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塘水流过我们小镇时,因为两岸是整齐的石驳岸,显得格外的明净和温柔;再加镇上人家在水栈上淘米洗菜,有丰富的食物,就把许多的鱼吸引来了。我家就在水边,我常常能趴在窗槛上看到渔夫们捕鱼的场面。最好看的是鱼鹰捕鱼了。
淌淌船是极小巧的,一船一人一桨一篙而已,两舷挑出三四根树枝,每枝上蹲着一只雄赳赳的鱼鹰。鱼鹰又叫老鸦,全身乌黑,比鸭子大;长长的喙,亮晶晶的眼睛,脖子上的宽宽的皮老在一鼓一鼓的。下水前,放鹰人在它们的脖子上加一个箍,使它们咽不下鱼,只好把鱼“上交”到船上来。
放鹰人一手划桨,一手舞篙,七八条淌淌船便活灵灵地围拢来。不知谁极富韵致地朗声喊一句:“喂——喂喂!”其他人便一齐响应,同时按一个节拍踩动舱内的一块板,嘭嘭如鼓。那吆喝粗犷极了,那节拍热烈极了,听了觉得肌肉里充满了鲜辣辣的力量。渔家祖传的这狂热的“交响乐”,能协调动作,能惊懵水下的鱼,更能鼓舞鱼鹰下水捕鱼。果然,鱼鹰下水了,纷纷叼起活跳跳的、泛着白肚子的鱼。有两只鱼鹰合力叼起一条一臂长的白丝鱼,使船上的人益发兴奋起来。那吆喝、那节拍愈加狂热起来:“喂喂喂喂——”“嘭嘭嘭嘭……”
船队里有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黝黑发亮,像涂过一层油,水泼上去只能湿了他白色的裤衩。那身手从容奔放,气度不凡;那喊声虽还稚嫩,却另有一种动人的激情。他,本身就是一只敏健的鱼鹰哪!
我是认得他的。他叫小三子,常常赤了脚,拎了鱼篓在街巷里啪啪地奔跑,一边喊:“慢市鱼哪!活泼鲜跳的慢市鱼哪!”下午卖东西叫慢市。那时,我们水乡的鱼虾是很充盈的。渔船驶过沿河窗,问一句:“养猫啊?”也不必答,几条一叉长的穿条鱼就抛了进来,在地上啪啪地打挺。
这天傍晚,我家正开了后门吃晚饭,水栈上泊来一条小小乌篷船,一个中年渔民一边上石级,一边朗声说:“和伯公,求你事来了!”和伯公是我祖父,梅塘人都这么称呼他,以表示对一位善良正直的老中医的尊重。
炎炎夏日,这渔家汉子穿得整齐,尤其还难得地穿了一双新鞋,说明他此行的郑重。但他所求的事竟很简单:他儿子要在镇上中学读书,可打鱼人以船为家、以泊为乡,便分出一条船来常泊镇上作为儿子的宿处。他请求让这条乌篷船泊在我家的水栈边。我家临河的后檐飞出去三四尺,能为泊着的船遮蔽一点烈日风霜——有人称这飞檐为河廊。我好公因为人家对他的信任而十分高兴:“二满,放心放心!我给你捎带一只眼睛就是了。”二满向船上喊:“赛龙,快上来谢谢和伯公!”爽爽地随着一声应答,船上噔地跳上来一个虎生生的少年——原来就是小三子!
我说:“小三子,你读初一吧?那我们是同学了!”
小三子说:“我认得你,你叫周密!”
我又问:“咦,小三子,你怎么不寄宿在学校里?学校收寄宿生的。”
他说:“我不惯。噢,你以后别叫我小三子,我叫丁赛龙。竞赛的赛,蛟龙的龙。”说到“赛”字,他右臂一屈,一握拳,显出一块块结实的肌肉——一副掰手腕的样子。
不知怎的,他站在我前面,我心里就响起那热烈的节拍声:嘭嘭嘭……
我和丁赛龙成了同班同学。他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各门功课的好成绩,一天到晚精神抖擞的,就怕没事做。
如果赛龙家的船泊在镇上,放了学,他还是拎了鱼篓奔跑着去卖慢市鱼。卖慢市鱼是紧张的,鱼卖不掉,隔一夜即便不臭,鱼鳃也不红了。他喜欢紧张地捕鱼和卖鱼,在同学中讲起这些事,总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慢市鱼哪!银鱼炒鸡蛋啰!”
