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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们在考夫顿已经待了两周了,可我还是会迷路。这是一个内陆小镇,在诺威埃泽姆海岸的西侧,离我们上岸的港湾很远。很快我们会走得更远,深入到泽米尼靠近边境的蛮荒地带。也许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就会开始有安全感了。

我查看了一下自己画的小地图,顺着地图回溯来时的路。玛尔和我每天会在做完工作之后会合,一起走回我们寄宿的地方。可是今天我绕了点儿路去买晚饭,之后便完全弄错了方向。小牛肉甘蓝派塞在我四四方方的单肩包里,散发出一种非常独特的味道。店主说这是泽米尼的美食,但我对此心存怀疑。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因为最近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味同嚼蜡。

玛尔和我来到考夫顿是为了找工作,为我们向西的旅途存钱。这里是茱达花贸易的中心,周围的田野上种满了这种小小的橙色的花,人们会以蒲式耳[1]计地咀嚼这些花。这种兴奋剂在拉夫卡被看作是奢侈品,不过佛拉德号上的一些水手在长时间的瞭望时,会用这种东西保持清醒。泽米尼人喜欢把干燥的花朵塞在嘴唇和牙龈之间,甚至连女人挂在手腕用作装饰的小包里都会放这种东西。我经过的每个商店橱窗里都在展示不同的品牌:亮叶牌、阴影牌、多喀牌、勃利牌[2]。我还看见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衬裙的女孩子身体前倾,将口中铁锈色的汁液吐到每家商店门口旁边都会摆放的黄铜痰盂里。我感到一阵恶心,这是一个我认为自己不能渐渐习惯的泽米尼习俗。

当我转到这座城市的主要大道上,才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哪里了。考夫顿仍然让我感觉不太真实。这里有种未经修饰、还不完善的感觉。大多数的街道都没有铺路,而且我总觉得那些平顶建筑脆弱的木墙随时都会倒塌,而且这些建筑竟然全都装着玻璃窗户。女人们穿着天鹅绒和蕾丝的裙子。商店中陈列着各种甜食、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各式各样的华丽服饰,而不是来复枪、刀子以及野外用的锡锅。在这里,即使乞丐也穿着鞋子。的确,这是一个没有腹背受敌的国家展现出来的样子。

路过一家卖杜松子酒的小店时,我瞥见了一抹深红色。科波拉尔基!我立刻后退,将自己隐藏在两栋建筑之间的阴影区域,我的心怦怦乱跳,手已经伸向腰间的手枪了。

先用匕首,我提醒自己,将刀滑到袖口处。尽量不要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必须用的话再用手枪,万不得已再用格里莎的能力。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念那副物料能力者制作的手套,但我还是不得不把它丢在拉夫卡。它边上镶有一排小镜子,这样我在近身搏斗的时候可以很容易地暂时弄瞎对手的眼睛——它是我除了开天斩之外很好的一个可选项,让我可以不必把人劈成两半。假如我已经被一个科波拉尔基摄心者盯上了,我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就别无选择了。他们是暗主宠爱的士兵,而且无需挥拳就可以停止我的心跳或者弄烂我的肺叶。

我等待着,手在匕首柄上滑动。之后,我总算有勇气从墙边偷偷再看一眼。我看到一辆小马车上堆满了酒桶。车夫停了下来和一个妇人说话,而她的女儿在她身边很不耐烦,穿着她的暗红色裙子旋转跳跃。

只是个小女孩而已,我看到的并不是一名科波拉尔基。我靠在墙壁上,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一直这样子的,我告诉自己。你自由的时间越长,日子就会变得越轻松。

有一天我会从不是噩梦的睡梦中醒来,我会毫无畏惧地在街上走。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带着我那把薄薄的匕首,恨不得自己手中感受到的是格里莎钢明确的重量。

我回到了热闹繁忙的街道上,仍旧紧抓着脖子上的围巾,把它围得更紧了。在我紧张的时候,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围巾下面是莫洛佐瓦的项圈,它是已知的最强大的加乘器,也是唯一能让我被辨认出来的东西。没有它,我就是一个脏兮兮的、营养不良的拉夫卡难民而已。

