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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风本是有情

从医院跑走,我径直去了魏氏大楼对面的咖啡馆,坐靠窗位置。

不一会儿,那女人被保镖和记者前簇后拥走出,以往颜色艳丽的衣裳改为一身缟素的白。叽叽喳喳追问下,她弓身进入房车,驶出好远。等记者作鸟兽散,同样的车辆又偷偷回到原地,停在咖啡馆门前,一双匀称光洁的小腿露出。

她将墨镜和帽子压得很低,抽身往里走,我也赶紧起身,去到定好的包间。

原先想约在其他地方,可她说,现在记者正满城逮魏家的人,十分钟前才露过面的地儿,反而安全。

我大概明白魏延生前喜欢她哪点。除了丝毫看不出年过四十的身材与容颜,还有过人心智。这样的心智,适合商场,也适于任何雄才大略的男人。

“究竟什么事?”

她坐下,将一杯甜到劣质的卡布奇诺推远。

我懒散地撑起下巴,眨眼对她笑,笑容却没到骨子里,“哦,没什么,就路过想来看看,失去靠山的人有多狼狈。”

那女人才不会被言语激怒,若是怕闲言碎语,我俩今日就不会以这样的身份坐在这里。

“狼狈?怎么会?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中年丧夫,遗产都不知要分多少呢。”

果然,她娇笑一声,心情转好,像伪装的面具终于不用再戴上,拉过先前还嫌弃的杯子,捂在手中取热,继续说:“不过,你今天来恐怕不只看笑话?别探了,你的心上人,没回来。”

想我纵横嘴皮子场多年,别人却往往将他提及,就能一招制敌,偶尔还是挺有挫败感。

见我闷着发呆,她不知何时放下了瓷杯,将我凑近桌前的下巴用几根芊芊细指抬起,似是而非感叹,“不得不承认,有时看见你,真像年轻那会儿照镜子。”

敌不动,我不动。我忍住心底翻腾的嫌恶,重新扬起笑意,“这不是您的基因优良么,妈?”

这甜甜一声,反而刺激她,愕地将手放开,口气严肃非常,“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只有一个儿子,叫魏光阴。”

语毕,我抠着桌角油漆的力道不禁加重,“即使那个男人死了,你也不愿认我?”

女子耸了耸肩,“认你?有什么好处?认了你,董事会的老骨头们还会支持我?以前在唾沫里游泳,才游上魏夫人的位置。现在刚死了丈夫,就迫不及待把和其他男人生的女儿带回家,我没那么傻。”

她当然不傻,傻的是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竟幻想她会有丝丝难过,怕她撑不住,至少有个圈外人能说说话。现在看,实在多此一举。她的富贵,她的地位,才是支撑她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还在,她永远不会倒。

一时间,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她心领神会,看看表,起身走人。临到门口,突然出声:“至于光阴,你死了这条心,你们不可能有结局。唉,八百年前的话到现在还重复,真是倒胃口。你光长得像我有什么用,审时度势的劲儿可一点没有。”

我忍不住了,赌气回嘴,“真当自己是上帝?剧本怎么写,我们就得怎么演?”

“不信,你试试。”

“呵,”我抖了抖肩膀,“要是我和他有好结局,你预备怎么办?”

她回眸一笑,笃定地。

“那我就从你两腿间爬出来,你是我妈。”

我气滞,讥讽道:“还是算了,如果我生个女儿像你这般心狠,我肯定掐死她。”

她连与我多耍会嘴皮子的功夫都懒得花,转身就走。

没几日,我出院,刘大壮请我吃火锅冲喜,顺带拉上了好淑女。

好淑女说,她知道哪里有家正宗的重庆火锅,“好多滨城本地人都找不到。”结果她讲的那家店就在我租住的小屋附近。

刘大壮:“重点是?”

我:“重点是,我果然找不到。”

吃饱喝足出来,我和刘大壮一如往常鸡同鸭讲,好淑女笑点超级奇怪,就因这么两句话,居然捧着肚子蹲在草丛边前俯后仰。我问号脸地望着她,刘大壮也是。

自从认识好淑女,他仿佛也找到了可以智商碾压的对象。虽然有时我很想提醒他,那傻姑娘,不过陷入了爱情。千万别忘记,她可是加州大学护理专业出来的高才生,哪天真不高兴了,随便扎你几针,你还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

但想想算了,他被扎,我挺高兴的。

租的小屋就在附近,他俩吵吵闹闹步行着送我回去,晚上的春风比白天更醉人,哪怕想起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果然,世上并无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