“小三子,有点啥鱼啦?”有主顾了。
“大头花鲢,翘嘴黄肠,白丝,还有饱子虾!”说话间,赛龙已从裤腰上拔下短短的秤杆(秤砣在鱼篓里),只见他一钩一勒,随口就喊出鱼钱来。他说他其实不看秤,靠眼光估就是了。
生意做好,赛龙说:“婶婶,以后你叫我赛龙吧,小三子多咧,要缠。比赛的赛,蛟龙的龙。”说到“赛”字,他又屈臂做个掰手腕的样子。
下一次,如果那个婶婶再喊他小三子,他不应,一径就跑过去,宁愿少卖点鱼。他这么认真,这么执拗,居然慢慢就改了大家的口了。
“赛龙,让我看看鱼篓吧。”
“来啦!”听听!他答应得多脆崩!
我劝过他不必这么顶真,人家叫我小密、阿密、密密,我都不在乎的。
他说:“不一样。你不懂!”
当时我确实不懂,后来知道了。镇上人总把卖鱼孩子呼作小三子。这不过是一个习惯吧?但赛龙觉得是有一点轻慢的意思在里头。
如果赛龙家的船外出打鱼去了,一放学,赛龙便摇着他的乌篷船张丝网、放麦钓去。我想跟去,他不同意,因为我不会游泳。
有一次,我赖在船上硬要跟去,他把船摇到镇外岳庙湾,冷不丁把我推下河去。我慌了,吃了几口水,眼前白弥弥的,分不清上和下了;忽觉得肚子上有个什么托了一下,人出了水面。耳边有个声音在喊:“睁开眼!向岸边划!”我拼命划水,终于到了岸边;抹掉脸上的水,一看,赛龙就在我身边。他扮着鬼脸,缩着脖子,抱着头,准备挨打的样子。我光火啦,一拳打在他肩上。他夸张地大叫一声,在水面上滚了几滚,沉下去了;不一会儿又在河心冒出来,站着,哈哈笑个不停,水只到他的肚脐眼。原来这地方浅得很,一伸腿就踩到河底了。
赛龙说,他父亲就这么教他游泳的。剥光衣裳,把人往河心一掷,不到必要时不救。
回家的路上,赛龙说:“如果你爬到岸上哭了,我就不和你交朋友。你不哭,来了一拳。好!是个男人呢。”
我嘻嘻笑:“是个男人,空话!不是女的就是男的嘛。”
“不对,刚强的才是男人。”
“那女人就不要刚强?”
“那,那我管不了。”
我还想和他开玩笑,可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就算了。
赛龙在学校搭伙,就是不在学校住宿。每天晚上,他就钻进泊在我家河廊下的乌篷船里去。
我爸爸说:“赛龙,别住船上了,和小密住一起吧。”
赛龙说:“伯伯,我不惯。”
我妈妈说:“赛龙,我们有空房间,你住下吧,不会收你房钱的。”
赛龙说:“姨姨,我喜欢睡在船上,嗬,晃啊晃啊,像只大摇篮。”
我说:“大摇篮多舒坦,我也住船上吧。”
赛龙不接口,看看我好公。
只有我好公不劝赛龙离开小船,说:“人家大人锻炼赛龙哩。你要住船上,可以,也是一个人,敢不敢?”
我不敢。
有时候,半夜的雷声把我惊醒,我就想起了赛龙。我打个手电,开了后门,喊:“赛龙上来吧!上来吧!”赛龙从舱门里探出头来,怪叫一声:“啊呼!落水鬼来啦!”啪,舱门关了,他在里边咯咯笑。
我相信了——他喜欢住在船上。可是,有一次,他到同学们的宿舍去,羡慕地咕哝道:“这里多么热闹啊!”怎么回事?
原来有一个秘密。我终于看出破绽了。
我问他:“赛龙,你的胃病怎么得的?”
赛龙脱口说:“吹!我有啥胃病?”
我好公常为赛龙煎药,我问什么药,好公说是治胃病的药。
我说:“赛龙,我们是朋友吧?”
他一惊,不说话,看着我的眼睛。
“那你得了什么病?”
“你好公告诉你了?”
