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事实。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看完前面的内容,我只略扫了几眼,就看到“之乎者也”一类的字眼儿接连蹦了出来:这整本笔记,竟全是用古文写成的,字行间、段落间还写了不少红色的注释。
一时间,我对这本笔记的记录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然而想这些事情只是徒劳。如果她是这本笔记的作者,而不只是保管着,那么最可能的事实是,十八年前,她就已经和她那九个朋友,以及我的爷爷,一起彻底消失在这茫茫秦岭的后山之中了。
我不由得一阵唏嘘。略过前面这些日记一般的文字记录,我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其他内容,两行干枯的毛笔字非常明显,此刻正静静的躺在泛黄的纸张上,显得有气无力。
我知道过去的老人,但凡读过书的,尤其是私塾,一般都会写毛笔字,并且写的很好。像爷爷那种老中医,就更是惯用毛笔了。
之所以说这两句话是爷爷留下的,还是因为二叔。他因为时常在中医铺子里给爷爷帮忙,慢慢的也能写一些,虽然不比爷爷的笔力,但在他们那一辈人中也算不错。在医铺里忙前跑后,自然少不了读爷爷开的药方子,所以他当时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爷爷的笔迹。
可以想见的是,爷爷他们失踪的那一天,后山里并不平静。那为什么在那种可能很危急的关头,我爷爷还能留下这两行字呢?这其中有个说头。
早些年月,老中医不止是坐在医铺等病人来,常常还要外出给人看病,这时候,他们又被叫做行走郎中。他们出门必带的药箧里,必定装有毛笔和黄纸,一般是为了写药方子方便。但有时也难免碰到看病人的没有钱可以给,这时候就可以用来暂立字据。有些有德行的老郎中通常也不会拿那字据当真,都是为着病人的面子,免得让他觉得这是一种施舍。
我爷爷在那种情况下能写下这两行字,就是因为老中医的这个习惯。至今我都非常感谢爷爷的这个习惯。
一个人在A市的那些日子里,我慢慢发现许多所谓新的事情,其实都只是旧锁链上未被拉扯出来的一环而已,于是我也就能够心安理得的试着改变一些别人看来不应该抗拒的事情。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我之所以如此认真的想到这些,是因为只要看到了这两行字,不管是谁,我想他都做不到像没事儿人一样把它悄悄忘掉。而且,也难怪我爸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口袋找回来,然后交给我。
其实,他可能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这件事情吧,更没有忘记过记录本上爷爷留下的这两句话。总之,他今天来到我房里和我讲这些往事,然后把袋子交给我,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记录本上的那两句话很简单:陆家人不可再出秦岭,出秦岭不可无此物。
爷爷中医古书读的多,写东西不自觉的会有些古文风格,这在所难免。看得出来,他写这两行字时很着急,短短的两句,连笔非常多,但能看懂。最后那几个字,像是墨水不足了,有点干枯,力道却还在。
我看后怔住半天——我,陆安,正是爷爷写下那句话之后,陆家第一个嚷着要走出这秦岭的人。抬头看我爸时,发现他眼神里似乎充满了关爱。
什么鬼?我心说。“爸,你这样不太好吧!我说要走,你一句话也不劝。原来这本子上,我爷爷还留了这种话啊!现在看来,我走出秦岭到外面去之后,将要遇到的事情仿佛不很乐观啊。”
“你也别怪。一来这整件事蹊跷得很,大家谁都没能搞不清楚。我们在这山里也待了十来年了,没弄出一点眉目。所以,说实话,也没有谁真正甘心过。”我爸笑了笑,接着,他手一指那本子,“你其实没看完,你爷爷还写了几个字,在这一页右边的封皮上。”
我赶紧看去,果然发现混在灰黑色封皮的左下角那里,有同样笔迹的一行小字:我往后山下去。
又是一头雾水!这几个字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没有写全,去字那一点还没点上就结束了,显然是匆忙收场。
我看着我爸,摇摇头表示不解。
“不用问我,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我爸苦笑了一下,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二来啊,我这几天想了很多,越发觉得你选择出去闯,似乎是命运在给我们家暗示着什么,说不定有些事情会因此改变。再一个,我想了,即使没有这些事,你在这山里上学,顶多也就考个末流大学,没什么用。出去看看倒也好,可以给你弟弟妹妹探个路。”
我心说您这分析的还真是头头是道。不过我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至于能不能探好路,那就另说了。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说:“爸,你能这么想就好。虽然我很多事情也还不了解,但是如果不走出去,那就更不了解了。不过你放心,我出去后,一定努力,最起码顾好我自己是没问题的。”当时我说的轻飘飘的,只是后来才知道,一个高中辍学生说这种话是多么的不谙世故。
我爸听我这么说,也没再说其他的,叹了口气就要往外走,临到门口,低声说了句:“先收拾好东西,一会儿跟你妈好好说说,还有你弟弟妹妹。明天一早我送你。”
我突然涌出一阵心酸的感觉,就忙应了一声“好”。这可不行,临走前不能这样,我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转身就去了外屋。
后来回想起来,那一夜我应该是没有睡着的。
我呵呵笑着镇定地跟我妈解释,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叹着气,后来却悄悄跑到厨房里找来找去,要给我装些吃的。我弟弟和妹妹那会儿正吃了饭在里屋看电视,看我大大咧咧走了过去,就拉着我跟我讲电视里放的是什么。那时,我就再没说什么话。
第二天一早下了雨,山道上清冷清冷的,连个鸟叫声也听不到,满目全是半黄半绿的林子,看着像是这山得了什么苦病一般。依然是吹得人直哆嗦的山风,但我已没工夫想这些了。
车到的时候,我爸丢下我跑到车站牌子下面蹲着抽烟,不停的抽。
上了车,隔着窗子看时,我见他已经站了起来,正拼命的笑着,朝我使劲儿挥手,动作很是夸张。但那时我已经开始期待着到A市去,想要过那里的生活了。而爷爷的那几句话,我昨晚想通了:麻烦事情没找到你的时候,不必让自己先绕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