好淑女似乎与和我有同感,她两只细胳膊,一边挽着我,另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刘维同学,喜色过甚说:“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我还没来得及吐槽,刘大壮先声夺人,“永远?哪有谁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我不赞同地努努嘴,“有啊,移动和联通。”

不出意外,好淑女又笑了。此间,我和刘大壮的嘴仗又是一个来回。最后一言不合拳脚相加。

我俩拳脚相向的原因,是出版社编辑给我打了个电话,询问我稿费有没有到账,我没多加在意,点头如啄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挂了电话,便见刘大壮黑沉沉一张脸盯着我,声讨。

“程改改同志。原先,我以为你是缺钱,所以吝啬。现在,我发现,你丫有钱,也抠门!”

我不同意,“先前付款,我掏了钱包,可你说,为了暴发户儿子的尊严,这单必须你来买!”

“那是我以为你没钱啊!”

“我有没有钱!和谁请客,有毛的关系?!”

刘大壮怒,非要我请顿宵夜才罢休,猛虎捕食的姿态,朝着柔弱的我……怀里的银行卡扑来。为了捍卫我在病床上坚持码字得来的稿费,我只能和他斗争到底。

届时,小区门口已近在眼前。在我和刘大壮你推我拉你抢我夺期间,我们双双趔趄着,摔进了门口的绿化带里。好淑女欲行又止,不知该帮谁比较好,直到一束车灯远远打来。

这小区是周印帮忙找的,虽然面积小,可五脏俱全,安全系数也高。无奈最近大门的两盏路灯坏掉了,所以车灯光特别明显。

白炽灯打进草丛,久久未熄,覆盖着我的眼帘,令眼眶发胀。我挣扎着从绿化里爬起,同时稳稳抱住银行卡,循着光源望去。须臾,白色轿车驾驶座上的人推门而下,立在将好的风里,朝我们的方向倾了倾嘴角。

霎时间,刘大壮银行卡也不要了,比我更快反应过来,泼猴似地蹦跶过去,给了青年男子一个拥抱,“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后想起他是为什么回滨城,脸色有些尴尬,又苦于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转身指着我说:“你再不出现,她就要去报名参加《非诚勿扰》了,毕竟少有人能养得起食量那么好的姑娘啊。”

我……不就是没把稿费分给他吗?给,都拿去!看你能不能飞起来!

刘维能不能飞,我已经不能确定了,因为那人正徐徐朝我走来。我手指莫名一松,珍爱的小金库咔咔掉地上。车灯光还亮着,糊了我眼前一片,只能眨眼,再眨眼,以证明越来越近的影子不是幻觉。

阔别两年,他更瘦,似乎半阵风就能吹走。其他改变,还是有,瞧人的眼神越来越淡,仿佛有层水雾,雾后边,才是最真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打量,看男子更近,直到闻见他身上独有的植物清香。深吸一口,眼角余光却见他眉心忽蹙,抬起右手,近乎温柔地,将我发顶的几片杂叶一一清除。

时光仿佛倒回至某个寒冷冬夜,他一颗颗将我敞开的外套纽扣别好。那时,如果我敢投入他的怀抱,不知今日,会是什么模样。

刘大壮很会看眼色,留下句“回头聊”,悄无声息拉着花痴的好淑女离开了。用小姑娘后来的话说就是,“程程姐,看见他,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叶总这样的货色在眼前,你也能无动于衷。”

并非叶慎寻多丑,只是少女嘛,都喜欢外表凉薄实则深情的小说男主,魏光阴恰好长了张男主模子。至于叶慎寻,好看是好看的,却常年板着脸,令人不敢有多余的妄想,更不会有这么春风化雨的时刻。况且,还整天想着开除她,那这个霸道总裁当得就不怎么样!

回到当晚,魏光阴仗着身高,轻松将我头顶的落叶拂掉。我鬼使神差带着探寻的口气叫他,“光阴?”

他应了,脸色平静,第一句却没问候我好,只说对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神色凄哀。

曾经,在一片茂盛的迷谷树林前,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的手。

“魏光阴,你走吧,别再回来。去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一个就算我后悔了,也无法抵达你的远方。”

那时,他说成全。而今,他又出现。重要的是,我,可曾后悔过?