我不确定天气变化后我要怎么办。到了夏天,我不太可能每天围着围巾、竖起外套领子到处走。不过希望到了那个时候,玛尔和我已经远离了拥挤的城镇,也远离了不想回答的问题。在逃离拉夫卡之后,我们将会第一次单独生活。这个念头让我紧张得心慌意乱。

我躲避着货车和马匹,穿过了街道。我依然扫视着人群,或许在某一时刻会看到一队格里莎或者奥布里奇尼克来袭击我。说不准是书翰雇佣兵,还是菲尔顿刺客;也有可能是拉夫卡国王麾下的士兵,甚至还可能是暗主自己。有这么多人可能在追捕我们。追捕我,我修正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玛尔现在还会是第一部队的一名追踪手,而不是一个亡命的逃兵。

一段记忆不请自来:黑色的头发,花岗岩色的眼睛,暗主释放出了黑幕的力量,他因为成功而神采飞扬。当然,这是在我夺走他那份成功之前。

在诺威埃泽姆很容易得到各种消息,可是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有传言说暗主不知用什么方法在黑幕大战中活了下来,并已回到陆地集结自己的力量,准备夺取拉夫卡的王位。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我知道我不能低估他。其他消息跟这个消息一样令人心烦:黑幕开始溢出边界,将难民向东面、西面赶;一个新宗教崛起了,其核心是一位可以召唤太阳的圣人。我不想去思考这些,玛尔和我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我们把拉夫卡抛在脑后了。

我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我和玛尔每天傍晚会合的广场。我看到了玛尔,他靠在一个喷泉的水池边上,和一个他在仓库工作时认识的泽米尼朋友说着话。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也许是杰普,或者是杰夫。

这个喷泉由四个巨大的龙头来供水,其实用性大过于装饰性,少女和佣人们会在它巨大的蓄水池里洗衣服。不过现在没有一个洗衣女子的心思在衣物上,她们都痴痴地看着玛尔。她们很难不这样做。玛尔的头发变长了,不再是军队式的短发,发丝开始卷曲着垂在他的后颈上。另外,他的上衣在喷泉的雾气中有些潮湿,有的地方已经紧紧贴在他在海上时晒成的古铜色的肌肤上。他头往后仰,被他的朋友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没有留意到那些朝他抛过去的媚眼。

对此他可能已经非常习惯了,甚至都注意不到了,我气呼呼地想。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起来,还挥了挥手。洗衣服的女人们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互相交换了一个无法置信的眼神。我知道她们看到了什么: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长着细细的、没有光泽的棕色头发,脸色灰黄,手指还因为包装茱达花而染上了橘色。我从来都不曾漂亮过,而且没有运用过自己能力的这几周时间让我苦不堪言。我吃不香、睡不好,噩梦连连更让我无法容光焕发。女人们的表情表现出了一个相同的意思:一个像玛尔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扯上关系呢?

当玛尔张开双臂将我拉进怀抱的时候,我挺直脊背,尽量去忽略她们。“你到哪里去了?”他问道,“我都开始担心了。”

“我被一群发怒的熊伏击了。”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嘟囔着。

“你又迷路了?”

“我不知道你的这个怪念头是哪里来的。”

“你记得杰斯,对吧?”他说着,向他的朋友点了点头。

“你好吗?”杰斯用腔调怪异的拉夫卡语问道,同时向我伸出了手,他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得有点不合时宜。

“很好,谢谢你。”我用泽米尼语回答道。他并没有对我回以微笑,而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杰斯绝对是个怪人。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不过我知道玛尔看得出我正变得焦虑不安。我的确也不喜欢在开放的地方待太长时间。我们道了别,杰斯走之前,又阴郁地看了我一眼,身子靠向玛尔,小声地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看着杰斯晃晃悠悠穿过广场的时候,我问玛尔。

“啊?没什么。你知道你眉毛上有花粉吗?”他伸出手轻轻擦掉了我眉毛上的花粉。

“也许我就是希望它在那里。”

“那算我错了。”

当我们从喷泉边离开的时候,一个洗衣女子突然身子前倾,春光乍泄。

“你什么时候要是厌倦了皮包骨头,”她对玛尔说,“我有你更感兴趣的东西给你。”

