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蓝天净得没有一片云彩,烈日当空,火辣辣得照着地面。一望无垠的大漠上,看不见一丝绿色,有的只有满眼的黄沙以及在沙丘间缓慢移动的驼队。驼队规模不小,由十几头骆驼组成,为首的骆驼上坐一个白衣人,脊背挺得笔直,脸隐在灰白的面纱后,看不清容貌,只有那一对露在外面的金色猫眼格外扎眼。驼队走了太长的时间,无论是人还是骆驼都早已疲惫不堪。白衣人掐指算算,回头冲着队伍喊:“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塔尔绿洲!”
塔尔绿洲,丝绸之路上走出大漠前的最后一站,因此也被来往的商旅成为希望之洲。作为重要的中转站,塔尔绿洲不仅仅是旅人们补充粮食水分的地方,更是江湖消息传播的绝佳之所。上至三公九卿,下到黎民百姓,只要想走这条文明于大陆的绵长旅途,就一定会在这里相聚。
绿洲外围环绕着一圈沙土夯成的矮墙,在风暴流沙来袭时保护着这宝贵的希望不被掩埋。紧接着便是一片蓝色的湖,在岸边低矮的植物围绕下若沙漠的宝石,让人难抑赞叹之语。再往里走,重楼掩映中逐渐显现出一间简陋的旅馆,低矮的屋檐挂着上一块被风吹歪了的牌匾,福禄客栈几个字早已稍色,徒留风霜侵袭的痕迹。
白衣人领着驼队来到客栈门前,吹一声口哨,铜铃叮当间骆驼有序得依次下跪,坐在温暖的沙土上。“卸货休整!”稚嫩却不失沉稳的声音响起,他径直走进了客栈。
“诶,你听说了吗?丐帮长安分舵最近换了舵主!”
白衣人刚进屋,便听得屋内角落里一桌吃酒的旅客在互相交流着传闻。敏感词汇入耳,他穿过大堂,在背对着二人的地方坐下,取下背上的双刀放在桌上,要了壶马奶酒几碟小菜,便沉默下去,引得桌上另几个手下也不由噤声。
“是吗?我记得前任舵主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在丐帮内声望颇高,帮主有意扶植他,为何又忽然换掉?”
小二迅速端来粗茶淡饭,在这荒漠里,再简单的食物也显得颇为诱人。不同于其他几个早已按耐不住对着食物风卷残云的跟班,白衣人依旧挺着腰板,直直得坐在凳子上,握紧手中的酒杯,侧耳等待两名旅客的后半句。
“据说啊是因为他犯了帮内大讳,私下勾结明教,被帮主发现了!”
“啧啧啧,之前丐帮与明教一役那么惨烈他居然会干出此等事情!”
手指无意识抽紧,忽然喀嚓一声,酒杯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在他掌心碎成几瓣。
“老大?”埋头苦吃的手下人一愣,诧异得抬头,怎奈面纱过厚,看不清表情。
“你们慢慢吃,我不饿。”倏得站起身,白衣人拿起桌上的刀,转身上楼。
忽然旅店的前帘被掀起,身材高大的人走进来:“老板,还有客房吗?”
宽大的手掌,浓密的眉,满脸的胡茬,皲裂的嘴。肩头停一只雪白的鹰隼,腰间插一根寸长的短棍,手里的酒坛换成了葫芦,那终年缭绕的酒气却是分毫未减。
白衣人脚步一顿,身体都似乎有些僵硬,随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楼梯上。
留下几个手下面面相觑:“老大今天这是怎么了?”
反观肖尧。
自从与帮主帮众们辞别,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间,他打点行囊,孤身一人,沿着几代人走出的丝绸之路,一路向西,作别长安恢弘大气的城墙,经过青海一望无垠的牧场,终于看到了西域无边的荒漠。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徒步丈量了几千里土地。暴雨来袭,竹杖芒鞋轻胜马;大雪飘落,朝如青丝暮成雪。寂寞的时候,只有肩头鹰隼相伴;烦闷的时候,唯有坛中美酒飘香。
所幸,一个人的时候,总能想清楚很多事情。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他虽常将道义挂在嘴边,心中却总是难以激起波澜。笑得空虚,哭得无感,行得茫然,醉得无助。一直到扬州大街上,孩子无意的碰瓷一撞,兜帽拉下,惊鸿一瞥间宛如打翻了染坊的染缸,色彩弥散开来,美得炫目。
影月是他的劫,得到与否,他都早已沦陷。
跟随着小二进入客房,肖尧叫住了他。从怀里掏出夜明珠,他低声问:“小二,你可知这颗珠子的来历?”
浑圆无暇的珠子,莹莹得发着光。
小二变了脸色,仔细端详着肖尧的脸道:“你不是西域人,这东西哪里来的?”