小区两头林立的树已经有了绿意,青年男子立在盎然的绿意种,用近乎悲伤的语气对我说,“我要食言了,改改。因为,我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当从来强大克制的人崩坏在我面前,我的理智,被炸得一片血糊。

事后,刘大壮跑来八卦当晚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进展。

“光阴受了这么大刺激,肯定特别需要安慰!此时你一举进攻,多年夙愿实现近在眼前啊!”

等他得知,我只是带着魏光阴在附近的小花园坐了坐,刘大壮屏息静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有句白痴,我不知当骂不当骂。”

不用他骂,事后再回忆,我也很想原地自爆。可光是看见他悲伤的眼,原先杂乱飘飘的心思,俱无影踪。他垂眸,说想要一个肩膀,于是,我就给他肩膀,不管这副肩膀能承载多大的重量。

清凉夜,不远处的居民楼,有学钢琴的小孩儿在弹奏肖邦。我们静坐在花园长椅下聆听,头顶被一颗不知名的大树干遮挡,像极迷谷森林前的秋千架。

在这难得安静的时光里,魏光阴的脑袋轻轻落在我肩胛。他因为高,保持这姿势极其不舒服,可等我鼓起勇气问他,需不需要我坐直些,他已经睡着。

忘了有多久,一阵风吹过,像是有香味,青年男子的睫毛被翻起,我忽然想起在祥和里,告别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泥泞混乱的晚上,我们尚年幼,被突然过境的飓风困在山谷之间。他发了高烧,倒在同样瘦小的我的胳膊中,呓语着不要回魏家。如果早知,那次分别带来的将是无尽思念与痛苦,我就算再死一次,也会从谷底爬起,挡在他回家的路途。

“光阴。”

这一声,是他叫的,我怔了怔,“嗯?”

察觉他醒了,还轻笑了片刻,“十二年前的夜晚,我主动告诉了你我的姓名。光阴,魏光阴。”

说着,那人直起身,侧脸对我,冷冽的神色一闪而过。

“但,那时也恨过你。明明答应不会让其他人带走我,为什么,做不到?好不容易再相遇,说要永远陪着我,为什么,又失言?”

我喉头一哽,看他不知不觉间,又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来才想通,其实在既定的命运轨迹面前,我们都太渺小。你阻止不了我离开,也随不了我海角,而我……”

忽然,他偏头看过来,眼波跟着头上星星一起闪了闪。我欲窥探,又只触到一片雾了。

关键时刻,手机铃声肯定会响。

魏光阴瞄了眼来电显示,云淡风轻挂断后,说送我回家。

魏延出事,作为惟一的儿子,多少事等着他处理,我故作大方推辞,“不用!已经在小区门口,几分钟的事儿。”

他默了默,将烟灰色围巾取下,有条不紊挂上我空荡荡的脖颈,上边还有专属他的温度,“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声音清凉。

我正小鹿乱撞,突感一湾更清凉的落在脸颊,惊慌抬眼,恰恰瞥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促狭艳色。

“谢谢你陪我,改改。”

不出意料,我在风中,凌、乱、了。

当然,这细节我不会傻到告诉刘大壮。因为,对魏光阴来讲,那只是个道谢的礼仪吻。

哪怕不是,它也并非我想象中的模样。甚至……是有些轻浮的。这次他回归,有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所以心慌慌。

魏延的葬礼很低调,来的人却都有头有脸。除了我和刘大壮。

当日,三月天总算有了三月的样子,我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色丝纺长袖。可郊外的气温始终比城市低,见我在山头的风中瑟缩,总嚷嚷着自己是合格竹马的刘大壮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将外套披在我身上。

回头之际,他在春光里冲我无声撇了撇唇,令人纵使身处冷冰冰的墓碑之间,也察觉到一丝温暖。

可惜,没人告诉我,上流社会的葬礼根本不是葬礼,而是一个夯长的财产分割仪式。

律师在英姿勃发的魏延照片前,用小刀裁开那价值不可估量的几张纸。一时间,不止魏家人,连同看戏的外人也沸腾起来。我也沸腾了,因为刘大壮的外套很厚,我脱了冷,穿上,又觉得热,渐渐上了三竿,太阳也火上浇油地伸出辣手。

前方的律师还在字正腔圆地公布死者遗愿,我热得头昏脑胀,脚底晃了晃,实在忍不住了准备脱外套,头顶忽然多出一把伞,侧头便见一身素衣的魏光阴,俊脸清淡。

“去旁边休息一下吧。”

他劝道。

我想说什么,前方尽头率先传来一道中年男音,语气略微不满,“堂堂魏家少主,竟对股权分配事宜如此儿戏,连听个遗嘱的时间都不走心?”之后才知,他是魏氏股东之一,以前跟着魏延打天下的,算开国元老。