我僵住了。玛尔回头看过去,缓缓地上下打量着她。“不,”他干巴巴地说,“你没有。”

那个姑娘的脸上泛起了难看的红晕。其他人又是奚落,又是嘲笑,还往她身上泼水,我尽量让眉毛呈现出高傲的弧度,可我实在难以克制那牵动我嘴角的傻笑。

“多谢了。”我们穿过广场,向寄宿的地方走去时,我含糊地说道。

“谢我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因为你捍卫了我的荣誉,你这个傻瓜。”

他猛地将我拉到了一个雨蓬的阴影中。我曾有片刻的恐慌,因为我以为他发现有麻烦了,不过接着他的手臂就揽住了我,嘴唇也压到了我的嘴唇之上。

当他最终退后的时候,我脸颊温热,双腿发软。

“只是把话说清楚一下,”他说,“我并没兴趣捍卫你的荣誉。”

“明白了。”我努力说出了这句话,希望自己听起来没有上气不接下气到可笑的地步。

“还有,”他说,“在我们回到那个窟窿里去之前,我需要分秒必争。”

玛尔把我们寄宿的地方叫作“窟窿”。它又脏又挤,完全不能为我们提供私密空间,它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玛尔咧嘴笑着,像以往一样骄傲,然后他拉着我回到了路上的人流之中。虽然我们筋疲力尽,但我感觉自己的脚步很轻盈。但想到我们在一起,我仍然感到有些不习惯,又一阵躁动从我体内掠过。等我们到了靠近国界的地方,就不会再有满怀好奇的其他寄宿者,也不会有我们不想要的打扰了。我的脉搏略显异常地跳了一下——那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我并不知道。

“刚才杰斯说了什么?”我再次问道,我的脑子感觉有些混乱。

“他说我应该好好照顾你。”

“就这些?”

玛尔清了清嗓子:“还有……他说他会向劳动神祈祷,希望他能治愈你的病痛。”

“我的什么?”

“我好像告诉过他你有大脖子病。”

我打了个趔趄:“麻烦你再说一遍。”

“好了,我总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总喜欢紧紧围着那条围巾吧。”

我垂下了手。是的,我又伸手去抓围巾了,而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

“所以你就告诉了他我有大脖子病?”我不愿相信地小声问。

“好了,我总得说点什么吧,这可是让你成了一个悲剧性人物呢。你懂的,漂亮的女孩,肿大的脖子。”

我在他胳膊上狠狠打了一拳。

“啊!喂……在有些国家,大脖子可被认为是很时髦的呢。”

“他们是不是也喜欢太监啊?这个我倒可以安排。”

“太残忍了!”

“我的大脖子病让我比较暴躁。”

玛尔笑了起来,但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都放在手枪上。窟窿位于考夫顿不太安全的地区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们身上还有很多现钱,那是我们为了开始新生活省下来的工资。只要再过几天,我们就能攒够钱离开考夫顿了——离开这里的喧嚣,弥漫着花粉的空气,还有如影随形的恐惧。我们将会到一个没有人关心拉夫卡发生了什么事的地方,那里罕有格里莎,而且没有人曾听说过太阳召唤者,那时我们就安全了。

那里没人需要太阳召唤者。这个想法还是破坏了我的心情,而我最近也越来越频繁地想到这一点。我在这个陌生国度里擅长做什么呢?玛尔会打猎、会追踪、会用枪,而我唯一擅长过的就是当一名格里莎。我想念对光的召唤,因为我没有使用能力的日子每增加一天,我就会变得更加虚弱一些。仅仅是走在玛尔身边就让我呼吸急促,我单肩包的重量也压得我举步维艰。我是如此虚弱笨拙,以至于我几乎无法胜任在农家仓库包装茱达花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只能赚几个小钱,可我还是坚持要去工作,尽力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时,我又有了和小时候一样的感觉:能干的玛尔和没用的阿丽娜。

不过,我还是抛开了这个念头。我虽然不再是太阳召唤者,但我也不再是那个惨兮兮的小女孩。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自己变得有用。

