路跑,怕的是撞见人;不幸的人儿决不想见有福气的人们的脸,失去了孩子,我再也不希罕世间上一切!
疏疏的树枝,春来尚未着花;就让它们在霜也似的月光下给冻死了吧,何必开花、何必结子,结了子还不是给人或别的动物吃掉,或自落下来堕入土中干那生生不息的工作?我想着想着,放缓了脚步向茫茫的前面走去,在路的转角,一包结结实实长的东西,上头露口处,可不是一张端端正正的孩子脸孔吗?脸是小圆的,不太白,却也没有可怕样子;闭眼噘嘴,正睡着,似乎还像有呼吸似的。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了又看,弯下腰去,再瞧个明白,动也不动,样儿一些不改变。我忍不住了,轻轻把他抱起来,用手抚摸他的额;天哪,冰冰冷的,死了,是婴儿的尸体!我觉得心中悚然,如有鬼在后面直扑过来,于是飞快逃;警察追了来可不是玩的哪,他不要以为就是我抛弃的孩子,或是疑心我谋毙别家孩子了……
从此以后,我见了路旁的孩尸就心惊肉跳;而路旁多的恰巧是:一包包结结实实的、裹扮得整整齐齐的孩尸。我想,生是谁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我自己是确实不想生孩子的,然而生出来了,又不能养,让他们吃苦,害得人好苦。
救救孩子呀!
没有一个孩子是自愿给人生出来的,你们既然生出了他,就得好好地养活他。叫他死,叫他吃苦,难道世界上惨事还怕太少吗?要你们这批无知的男女盲目地、无限量地日夜制造、增加。
有人说:生儿育女是为了国家;因为国家需要人口繁殖,所以我们才赶紧结婚哪。我要扯破他们的面具连声啐:不知道在你们交合的时候,还是肉麻得很地互相说我爱你,你爱我呀?还是口口声声嚷我爱国家,你爱国家?况且本来的意义也是先有了人民然后才成立国家,不见得因为先欲成立某一个国家才赶紧雇男女来生产国民的。
生是自然之意志,人类不能控制它,便常形成人类的悲剧。父母产子女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他们替自己创造了爱的对象,使自己的精神有所寄托,再为自己的一部分细胞永远生存下去,使自己的所有物永远有人代为保存,这样便需要传宗接代的子孙。至于做子孙的本身是不是自己想替他们传接,他们是不问的。因此从前人就把儿女当作自己所创造的一件任何东西看待,要他们毁灭就毁灭,犹如撕破一张画,击碎一只花瓶一般。拿来鸡卵孵小鸡,小鸡养大了要杀便杀,有谁该说一声不字?而且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为了做儿子的是一个万物之灵——人,就连撕啦击啦杀啦这种亲手执行的麻烦也得替他们省去,乖乖儿地自己毁灭自己!
然而不生不要紧,生出来一件活的东西,却叫它苦苦再消灭,消灭得不自然,一副凄惨的景象却也叫人够受。我觉得一个婴儿初产下来只要他能够开始作一次呼吸,我们就得断定他有生存的权利,有生活得舒适快乐的权利,不应该死活由他去,或是马上给他预定种种如受军训之类的义务,仿佛由卵孵成鸡,就随时随地有准备杀它以快自己口腹的存在心,这样真是太残酷的事。
我不是不赞成养孩子,我知道有了孩子而能够好好由自己抚养他的父母是快乐的;但孩子的本身在未出生前是根本没有意志,决不会要求父母生下他,也不会相信生是快乐的,因为他根本不知有生。父母要孩子,是要孩子来增加他们的快乐,是要孩子快乐了以后他们自己才会觉得快乐,决不是要孩子受苦,他们自己才心安。但大多数父母事先根本没想到孩子,结果孩子来了,觉得还不坏,这叫作歪打正着,原是不足为训的。最可恼的是事实上万万不能有孩子,却为一时不克自制,生下孩子来不惜牺牲孩子以掩饰自己的罪过,或者让孩子痛苦地活下去替他们代偿恶行为的代价,这样才是万死不能赎其罪的愚蠢的父母。