魏延的意外太突然,大家都毫无准备,心底瞥着一口难以抒发的气,尤其是魏延生前的追随者。这个巴掌一响,其他人纷纷附和,“对啊,关系再好,不看看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一来二去,魏光阴被众人口诛笔伐。我终于了解,那口气卑微请求要个肩膀的男孩有多孤单。

可,当事人非但没辩解,反而稳稳撑着伞,笑容发飘,“股份多少对我来说只是数字,我从没参与公司任何的运营和业务,短时间内更无法上手。若真有什么重要情况,悦姨会代替我出面处理。”

语毕,我下意识朝那女人望去,察觉她运筹帷幄的表情,顿时更不舒服了,偏头便呕。

“哟,看这情况莫不是……有了?”

不知哪个女音在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可她低估了自己的嗓门儿,霎时,流言就跟瘟疫似地飞沙走石。

“有什么奇怪,魏董年轻时不照样如此?否则还会有现在的齐悦英?情义千斤嘛,不敌胸脯四两。”

我的胸脯居然有四两,感谢她全家。

耳边叽里呱啦一大堆还在继续,气氛比火更热了。偏魏光阴执拗,反其道而行,继续当着众人的面咄咄问我说:“你自己去旁边休息,还是我陪你去。”仿佛我就是他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把我解决,他不安心,成功让我上到翌日头版头条。

当我被热出高原红的脸上报,第一时间接到的,竟是编辑电话,她幽幽感叹,“没想到有天你出名不是因为写书,而是金屋藏娇……哦,被藏。”

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懒惰如我,要真被藏,还写什么书?!”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才不管其中真假,神神秘秘笑呵呵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条新闻,刚出版的小说卖断货了啊宝宝!”

忽然,我有些哀伤。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居然要经过这样俗气的炒作才能被看到。

孰料,三月末,我又上了一次新闻,却被描述得犹如弃妇,因为有记者拍到魏光阴和一位长相甜美的姑娘同乘,居然八不出对方身份。

“难道是他察觉,在墓地那天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困扰,所以故意转移媒体注意力,还我平静生活?”

当这意淫出口,盛杉闭了闭嘴,到底没忍住:“程改改,你真了解他吗?我怎么觉得你了解的,是想象中的他?”

高中时,她就警告我,说从小到大,伤在魏光阴手底下的姑娘海了去了,他眼都没眨过,“在你心里,他一定是那种到了二十多岁还没谈过恋爱的纯情少年。真抱歉要打碎你的少女梦了,如果他真是这样,怎么会有程穗晚事件?”

大家都闭口不提的人,没想在这时候被生硬拉出。

那将我从山谷捞起来的女孩儿,守候我的落魄,赐我姓氏,却又重新将我推入无间地狱。她是刘大壮念念不忘多年,却始终得不到的,我名义上的妹妹。她和魏光阴相识于美国,对他一见倾心,还曾出手相救。为报救命之恩,魏光阴同意交往。

“这场以身相许,许的如果不是感情,那就只能是自私了。程改改,你想过没有?他明明不爱她,却为了安心,给她制造幻觉和希望。比起一开始就义正言辞拒绝的人,究竟谁更残忍?可是,在他看来,根本没意识。天生来伤人的人,怎么会有意识?所以,我哪里是讨厌魏光阴,改改,我是怕。只有他,我拿不准,究竟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相比叶慎寻,他,更让我惧怕。”

明明艳阳天,盛杉一番话,却令我胆寒。但我不傻,我明白,她说得一字不假。

是的,我曾逃避过,他在那段噩梦过往里应该担多少责。我将一切归结为阴差阳错,可所有的差错,起因都是他。就像高三时,他用一本册子,害得别人被退学。毕业暑假,他买下蛇厂老板的地,赶尽杀绝,逼得对方无路可走当众下跪。兴许,还有更多我尚未察觉的细节……

如果,魏光阴曾出于儿时情谊,对我有些许特别,试图改变。那么,魏延骤然离世带来的打击,已经重新唤醒他保护自己的壳。他缩进壳,露出刺,企图把别人的伤害最大化,好转移外界怜悯的目光。

“盛杉……”

见我心有戚戚,盛杉伸长手,试图抱抱我,下秒却听见我问,“是不是像周印那样好看的人,都一表人渣啊。”她伸在半空的胳膊顿住,咬牙切齿脸。

“不介意的话,我弄死你啊。”