再次看到我们寄宿的地方并没让我的精神振奋多少。“窟窿”有两层楼高,非常需要重新上一层油漆。窗户上贴着广告,用五种语言表示这里有热水浴和绝无跳蚤的床铺。在尝试了这里的浴缸和床之后,我知道不管你怎么翻译上面的内容,这个广告都是骗人的。不过,有玛尔在身边,这里看起来还没那么糟糕。

我们沿着下行门廊里的楼梯走进了酒吧,这个酒吧占据了房子底层的大部分地方。在经历了街上的尘土和嘈杂之后,我反倒感觉这里凉爽而安静。这个时间,通常会有几个工人聚在那些坑坑洼洼的桌子旁边,用一天的工资来买酒喝,不过今天这里空荡荡的,只有房东板着脸站在吧台后面。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个科奇移民不喜欢拉夫卡人,有可能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我们是小偷。我们两个星期前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没有行李,也没有办法付房钱。那时我们手里只有一枚金色的发卡,他或许认为那是我们偷来的。但这也并没有阻止他立刻把它拿走,在已经有其他六个寄宿者的房间里为我们加上两张床。

我们走近吧台,还没有开口问,他就把房间钥匙扔到台子上并推给了我们。钥匙系在一片有雕刻的鸡骨头上。这真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细节啊。

玛尔操着在佛拉德号上零零碎碎地学到的生硬科奇语,向他要了一壶热水。

“另外收费。”房东低声说道。他是个大块头男人,头发稀疏,因为咀嚼茱达花而染上了橘色的牙渍。我注意到他在出汗,虽然天气并不特别温暖,可汗珠还是从他的嘴唇上方冒了出来。

当我们走向这间破旧酒吧另一侧的台阶时,我回头瞄了他一下,发现他依然在看着我们。他的双臂抱在胸前,发亮的小圆眼眯了起来。他表情中的某种东西让我神经紧张起来。

我在楼梯底部停了下来。“那个人真的很不喜欢我们。”我说。

玛尔已经上了楼梯:“是不喜欢,不过他还是一样喜欢我们的钱,而且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摇了摇头,驱散了我的紧张感。我整个下午都有点神经过敏。

“好吧。”我一边跟到玛尔后面一边嘟囔,“只是以防用到,科奇语里‘你是个混蛋’怎么说?”

“耶烦埃槽。[3]”

“真的吗?”

玛尔笑了起来:“水手们首先教你的就是怎么说脏话。”

寄宿地方的二楼比楼下公共区域的状况还要更差。褪了色的地毯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线头,昏暗的门廊散发出混合着卷心菜味和烟草味的臭气。单间的门都关着,我们走过的时候门里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种安静有点古怪,也许是所有人都出去了。

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门廊尽头一扇脏兮兮的窗户。当玛尔掏钥匙的时候,我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到下面隆隆作响的大小马车。在路的另一边,有个男人站在一个阳台下面,抬头盯着寄宿处。他拉了拉领子和衣袖,好像他的衣服是新的,而且不太合身。透过窗户,我发现他正朝着我看,接着迅速将目光移开了。

我猛然感到一阵强烈恐惧。

“玛尔。”我低声说,向他伸出手去。

可是太晚了,门一下子打开了。

“不要!”我喊道。我伸开双臂抛出光,光芒一浪一浪充满整个门廊,令人目盲。但几只粗糙的手还是抓住了我,把我的胳膊硬拉到背后。我被拖到了房间里,一路上我又踢又打地挣扎着。

“现在冷静点。”角落里某个地方传来冷冷的声音,“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的朋友开膛破肚。”

时间好像变慢了。我坐在破破烂烂、屋顶低矮的宿舍里,有裂缝的洗脸盆放在破旧的桌子上,微小的灰尘在一束细细的阳光中飘荡,一把明晃晃的刀正压在玛尔的脖子上。拿着刀的男人脸上带着熟悉的冷笑,是伊凡。还有其他人,有男有女。所有人都穿着泽米尼商贩和劳工那合身的外套和马裤,但我认出了其中一些人的面孔,我们曾经同在第二部队之中,他们是格里莎。

在他们身后,被阴影包裹着的、像斜靠在王座上一样斜靠在一把摇晃的椅子上的,是暗主。

有片刻时间,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我可以听见玛尔的呼吸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甚至我还能听到街上的人们相互问好的声音。我无法克制地盯着暗主的手看——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闲适地垂在椅子的扶手上。我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我从没有见过他穿普通衣服的样子。

