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伊利亚光着脚站在海岸上，旁边是黑色的海水。他披着一件紫色长袍破烂的残片，双臂伸出，手掌朝上。他脸上的神情愉悦而平和，圣者们在图画中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神情。他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铁项圈，原本和他手腕上沉重的铁链用很粗的链条连在一起。现在那些链条断开了，垂在他的身侧。
在圣伊利亚身后，一条白色大蛇在海浪中翻腾，水花四溅。
一头白色的牡鹿卧在他脚边，用平和的黑色眸子凝视着书外的我们。
不过这两种生物并没有留住我们的注意力。这位圣者左肩后面的背景都是山峦，在那里，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地方，一只鸟在一座高耸的石头拱门旁盘旋。
玛尔的手指抚过它长长的尾羽，羽毛被画成了白色和浅金色，同样的浅金色也被用来描绘圣伊利亚的光环。“不可能。”他说。
“牡鹿是真实存在的，海鞭也一样。”
“但这个……不一样。”
他是对的。火鸟并不依托于某一个故事，它依托于上千个故事，它是所有拉夫卡传说的核心，是无数戏剧、舞剧、小说、歌剧的灵感来源。据说拉夫卡的国境是火鸟飞行时大致圈出来的。火鸟的眼泪形成了拉夫卡的河流。拉夫卡的首都据说是在火鸟羽毛落下的地方建起来的。一个年轻的战士捡起了那片羽毛，带着它上了战场。没有军队抵挡得住他，于是他成为了拉夫卡的第一任国王。传说故事大致如此。
火鸟就是拉夫卡，它的命运不该是被某个追踪手的箭射落，它的骨骼也不该由某个崛起的孤儿为取得更大的荣耀而佩戴。
“圣伊利亚。”玛尔说道。
“伊利亚·莫洛佐瓦。”
“一位格里莎圣者？”
我用指尖触摸书页，触摸图上的项圈和莫洛佐瓦腕上的手链。“三个加乘器，三个生物，现在我们有了其中的两个。”
玛尔用力地摇了一下头，可能是想清除葡萄酒带来的昏昏沉沉的感觉。突然之间，他合上了书。我以为他会把书扔到海里去，不过他接着把书递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们应该怎么处理这个？”他说，听起来像是在生气。
我整个下午、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吃那顿冗长的晚餐时也一直在想，我的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海鞭的鳞片，似乎非常渴望触摸它们。
“玛尔，斯特姆霍德的船员中有物料能力者，他认为我应该使用这些鳞片……我觉得他也许是对的。”
玛尔猛地一甩头：“你说什么？”
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身子略微向前：“牡鹿的力量还不够，不够打倒暗主，不够摧毁黑幕。”
“所以你的解决方法是使用第二个加乘器？”
“目前是这样。”
“目前？”他用手揉了揉头发。“圣者们啊。”他骂道，“你想要全部三样，你想要去追捕火鸟。”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很贪婪，甚至有点荒谬。“插图上——”
“那只是一幅图，阿丽娜，”他愤怒地小声说，“某个死去的僧侣画的画。”
“可是如果不只是这样呢？暗主说过莫洛佐瓦的加乘器是与众不同的，而且它们本就应该一起使用。”
“所以你现在开始接受杀人凶手的建议了？”
“不是的，可是——”
“你跟暗主在甲板下面躲在一起的时候还制订了哪些别的计划啊？”
“我们没有躲在一起，”我大声说，“他只是想把你惹毛而已。”
“好吧，他得逞了。”他紧紧抓着船的围栏，骨节紧绷到发白，“总有一天我要一箭射穿那个混蛋的脖子。”
我耳边响起了暗主的声音：没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我抛开这个念头，伸出手，放在玛尔的胳膊上，说道：“你找到了牡鹿，你又找到了海鞭，也许你命中注定还会找到火鸟。”
他放声大笑，那是一个遗憾且隐隐带着自嘲的声音，不过我听出其中不再有那份恨意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是个好追踪手，阿丽娜，但没有那么好。我们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找，而火鸟有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能做到。”
最终，他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想不起来关于圣伊利亚的任何事情。”
这并不令人惊讶。圣者有成百上千个，可以说拉夫卡每一个小村庄、每一个闭塞的角落都有圣者出现。而且，在科尔姆森，宗教被认为是农民才关注的事情。我们一年只会去教堂一两次。我的思绪飘到了大教长身上。他给了我这本《伊斯托连·桑恰伊》，可我无从了解他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也无法知道他是否晓得书中的秘密。
“我也想不起来，”我说，“不过这个拱门一定有某种含义。”
“你认得出它吗？”
当我第一次看这幅插图时，这个拱门看起来似乎很熟悉。我在接受制图师培训期间看过无数本地图集。我的记忆就好像带着我对拉夫卡及周边地区的山谷、纪念性建筑的匆匆一瞥，一切都模模糊糊。我摇了摇头：“认不出。”
“当然了。要不就太容易了。”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着将我拉近了一些，在月光下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他摸了摸我脖子上的项圈。“阿丽娜，”他说，“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们不知道。”我承认道。
