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蛋炒饭,把我头也痛死了。记得从三月前开始住公寓以来,自己烧饭不便当,而外面菜价又贵,只得餐餐吃蛋炒饭。难得有几餐是人家请客的,大鱼大肉,吃个畅快,不过吃完了后,却又觉得油腻可畏;最希望的是能够在熟识朋友家里便餐,菜羹竹笋,乳腐咸蛋,吃得落胃,谈得舒服。
记得初进公寓的时候,我本打算自己烧饭的。因此,煤球炉子、铁镬钢锅、菜刀、碗筷统统买起来,应有尽有,只等穿起套衣下厨房了。可惜的是自己事情太忙,来去匆匆,回家早已筋疲力尽,哪有心思去弄菜饭?结果铁镬锈了,煤球炉子冷清清的,害得菜刀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人类诚然是自私的,但在吃食方面却喜欢互相合作,不是我烧给你尝,便是你煮给我吃,自烧自果腹,不待菜熟,早已无心下咽了。
我吃蛋炒饭,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两个鸭蛋,拿来乱搅一阵,便同冷饭结合而成大盆的黄澄澄黏粒了。我很疑心这个可能是不卫生的,因为刚煮熟的饭用来炒蛋饭,很容易成块,看不清颗粒,用的必须是冷透了的冷饭,也许是隔夜的,也许隔了两夜或两夜以上了。而蛋呢?鸡子当然舍不得,鸭蛋总比较便宜,而鸭蛋还有更便宜的一种,便是俗语所谓“散黄蛋”,亦名“搭壳蛋”,是快要臭掉的了。还有呢?蛋炒饭要加葱,厨子觉得葱以绿为贵,于是湿淋淋的生葱细末撒下去一拌便盛起来了,水分没熟透,微生物还是微生物哪。——不过这些卫生条件,我还是不大讲究的,我所惧者乃厨子的技术问题,厨子本领太差了,油是生的,味更加厚,饥得紧时还罢了,刚达饱和点,便令人胃腻欲呕。这里只有唯一的补救,便是需要喝碗热汤,润肠滋胃,倘若汤是温吞的,或太咸,这可完了。
我很想吃家常便饭,那是温和的、合适的,却又时常带些挑拨性的餐食。我知道清明前后可以吃蚕豆了,还有笋子。这些都是不用借油的光,而味自然能够鲜美的。菜馆子里虽然也有这类应时的东西,不过一来它们甫入侯门,便自身价百倍;二来横配竖搭,加上几件肉丝鸡肝之类,反会走失了它们原有鲜味,而使得我依旧失望而归。我不敢对这些富丽堂皇的酒楼心存奢望,即在幽静清雅的小吃店里,也还是小心翼翼地计算着筵席捐,吃了100元一盆的菜便须付130元代价呀,还是吃我一日两餐的蛋炒饭吧!
算到目前为止,我已吃了一百几十客蛋炒饭了,是接连而来的,每当肚子空空如也的时候,虽然心怀害怕,还是一口口扒进喉咙去急急吞下,舌头不敢辨味,眼睛也直瞪瞪地看着盆边花纹,视线不敢稍移动,生怕一不小心会触着那堆黄澄澄的、拌着沾水生葱而蹲在盆里的黏粒——蛋炒饭。
(原载《涛》,天地出版社1945年2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