随后,一切在我心中坍塌。就这样结束了?连打斗都没有,一声枪响也没有,或者都没有人提高嗓门。我有些哽咽了,充满了愤怒和沮丧。

“把她的手枪拿走,再搜搜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武器。”暗主低声说。我感觉到我那把枪在腰际令人安心的重量没有了,我的匕首也被人从我手腕边的刀鞘中抽走了。“我会让他们放开你,”他们搜完我的身后,暗主说道,“不过你要知道,哪怕你只是抬起了手,伊凡也会了结这个追踪手。点头表示你理解我的意思了。”

我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他抬起一根手指,抓着我的男人放开了我。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接着站定在屋子中央,同时我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我可以用我的能力把暗主一劈为二,我也可以让这整栋被圣人遗弃的房子从中间一裂到底,但我却来不及在伊凡割开玛尔的喉咙之前做到这些。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声音沙哑地问。

“你们留下了一条价值不菲的线路图。”他一边说,一边懒懒地把一个东西向桌子上扔去。它砸到了脸盆壁,落在了桌上。我认出来了,那正是许多个星期之前,珍娅盘进我头发里的金色发卡中的一枚。我们正是用了这些发卡来支付穿越实海的旅费,来考夫顿的马车费,以及我们糟糕的、不全是绝无跳蚤的床铺。

暗主站起身,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房间中蔓延开来。每个格里莎都吸了一口气,然后屏息凝神,等待着。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恐惧,这让我一阵警觉。暗主的手下向来对他充满敬畏,可这样的气氛却是没有过的。我能看出连伊凡看起来都有些不自然。

暗主走到光线可及的地方,我发现他脸上有许多淡淡的伤迹。尽管某个科波拉尔基为他治愈了创伤,但还是看得出疤痕。所以涡克拉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干得好,我怀着些许成就感这样想。这只带来了不多的安慰,但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样完美无缺了。

他停顿了一下,审视着我,说道:“你觉得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好吗,阿丽娜?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

“彼此彼此。”我说。不仅仅是那些疤痕,他满身疲惫。虽然他让疲惫显得像一件优雅的斗篷,可它终究在那里。他的眼睛下面有模糊的阴影,他清晰颧骨下面的凹陷也更深了一些。

“需要付出的只是一点小代价而已。”他说道,同时嘴角上扬,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阵寒意爬上了我的脊背,为了什么付出的代价?

他伸手过来,我用尽全力才没有向后退缩。不过他只是抓住了我围巾的一端而已。他轻轻一拉,粗糙的羊毛围巾便松开了,从我的脖子上滑落到了地上。

“又去假扮不如你自己的人了,我看出来了,这样的伪装并不适合你。”

一阵不安刺痛了我,我不是几分钟前还有过类似的念头吗?“多谢你关心。”我喃喃地说。

他的手指抚过项圈,说道:“它是我的,也同样是你的,阿丽娜。”

我拨开他的手,格里莎中出现了一阵响动。“那么你就不应该把它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厉声说,“你想要什么?”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早已知道答案了。他想拥有一切——拉夫卡、世界以及黑幕的力量。他的答案并不重要。我只是需要让他一直说话。我知道也许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来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会让他再次把我带走。我看了一眼玛尔,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图。

“我要谢谢你。”暗主说。

现在这个答案我倒没有料到。“谢谢我?”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

我的眼光落在了他苍白面颊的疤痕上。

“不是的,”他微微笑着说,“不是这些。不过他们确实很好地提醒了我。”

“提醒你什么?”我问道,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

他的眼睛像灰色的打火石。“提醒我任何人都可能被欺骗,不过不是这些,阿丽娜。你给我的礼物要好得多。”

他转了个身。我又向玛尔使了个眼色。

“和你不同,”暗主说,“我懂得感恩,现在我希望能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他抬起双手,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