“但你还是想要它们。牡鹿，海鞭，火鸟。”
我想起在和暗主的怪物军团的打斗中，当我使用能力时涌起的狂喜，当我使出开天斩时我的身体那种异常兴奋、发颤的感觉。如果那力量增加一倍，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如果那力量增加两倍呢？这个想法让我头晕。
我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斗。夜空是天鹅绒质感的黑色，上面点缀着颗颗珠宝。那股饥渴的感觉忽然向我袭来。我想要它们，我心里想着。所有的光，所有的力量，我全部都想要。
我感到一阵躁动不安，开始有些战栗。我的拇指向下划过《伊斯托连·桑恰伊》的书脊。是不是我的贪婪让我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也许许多年前正是同样的贪婪驱使着暗主，同样的贪婪将他变成了黑色异端，让拉夫卡一分为二。可是我无法逃避实际情况：没有那些加乘器，我无法与他抗衡。玛尔和我拥有的选项并不多。
“我们需要它们，”我说，“三个都需要，如果我们想停止逃亡的话，如果我们想获得自由的话。”
玛尔用手指滑过我的喉咙、我的脸颊，与此同时，他一直凝视着我。我感觉他好像想在我的脸上找到一个答案，但当他最终开口的时候，他只是说了一句：“好吧。”
他吻了我一下，很轻，很温柔。尽管我努力想要忽略，但我还是注意到，他的嘴唇与我的嘴唇轻触的瞬间，我感到了某种哀伤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内心热切，还是仅仅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总之那天晚上，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我们还是去了斯特姆霍德那里。这个私掠船船长以他素来的愉快态度对我们的请求表示了欢迎，于是玛尔和我回到了甲板上，在后桅下面等候。几分钟之后，船长出现了，后面跟着一个物料能力者。她梳着辫子，像个犯困的孩子一样打着哈欠，虽然她貌不惊人，不过既然斯特姆霍德说她是他最好的物料能力者，我也就不得不相信了。图亚和塔玛跟在后面，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准备在物料能力者工作时为她照明。如果我们能在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之后幸存，那沃克沃尼号上的所有人就都会知道第二个加乘器的事。我不希望这样，可我也无能为力。
“大家晚上好啊。”斯特姆霍德拍着手说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沉重的心情。“今晚就是在宇宙中扯出个洞来的完美时机，是不是？”
我对他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取出了鳞片。我已经把它们在一桶海水中冲洗过了，现在它们在光线下闪出了金色。
“你知道要怎么做吗？”我问那个物料能力者。
她让我转过身去，给她看项圈的背面。我只在镜子里看过它几眼，不过我知道它的表面一定近乎浑然天成。在大卫接起两片鹿角的地方，我的手指确实从来没有察觉到过有任何接缝。
我将鳞片递给了玛尔，他从中取出一片递给了那个物料能力者。
“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她问道。她非常用力地咬着嘴唇，我觉得她可能会咬出血来。
“当然不是个好主意，”斯特姆霍德说，“任何值得做的事情最开始都是一个坏主意。”
那个物料能力者从玛尔的指间抽走了鳞片，把它放在我的手腕上，接着伸出手来要求再给她一枚鳞片。她俯下身去操作起来。
我首先感觉到了热量，那是鳞片在边缘熔解、重组时所发散出来的。一枚接着一枚，它们合并在了一起，融合成了互相交叠的一排，手链也在我的腕上渐渐成形了。物料能力者工作时悄无声息，她的手以极其微小的幅度移动着。图亚和塔玛稳稳地举着灯，他们安静而庄严，如同圣像一般，这时连斯特姆霍德也安静了下来。
终于，手链的两端快要接在一起了，鳞片也只余下了一枚。玛尔低头凝视着他托在掌中的鳞片。
“玛尔？”我说。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我手腕处裸露的皮肤，那里是我脉搏跳动的地方，也是手链将要合拢的地方。之后，他将最后一枚鳞片递给了物料能力者。
片刻之后，大功告成了。
斯特姆霍德盯着鳞片组成的、闪着微光的手链。“嗯，”他低声抱怨着，“我还以为世界末日会更刺激一点呢。”
“往后站。”我说。
身边的人慢慢退到了围栏边。
“你也过去。”我对玛尔说。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看到普利夫耶特正在盯着我们看，他站在船舵旁边的位置。我们上方，值班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他们把绳索弄得嘎吱作响。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很小心。不要热量，只要光。我在外套上擦了擦潮湿的手掌，伸展了一下胳膊。我还没有发出召唤，光就向我涌了过来。
它来自四面八方，来自成千上万的星星，来自还隐藏在地平线下面的太阳。它疾驰而来，怒气冲冲。
“哦，圣者们啊。”我只有时间小声说了这么一句。接下来光就闪耀着通过我的全身，黑夜四分五裂，天空绽放成了灿烂的金色。水面波光粼粼，好像一颗巨大的钻石在阳光中映射出片片耀眼的白光。尽管我设想得很好，可是空气还是因为发热而闪出了微光。