我微努嘴,“看吧,你也有弱点。周印难道就是善茬?并不。如果他善良,当初就不会特意跑去医院,亲口告诉你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但是,他只要一伸手,你再铁骨铮铮,也成绕指柔。”

盛杉给我一个打住的手势,她说,怕我接下去会唱《月亮惹的祸》。

没多久,我还真当众唱了歌。在出版方的安排下,我被邀请去参加一档广播节目,互动环节,硬着头皮哼了几句,回去就掉粉。

那档广播在黄金时段,一些小粉丝打来热线电话,问这问那。我竭力用文艺范儿十足的口吻回答,维持住仙气飘飘的形象,没想最终还是因为刘大壮,坐实了自恋狂三个字。

起因是主持人问,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葩好笑的事情。我想起有个男粉丝,在围脖里私信说,就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学习了一项撩妹技能,结果被带去派出所好一通教育。

“什么技能?”

我尴尬笑,“其实就随口一句,说撩妹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拿钱把她砸晕。结果,那位同志将三千元现金统统换成了硬币,拦在女生宿舍楼下,硬把人家砸晕了……”

主播室笑作一团,恰逢此时,又一个热线打进,声音粗粗地,听上去却很刻意。他表明身份,说自己就是拿钱砸女孩的男生,要感谢我:“从派出所出来,我就去医院给女孩儿道歉了,没想一来二往,我俩真喜结良缘,马上就要结婚!”

我听半天,终于从浓重的鼻音断定,他是刘大壮,特意跑来给我热场。感动之余,我脱口而出,“恭喜恭喜!我的书在手,世界你有!”

刘大壮无言以对,三秒后默默挂了电话。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平常煲电话粥开玩笑,而是现场直播。于是滨城千万人口,都得知了一个叫程改改的作者,自恋程度已到通天地步,药石无灵。

但整个直播,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那日,访谈最后,主持人问,“你笔下人物主角多为少年。是否生活中,真遇见过这样清风明月般的男孩?”

面前挂着的麦,圈出一小块阴影,我埋进去,良久出声,“我遇见的男孩,比笔下人物更清风明月。可惜,他并不自知。最近,他遭遇了天人永隔的痛苦,觉得无人理解。我想告诉他,每个人都会死。活着的人,不让离开的人挂念,才是最好的悼念方式。”

顿了顿,又道。

“还有,重逢那晚,你对我说抱歉,说答应过的事情无法做到,感觉很亏欠。但……你不知道吧?为这一面,我期待了多久的时间。”

你不知道,我等待这样吐肝露胆的机会,等了多长时间。

广播迎来音乐声,熟悉的声音匿了,魏光阴掌着方向盘的指节微蜷。

红灯已亮了许久,久到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戳戳他的胳膊,“想什么呢?”女孩妆容精致,一看就是蜜罐里长起来的。青年男子有刹那晃神,伸手抚了抚女孩散下的鬓角,惹起对方绯红成片,脑中却闪过另外模模糊糊一张脸。

“没想到魏助教生气也这么帅!”

“拒绝人的时候更帅,要试试吗?”

“……”

清风本是有情,奈何情过柳青,却无可避免,要去往下个目的地。

当天,广播台的活动一结束,出版社主编打来电话,牵头聚餐,叫上了主持人和策划等,包括我的编辑。

虽然身在滨城,但那是我和编辑第一次见面。

自从网络上多次言语交锋相爱相杀,我早知对方是个小姑娘。可没想,是个比我还小的姑娘!笑眯眯一双眼,梨涡浅现。名字也萌萌的,叫顾圆圆。

席间欢声笑语,主编半真半假说,“这样一比,改改就成为老姑娘了。”

我倒没因这句话置气,只不过前阵子无聊看了几本心理行为学的书籍,讲解到人不怀好意时的动作语气眼神,竟大多与这位主编吻合。

顾圆圆没什么心机,开玩笑说:“改改不肯承认的那个金主好帅啊。”

我本想回,我倒愿意和魏光阴有这层关系,人家不行!不料被主编抢在前头,字字珠玑,“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才不得不帮你上头条?”