第一,患花柳病以及其他各种有影响于遗传的病的人不能养孩子,这是公认的事实。养下孩子来烂头破额,活活瞧着他受罪,真是于心何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对丈夫约法三章道:“(1)你既然要了我,最好不要再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2)假如这点不能够,则千万不要同有毒的女人发生;(3)假如这点再不能够,则你传染了梅毒以后,千万别瞒着我,再回家来同我养孩子。”这位朋友,我称她是标准母性,她不能硬管束丈夫,但也不忍惨害无辜的孩子。这在德国据说也有特别规定,就是有花柳病的人由政府强制割断其生殖机能。我国人是一向中庸的,这办法可万万听不进去;而且即使实行起来也必马马虎虎,花了几个钱,有病的也可堂皇地携着无病证明书出来结婚了,没有病的若钱花得不够,也许倒有一再受检查增加麻烦的可能,结果烂头破额的小国民还是一批一批要产生的。所以我在这里要奉劝各位青年男女,同一个人结婚或同居时关于对方的籍贯家庭学问资格财产等等调查尚可稍为马虎,因为他即有不对或不足你都可以替他帮助弥补,唯有健康无重要不治疾病这项最最要紧,否则不但害了你自己,还会贻害你的子孙。
第二,经济不宽裕的人千万不要心急养孩子,因为孩子养下来我们不但决定他要活,还要活得舒服,脆弱的身体如何抵得住饥寒的压迫?我平日对于青年及壮年人吃苦,总是不大同情,认为你自己何不刻苦奋斗,何不妥协或革命;对于老年人受苦虽甚可怜但总觉得或许他以前欠考虑,罪有应得,或许他以前享过福了,现在苦苦也应该;唯有见了孩子冻饿,总不禁泪之夺眶而出,觉得他们都是这些愚蠢男女妄行的恶果,无辜被牺牲,为人受难,而又无法自救。有时候看见小小儿童已染上不少丑恶习惯,则更觉其生之多余,也许他们不久就会受法律或社会的制裁吧?而造成他们罪恶的人却不知去向而无从受到责难了。我说这话也并不是以为穷人一定不许生儿女,不过生了儿女总也要替儿女想个办法才好,或者自己努力赚钱,或者赶快替他们找个安身立命的处所。婴儿需要吃奶的程度比需要母亲来吻他的程度高,精神的爱没有物质来补足,还是支持不下去的。因此我很希望国家能早日普遍地设立托儿所,一方面广征有母爱欲求发泄的人来这里担任养育,假如这类女子不太多,则就为薪水而来也不打紧,只要她能尽责,养得儿童长大而健康就好。否则,我是不敢盲目附和国策说鼓励生育,生了出来育不长成,还不是除了替人类制一支挽歌,替儿童死亡率上增加一个数字外,其他一无好处吗?
第三,不知道养孩子的人我希望她还是学养而后嫁。我知道有许多孩子的死亡或病苦残废,都是由于他们的父母的无知而起。就说我自己吧,去年我的男孩患痧子而征象不甚明显,我就很大意地未予注意,又因经济不宽裕,也不设法找个大夫瞧瞧,后来看看不像样了,就是痧子须找中医,也不见好,病势愈来愈重。在一个凄凉的夜里,灯光幽暗,我的心中悲苦万分,就写了封信给苏曾祥女医师,说是孩子患痧沉重,但我绝无求诊于她的意思,因为我误信西医不懂痧子之说,不料她接到信马上自动跑上门来了。我们原是熟朋友,我也不瞒她,直说我不相信他们西医能治痧子,她跳起脚来,骂我太没有常识。结果断定那孩子已成肺炎,我又墨守旧说不肯开窗,空气先污浊不堪。其时西药很贵,苏医师恐我舍不得买,特地白送了来,向我担保一定治得好而逼着我孩子吃下,结果我的孩子总算很快地痊愈了,不曾投入枉死城去,我如今想起来还是愧恨万分。但诸如此类事情比我还要不懂事的父母不知有万几哩,许多孩子都误于他们的缺乏正确常识及正常见解,可怜的孩子是不能自主的,父母害了他,他只得被害,其实不会养孩子或不存心好好养孩子的人,还是不要生孩子的好。