“就现在!”我喊道。

玛尔手肘一挥,击中了伊凡腰部。与此同时,我双臂展开,光芒炫目而出,我们周围的人暂时被晃瞎了眼。我集中力量,用纯正的光聚成一柄大刀。我只有一个目标:不能让暗主活着出去。我凝视着翻腾的黑暗,努力寻找目标,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之前曾无数次看过暗主使用他的能力,可是这次不一样。阴影在我的光所形成的圈子外盘旋,它们转动的速度加快了。这团翻涌的乌云在咔咔作响,轰然而来如同一大群饥饿的昆虫一般。我用我的力量去与它们抗衡,但它们盘卷飞转,甚至离我们更近了。

玛尔在我身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拿到了伊凡的刀。

“靠近我。”我说。赌一把吧,在地板上开个洞也比就这样站着什么都不做强。于是我集中精神,感觉到开天斩的力量在我体内激荡。我举起了手臂……然后却发现有东西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这是个障眼法,当那个东西向我们接近的时候我这样想着。它一定是一种幻象。

它是一个用阴影造就的生物:面孔一片空白,没有五官。它的身体似乎有些晃动,接着又重新有了形状:手臂,腿,长长的手,尖端隐约显出爪子,宽阔的背上的翅膀正在狂暴地扇动着,伸展开时如同一片黑色的污迹。它有点儿像是涡克拉,但它的身形更接近人,而且它不怕光,更不怕我。

这是个障眼法,我有些慌乱,坚持着这个观点。这不可能。它违反了所有我关于格里莎能力的认知。我们不能创造物质,我们也不能创造生命。但是这个生物在接近我们,而且暗主的格里莎畏缩到了墙边,脸上显出了非常真实的畏惧。这应该就是那个让他们惊恐的东西。

我压下自己的恐惧,重新集中我的力量。我挥动手臂,发出一道闪亮的、毫不留情的光弧。光击穿了那个生物。那一瞬间,我以为它会冲过来。不过之后它的身形晃动起来,如同被闪电照亮的云朵一般发出耀眼的光,然后就烟消云散了。我几乎来不及松一口气,暗主就举起了手,另一个怪物代替了之前的那个,身后还跟着一个又一个。

“这才是你给我的礼物,”暗主说,“我在黑幕上挣来的礼物。”他的面孔因为力量和某种可怕的快乐而生机勃勃。不过我也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压力。不管他在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消耗。

当那些生物逼近时,玛尔和我退到了门边。突然,它们中的一个以惊人的速度冲上前来。玛尔用刀劈了出去。那个东西停顿了一下,微微晃动,接着抓住了玛尔,把他像小孩子的玩偶一样扔到一边。这可不是幻象!

“玛尔!”我喊道。

我再次使用开天斩,那个生物顿时灰飞烟灭,然而接着一个怪物几秒钟之内就又来到了我跟前。它抓住了我,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被它钳住就好像是一千只虫子密密麻麻地在我的胳膊上爬。

它把我举起来,我这才看出之前我犯了怎样的一个大错:它有嘴巴,那是一个张大了的、旋转着的洞。它咧开嘴,显出一排又一排的牙齿。那个东西在我的肩膀狠狠一咬,我感觉到了它所有的牙齿。

那疼痛和我以前所知的任何疼痛都不一样。它在我体内传递,自我增强,它咔拉咔拉地将我的关节打通,刮锉着我的骨头。在远处,我听到玛尔在叫我的名字,同时我也听到自己在尖叫。

那个生物放开了我。我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仰面躺着,那疼痛依然一波接着一波无休止地向我袭来。我可以看到有水渍的天花板,由阴影构成的生物在上方若隐若现,跪在我身旁的玛尔苍面孔惨白。我看到他的嘴形,是在叫我的名字,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已经开始失去意识了。

我最后听到的是暗主的声音——如此清晰,好像他就躺在我身边,嘴唇贴着我的耳朵,以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说:“谢谢你。”

注释:

[1]蒲式耳(bushel)是一种容量单位,在英国相当于8加仑(gallon),约合36.4升,在美国相当于64品脱(pint),约合35.2升。

[2]原文为Brightleaf, Shade, Dhoka, the Burly,前三个在现实中均为烟草品牌名称,最后一个有拼写近似的烟草品牌“Burley”。

[3]原文为Verrhader,其拼写接近荷兰语“叛徒”(verrader)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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