“他说你是胃病。”
赛龙咬了嘴唇,说:“上船来。”
我上了船,赛龙把船摇到岳庙湾,说:“阿密,我告诉你吧。”
原来他有遗尿病。
一切都明白了。就为了这,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只小船上。
为他的信任,我很感动,说:“赛龙,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赛龙说:“那是你的事。”
我从未把这事告诉过任何人。我和好公也从未通过气。男人,不,一个人说了话是要算数的。
我家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小极了,只四尺见方,里边养了一些乌龟。有时,我把乌龟全仰过来,让他们比赛谁先翻过身来。谁得冠军,就奖给一条蚯蚓。有时,我把蚯蚓用线拴了,固定在离地半尺的地方逗引它们。它们够不到,脖子伸得笔直也够不到,就来了配合动作:一只趴着,让另一只爬到背上去,就叼到了。叼到蚯蚓的乌龟赶快躲开去想独吞,于是其他的乌龟就去争夺,龟壳相撞,热闹呢。
梅塘一带乌龟是稀罕物,一时不易弄到。这些乌龟是我好公千方百计托人买来的。买来乌龟不是吃,也不是通阴沟的,更不是供我玩的。我好公是个老中医,他有时开个偏方,要用活龟身上的东西当药引,怕病家一时搞不到,就备着,从来不收钱。出得多进得少,小天井的乌龟就越来越少了。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赛龙摇着他的乌篷船回来了,并拎来了十多只乌龟。我好公正高兴,却发觉赛龙的神色很疲倦,心疼死了,说以后决不再收赛龙的乌龟了,可是以后赛龙还照旧送来。
乌龟加深了赛龙和我家的友情。可是,也是因为乌龟……
有一天,我妈妈背着好公在小天井捉了八只乌龟去送礼,送给一个什么领导。妈妈说了她的难处,我没能拦住她。她也是为了家。这件事我不能告诉好公,好公最恨这类事了。如果好公知道了,我们家必会闹个天翻地覆。
吃饭前,好公照例看一看小天井,没看出少了乌龟。妈妈松了一口气,赏了我一个大肉丸子。可我心里不好受,就像欠了两笔债,一笔欠好公的,另一笔是欠赛龙的。
无巧不成书。几天以后,那个领导的孩子去中药店卖龟壳时说出了这件事,被赛龙偶然听到了。
我到水栈上洗碗,赛龙就蹲在船上问我:“阿密,我们是朋友吗?”这话我以前也问过他。我不敢看他,合着眼皮说:“赛龙,是乌龟的事吧?我对不起你。”
“这事你好公肯定不知道的,可人家都说和伯公也会用乌龟走后门了。这多冤枉哪!阿密,把这事告诉你好公吧,不能让他……”
我妈妈恰巧也来水栈,一听这话发急了:“赛龙,你这是什么话?”
他们争执起来,后来我妈妈发火了:“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赛龙固执得很,要去找我好公去。
我妈妈慌了,忙说:“就算我错了。嘿,谁没有袋底里的事?你遗尿以为我不知道呀?”
这话像一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在我脑子里炸开了。我嘶声大喊:“妈妈,你真糊涂!”
可是,晚了。赛龙呼地站起,紧抿嘴唇,鼻扇在激烈地翕动。突然,他纵身一跃,跳到河心。那小船晃啊,晃啊。
赛龙在很远的水面上冒出来,手臂狠命击起水花,奋力向远处游去。
妈妈愣住了。
赛龙在很远的一个水栈上坐着,冷峻得像一尊石雕。
我知道我马上会委屈得哭出声来,跺着脚拼命忍住眼泪。赛龙说:男孩有泪不轻弹——哪怕在妈妈面前。
我不顾妈妈的阻拦,踢掉鞋,下了水,向赛龙游去。当我游到赛龙身边,回头看时,自己也吃了一惊:我竟能游了这么远!
“赛龙,我妈说看见了你的药方,她,我……”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些什么。
赛龙回过头来,竟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安详:“游回去!别怕,我陪你。”怎么回事?
我们游回去。妈妈还默默地坐在水栈石上。我们三个相对无语。天快黑了,暮色像是从水里升起来的。
我妈妈说了:“赛龙,原谅我,我也有难处。”
赛龙说:“姨姨,我爸爸常对我说,和伯公是我们梅塘人的宝贝。我今天听人说和伯公用乌龟走后门,我多难过啊。”他说得很轻,却是那样地动人心弦。
这时,我清清瘦瘦、白发苍苍的老祖父出现了,他一只手扶住门框,一只手伸出来,颤颤地说:“赛龙,好小囝!我谢谢你,谢谢你老子!”夜色里,我看见了祖父晶晶的泪。
我妈妈用手捧住脸,在抽泣。
我眼前出现了吃龟肉的人。我并不清楚他是谁,但,不管是谁,我恨他!
不久,我好公治好了赛龙的病。赛龙住到学校去了。不用说,他是多么高兴。这种病,本不该生在赛龙这样的人身上的。
赛龙的小乌篷船不再泊在我家河廊下了。那船又被改成鱼鹰船,每当围捕时,赛龙就赤裸着饱鼓鼓的身子,驾着它出现在梅塘里。
“喂——喂喂!喂喂喂……”
“嘭嘭嘭,嘭嘭嘭……”
这粗犷热烈的节拍,使人的肌肉里生出一种鲜辣辣的力量。但愿这充满男子汉气概的节拍,终生伴着他,伴着我,伴着我们人生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