我闭上眼睛，抵抗这种亮光，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恢复掌控力。我的脑海里响起了巴格拉刺耳的声音，要求我相信自己的能力：它不是一个躲着你的动物，当你召唤它的时候，它不能选择要不要过来。可是这次的感觉和以往都不同。它就是一个动物，它是由无穷火焰造就的生物，呼吸中带着牡鹿的力量和海鞭的愤怒。这种力量和愤怒在我体内流动，控制我的呼吸，将我打碎，将我溶解，直到光变成了我的全部。
太多了，我绝望地想。但与此同时，我所能想到的又是：还要更多。
从很远的某个地方，传来吼叫的声音。我感觉热量在我身边翻腾，它掀起了我的外套，烧焦了我胳膊上的汗毛。但我并不在乎。
“阿丽娜！”
我感觉船在摇晃，大海也开始爆裂，嘶嘶作响。
“阿丽娜！”突然之间，玛尔伸出胳膊抱住了我，将我往后拉。他抱紧我，双臂几乎要把我压碎，我们周围满是耀眼的光芒，他紧闭双眼。我感受到了海盐和汗水的气味，此外，还有他熟悉的味道——科尔姆森，牧场的草，树林里浓绿的中心地带。
我记起了自己的胳膊、腿脚，感受到了肋骨上的压力——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把我重新拼凑了起来。我认出了自己的嘴唇、牙齿、舌头、心脏，还有现在也成了我的一部分的新东西：项圈和手链。它们是骨骼和气息，是肌肤和血肉。它们是属于我的。
飞鸟会感觉到它们翅膀的重量吗？
我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知觉。我不必刻意去追求那股力量。它就依附于我，仿佛它因为回到了家中而心怀感激。一道强光之后，我放松了下来。明亮的天空慢慢暗淡了下来，黑夜渐渐回归，在我们周围，小团的光亮如同慢慢隐去的烟火，又好像一个梦境，梦里，风吹落了上千朵闪亮的花瓣。
热量也减弱了。大海安静了。我将最后的几束光聚在一起，变成一团柔亮的光芒，在船的甲板上闪动。
斯特姆霍德和其他人蹲在甲板上，嘴巴大张，也许是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恐惧。玛尔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他的脸埋入了我的头发，他的呼吸变成了急促的喘息。
“玛尔。”我小声说。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尖声叫了起来：“玛尔，我不能呼吸了。”
缓缓地，他张开眼睛，看着我。我垂下手，光亮彻底消失了。这时他的手才放松下来。
图亚点起了一盏灯，其他人也站了起来。斯特姆霍德掸了掸他水鸭蓝外套浮夸褶边上的灰尘。那个物料能力者看起来好像快要吐了，不过那对双胞胎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他们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我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说，召唤者啊，”斯特姆霍德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显然很了解要怎样上演一出好戏啊。”
玛尔双手捧起我的脸。他亲吻了我的眉毛、鼻子、嘴唇、头发，然后再一次将我紧紧抱住。
“你没事吧？”他问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事。”我回答道。
但这句话并不那么真实。我感觉得到喉咙处的项圈和腕上手链的压力。我的另一条手臂感觉空落落的。我并不完整。
斯特姆霍德叫醒了他的船员，天空破晓时，我们已经上路很久了。我们不确定我发出的光能延伸到多远的地方，不过我很有可能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我们需要快点动身。
每个船员都想看一看第二个加乘器。有些人心怀戒备，有些人只是好奇，但是让我担心的是玛尔。他不断看我，害怕我随时可能失去控制。夜色降临，我们在去甲板下面的时候，我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拦住了他。
“我没事，”我说，“真的没事。”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感觉得到。”
“你没有看到我看到的东西。那是——”
“它脱离了我的控制。我那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他摇了摇头。“你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阿丽娜。很美丽，”他说，“很可怕。”
“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手链现在成为我的一部分了，就像我的肺或者心一样。”
“你的心。”他干巴巴地说。
我握住了他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胸口：“这依然是同一颗心。它依然属于你。”
我抬起另一只手，在他面前划出一抹温柔的阳光。他畏缩了一下。“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你的能力，如果他理解了，那他只会开始害怕你。”我把暗主的声音从脑海中赶走。玛尔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
“我能做到的。”我轻柔地说。
他合上眼睛，转脸朝向在我手中闪耀的光束。接着他扭过头，用脸颊贴着我的手掌，光温暖地照耀在他的皮肤上。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言不发，直到换岗的钟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