肖尧愣一下:“这是一个朋友留在我这里的。”
小二将信将疑得看看他,凑上前来,低声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夜明珠是明教护教法王卡卢比门下信物。每当门下弟子出教执行任务需要接应时,便会在商业场所以估价之名亮出夜明珠。明教掌控的商队极多,商界眼线颇多,第一时间就能赶到。”
肖尧忽然想起和影月第一次交手的交易行,记忆袭来,一阵恍惚。
不知者无畏。
肖尧在旅店里洗澡休整,影月这边早已心乱如麻。虽几月未见,肖尧也有些衣衫不整,然而只需要一眼,影月就能认出他那张充斥着男子气概的脸。从楼梯上匆匆一瞥一直到回房的时间里,他坐立不安,心头若有只小猫在张牙舞爪得挠着他脆弱不堪的心脏。
都他妈过去多久了影月你居然还在意!
在心里暗骂一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凳子上弹起,摇响铃铛:“尽快收拾好货物,补充食物和水,一炷香后启程!”
“老大今天有点不对劲啊……”被影月的紧急命令吵醒,不情不愿得从床上爬起来下楼装货物的手下们满腹的怨言,“这刚坐下没一会儿,凳子还没暖热怎么就启程了啊?”
“估计他也是想早日回教吧。”另一名跟班拉紧骆驼身上的绳子,拍拍这温驯的动物的头说,“就是苦了你们了,连着走了几天也没好好休息。”
骆驼低头,轻轻打个响鼻,似是回应。
“客官,客官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啊?”眼见刚住进店里的客人转眼就背着行李要出门,小二连忙跑上前去,“要是客房不舒服的话可以给您调啊!”
“没什么。”影月脚下不停,“事出紧急,需要赶路,就不再停留了。多谢店家款待。”说完就要抬脚出门。
“哎哎哎哎哎哎!客官别急啊!”小二拦在影月面前,“我还以为只有中原人会来这大漠胡闹呢,没想到西域人也有没长脑子的。今日风向不稳,只怕晚上会有沙暴啊!”
经小二一提醒,影月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太阳,火辣辣的日光毫无遮挡得炙烤着大地,热度使地表的空气迅速蒸腾,模糊了影像。
再正常不过的中午,哪有一丝风?
影月鼻子轻哼一声,勾起唇角笑笑:“谢店家提醒,我们会注意的。”语毕,抱拳大步走出门去。
小二眼见拦不住,追出门去,站在影月的骆驼边喊:“此处向北有一小片干旱的土地,以前曾经是一片绿洲。断水后住民搬走了却还留下几间废弃的房屋。客官若路上真遇到了沙暴可以先暂时去那里躲避,也算能拾个性命!”
影月点点头,戴上兜帽,摇响铃铛:“启程!”
“真是不怕死。”小二看影月一行人走远,摇着头走回客栈,“也不知道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非要冒死赶路。”正说着,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酒气入鼻,听得后者一连串的道歉:“啊呀对不起对不起!”
小二抬头,这才发现是刚才询问夜明珠的客官,于是重新堆起笑容:“客官这是打算在客栈周围走走吗?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不是不是!”肖尧连忙摆手,“我来大漠是来找旧友的。心中焦急,不便久呆,多谢店家款待了。”
“我就说中原人麻烦!”小二闻言按耐不住骂了出来,“以为大漠是逛风景呢?一旦进去地形不熟很容易迷路,过了塔尔绿洲就是十几天的路要走,你这一人连个向导都没有也不怕迷路?”
肖尧无缘无故挨了顿骂,也是一头雾水,但是想到对方也是为他着想便也没有火气,好脾气得解释:“我这鹰隼受过专门的训练,是个天生的向导。”
“那他能导沙暴吗?”小二斜着眼没好气得追问。
“沙暴?”肖尧茫然。
“跟你们解释真是麻烦……”小二叹口气,“看你也不象是会听劝的人。前面刚走了一对商队,你可以去赶上他们,路上当个照应。有夜明珠在手西域人应该对你还算客气。”
闻言肖尧抱拳:“谢店家提携。”骑上骆驼便走。
小二看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肖尧,又看一眼西边逐渐爬上来的黑影,转身进店仔细得阖上门,自言自语:“今天这人都是怎么了?”
影月行得很不安稳。
方走出五里地他就有些后悔。小二在这大漠呆了十几年,对天气的估测算不上百发百中至少也能做到十拿九稳。大漠里遇到沙暴基本上就是没命,他今日怎么这么鲁莽!
“卡卢比门下双影是出了名的谨慎高效,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如今只是一个丐帮分舵的舵主怎么会让你方寸大乱?”
影玉调戏的话语又回荡在脑海。
影月心下一横:不就是肖尧嘛,还能比我的性命重要么?当下摇响铃铛,勒住骆驼,喊:“返程!”
手下眼神一亮。
忽然远远得传来鹰隼的啸叫,风中飘来淡淡的酒香,熟悉的嗓音响起:“前面的商队麻烦等一下~”
影月脸色一变,立马改口:“樊城离此地还有几天的路程,大家抓紧时间!”