话落,气氛无比尴尬。

主编男,四十出头。听说年轻那会儿也是圈内才子一枚,不料那个年代,出版行业没这么昌盛,没遇见赏识他的伯乐,于是上千万字被压在箱底。主编出生不好,却不死心,生拉硬拽求同学找关系进了出版业,混到现在的位置,也算可歌可泣。

料想,前阵子八卦闹得风风雨雨,不怪乎他对我低看一眼。

我默默缩在编辑旁边吃菜,假装没听清他的话,顺便推荐大家某道菜味道特别棒,直到半空中忽然多出一杯酒。

那次意外后,我连辣椒也不能多沾,酒精更敬而远之。赴约前,我要求勉酒,被答应了才安心。显然,这个口头承诺并未成功传达到主编耳里。

见酒杯悚然立着,顾圆圆才恍然想起,当即放了筷子,正义凛然地对领导摆了摆手:“忘了告诉您,改改对酒精过敏,用饮料代替好伐?”说着就要帮我倒鲜橙多,却被阻止。

“哪这么娇贵?别人惯着,我们可不惯哟。”

抬头,中年男人眼角的笑意依然堆着,语气似真似假,可在座的人已心如明镜,分明找茬的,一时间鸦雀无声。

就在我拍案而起那一刻,我的女骑士,我的编辑,顾圆圆同学,比我更快掀了桌……

“不是告诉您了吗?她酒精过敏,不、能、喝。”

说掀桌,并非夸张手法,是真实写意。她起身时太激动,碰倒了盛放红酒的高脚杯,杯子斜倾,又碰倒了我的。只听清脆几声响,杯子里的红色溅出,洒在白色桌布上,惹得广播台的策划和主持人争相避开。

场面彻底收不了场,主编的虚伪面皮撕破,放酒杯的手一重,语气微怒,“顾圆圆,你来公司好歹也半年时间,做事还这么毛手毛脚,真不知当初实习期怎么过的,回去我得问问人事部。”

见自己的事儿迁怒他人,搞不好砸了顾圆圆饭碗,我豪气干云地拿过酒杯就要往嘴里灌,被顾圆圆凭空夺下。

她姿态比我还虎虎生风,生起气来两条短平的眉毛看过去异常可爱,“酒精过敏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前我爸喝得中毒,进过一次医院,差点出不来。她是我亲手带来的人,我就要亲眼看着她毫发无损离开。”

我的神啊,现在小姑娘都这么有主见了吗?都这么懂事吗?都这么义薄云天了吗?社会主义好啊好!国家人民地位高!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坚决……

这时若知道我在心里唱歌,顾圆圆估计会亲自灌翻我,只好任她夺了酒杯,坚定地与她并肩而战。

“何主编,我一个初出茅庐写小字的,哪值得您三番两次抬贵手?不如我以茶代酒……”

那人真真切切一哼,眼底的鄙视不加遮掩溢出,“别假清高了。比我更贵的手,程小姐恐怕已数不清攀过多少次?不然你以为,凭你在小小一个网站里发点多愁善感的字,我们出版社能看上?既然都是出来混江湖的,要求你遵守江湖规矩,不过分吧?”

他话中有话,意思是当初家找上我,有人在背后操纵。

叶慎寻?不可能,他当时恨极了我。魏光阴?也不会,他根本不在国内。又到了我最烦的猜谜环节,脑容量不够怎么破!

但话还是要反驳的,“哦?原来何主编的江湖规矩,是为难新人?或者因为,您年轻气盛时没遇见过这么贵的手,浑浑噩噩二十年也登不了天,所以羡慕嫉妒?”

“干得漂亮。”

犹记得谁在我耳边小声说,再回神,人已经出了包间,与我同时离开的还有顾圆圆。

她一点儿也没有即将被开除的惶恐感,反而比先前无拘束地抓住我的手,和她击掌,“Jesus!知道我想问候他全家有多久了吗?!但凡看见谁揣点才气又有机会就心理不平衡,好像世界欠他一个诺贝尔似地!”

“你就不怕被开除……”

我的忐忑与她的爽朗形成鲜明对比,“你就不怕后续图书发行受到影响?”

“怕什么!大不了换一家出版社!”

“怕什么!大不了换一份工作!”

是错觉吧?这个女孩,好似故人来。

面对故人,我怎么能说谎?!索性坦白承认,“其实我考虑过的,心想,反正书都已经上市了,也已抵达读者手里,他本事再大,还能挨个回收?!所以我才不怕得罪他!”

顾圆圆怔怔瞧着我,仿佛从一个陷阱掉进另个陷阱。最后她低眉敛目,从拉着我的手,到叹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其实我也考虑过的。心想,反正公司是我爸的,他本事再大,还能开了小姐不成?唉,都怪我平时太低调,无人问津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

闪电,求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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