第四,不合法结婚的人还是不必养孩子,因为结婚乃准备予养孩子的便利,而其他婚姻以外的性行为似乎只要彼此欢愉就够了,养出孩子来反而麻烦。我说这话,也许就有人责难,以为除婚姻外本不应再同别人胡乱发生性关系,如何反讲起避孕节育法来鼓励人及乱。殊不知拿怕养私生子来恐吓苟合是吓不倒的,社会人士对私生子看得重了,骂得凶了,不是促成男女间的将错就错草草结婚,就是引起打胎杀婴等等惨剧。我老早就说过,一夫一妻制是相当难维持的,虽然它或许还是一般人的最高理想。但是理想没有用,节外生枝的事实现在正多得很。我们且不必研究这些非正式结合的男女对于其本身究竟有何损失,损失在成年男女的本身,我以为尚无大重要处,可爱的倒是这些无缘无故的小同胞们。节育的方法似乎是早就有的,但一来热情的男女迫不及待,一定能够等包扎停当又何不悬崖勒马来?二则也是这法子似乎不许可普遍宣传,否则生殖率减低了便唯你是问,而死亡率纵使也减些却是人们所不注意的。再说一句话,我国人口向无精密统计,生殖率死亡率之类还是瞎说着吓吓人的,只要你说声不合时代需要的话,便可定你的罪,不管你所说的话的影响是好是坏,或者简直可以说有影响没有都不管。不过我总得凭良心讲句,在私生子女还算是耻辱的现代,还是不要让无辜儿童受耻辱的好,除非你肯坦白向全世界承认养私生子而不自以为耻,而且也敢担保你的孩子长大来肯听你说教而自己也不以为辱。否则也还是小心些吧。
我敢说节制生育决不是坏字眼,相反地,它们是美丽的、慈悲的,而且合乎正道与常情的。生育是好事情,至少在女人讲来总是件快乐的事情,国家要奖励生育原无不可,不过也要奖励得法。奖励是劝人为善,不含强迫之意,没有禁止人家自动节制的道理。节育能做到恰好程度,于父母儿童都有益,否则最吃亏的还是孩子。还有人说:可惜节育的道理只有知识阶级知道,而其方法则是连知识阶级也不大信任而认为可行的,是不是要灭绝了人类,便是只有粗人养儿女了?这也可不必过虑。养儿女的好处正多着,如父母爱之发泄哩,男女爱之维系哩,而最大的则是挽救自身死亡的悲哀。我死了有我的儿子会替我上坟,我的美丽小翡翠镯可以传授给我美丽的小女儿,虽死何憾?即在未死,活着的时候也就不会感到空虚了呀。所以身为节育所的主任女医师也一样肯生男育女而不自甘以尼姑终老。是否要卖秘诀,使乡下佬不知用套子而一个个养出阿狗阿猫来,则他们在谷子歉收时,也会用粗手将狗猫小囡囡鼻子捏住,而扼死他们的。
所可憾的倒是医生们中了这类道德及政策的毒,大家缄口不言,自己可行而决不撰文告诉人家也可行。结果就有若干江湖之流出来以专家自命,凡给钱者教你节育,给不起钱者就老实遵守道德或国策不告诉你,则应该养的不养,而不能养育者却生生不息,滥制造出来的小生命便遭了殃了。真是:应有不有,可无不无;有了是叫他们来吃苦,吃尽苦头死掉还不是仍归于无?奖励生育若结果奖励出死亡来,岂其本意哉?
故我的意思最要紧就是普遍设立指导生育处所,第一告诉人民生育之意义及好处;第二帮助他们养育子女,指导他们如何教养,帮助他们经费;第三便是在不可能情形下,劝他们千万别乱养出来,可行而有效的避孕方法是应该公开宣传,若以为不告诉人家如何节育便可以利用他们的天生性欲而繁殖人口了,则此简直是自生自灭的生育法,或者也可说是多生多灭的生育法,虽不许说节制了,初亦与奖励无关。
我看还是要生而能育的让他们尽量生育,不要生亦不能育的暂且从缓,避孕的罪过比打胎小,打胎的罪过比杀婴要小。婴儿虽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生命,但是也可怜,希望大家细细想一想他们的无依无靠或挨饿受冻时景况吧,不能的时候便不要生他们出来,这就是最大的慈悲与最高的道德,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人——
救救孩子!
(原载1944年5月1日《天地》第7、8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