眼看着前方的驼队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肖尧有些郁闷。都说西域人看不起中原人,但是这么明目张胆的视而不见也有点太过分了吧!抽一下胯下的骆驼,骆驼吃痛嘶叫一声扬起蹄子几下便追上了影月的商队。
看着骆驼上几人头戴兜帽金发碧眼的模样,肖尧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夜明珠道:“我这里有颗珠子,想让几位帮忙估个价。”
几名手下在看到夜明珠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得回头看驼背上脸遮面纱的影月。影月金色的圆眼一紧,心知夜明珠传信的约定,此时若还对肖尧视若惘然定会使手下起疑。
于是,在心里一边第三千次暗骂自己当时不应心慌意乱间遗失了夜明珠,一边给肖尧记上重重的一笔账,他咬牙,抬手挥几下,转身离开。
“这……”肖尧满头雾水。小二不是说了明教在商界眼线多吗?
“走吧,还愣什么?”影月手下没好气得看着他,“没看见老大同意你随行了吗?”
“哦。”肖尧回过神,将夜明珠装回怀中,低声问,“你们老大是哑巴吗?怎么不说话?”
“闭嘴!”手下厉声呵斥,随后翻个大大的白眼,“他只是不屑于跟你们中原人交谈。”
“切。”肖尧用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小二对天气的预测不是空穴来风。
才走出客栈没多久,天就黑了下来。从西边的地平线开始,黑云宛如有了生命一般逐渐蚕食仅剩的光明,脚下沙子不安得抖动着,连着骆驼也开始不安得低鸣。
待那黑色近了,才看清哪里是黑云!分明是铺天盖地的黄沙!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
肖尧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古人的智慧:水真的不是起浪的必要因素!
影月皱眉,迅速摇响铃铛,调转方向冲着之前小二提到的北部跑去。胯下骆驼受了惊,再也顾不上身后整个驼队的安危,撒腿就跑,宽大的脚掌踏在沙土上,轻得听不到声音。
手下看见平日里镇定的老大此时的举措,瞬间明白了眼前的形势,顾不得整队的货物,抽着骆驼就往北面跑。
用于货运的骆驼本就不是善于奔跑的品种,加之领头的骆驼受惊,更是群龙无首四散奔逃。沙浪扑过来,一会儿就打散了驼队,遮住了影月的头顶。
“快点,快点啊!”影月焦心得奋力抽着骆驼,一面回头看那已近在咫尺的沙漠恶魔。
就在这紧急关头,骆驼忽然一个急刹车,影月紧紧抱住驼峰才没有被甩出去。随后这高大的动物前腿弯曲,突然跪下,后腿随后收回,一肚子坐在沙地上,大大的双眼紧闭,长睫毛颤动着,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
这可急坏了影月。
眼见着沙暴就要兜头罩下,他狠命踢打着胆小的骆驼:“快起来啊你个胆小鬼!你不要命我还要啊!给我起来!”
怎奈对方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没有丝毫想起身的欲望。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风中传来几声鸟鸣,随后他身子一轻,被人揪着领子提起,酒香味入鼻,那人冷哼一句:“还看不起中原人吗?”
背后的骆驼被沙暴瞬间吞没。
影月惊魂未定,后衣领被肖尧揪在手里,整个人如同鹰爪下无辜的猎物,跟着他在天空迅速滑翔。听到他那句话这才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诶,你别动别动啊我说!”肖尧平衡一乱,“沙暴还在身后,你找死吗?”
挣扎未果,影月情急之下终于开口:“肖尧你个魂淡放开我!”
兜帽滑下,金色的卷发蹿入视野,亮得耀眼。
“影月?!”
肖尧在这熟悉的嗓音中一愣,内息一乱,手中不由自主松开,两人就这样宛如石头一般直直向大漠坠去。
“呸呸呸!”影月挣扎着从沙堆中钻出来,吐掉嘴里的沙子,从黄沙里抽出双脚,却在拔手的时候受到了阻力。
身边的沙堆动了动,一个脑袋冒出来,摇摇头,吐掉嘴里的沙子,扬起钳住影月手腕的大手,得意洋洋:“影月,想跑没那么容易~”
“卧槽你不想跑就自己待在下面吧!沙暴还在后面!”影月金色的眼睛一缩,呵斥道,两颗虎牙一闪,戴上兜帽拖着肖尧就跑。
肖尧跑得很不轻松。松软的沙土完全不似中原厚实的土地,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深深得陷入沙坑,他完全借不到一分力。丐帮的轻功本就是借助落地时瞬间爆发的弹跳力将整个人冲高,再借助着风力御风而行。此刻无法如鹰隼一般飞上天空也就等于他的轻功几乎完全无法施展。
先前救影月时,他踩了自己的骆驼起跳,后又借助了影月的骆驼,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时脸色也不得不有些凝重。
另一边,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影月倒是飞得颇为轻松。
这是肖尧第一次看见影月的轻功。扬州城内他多是飞檐走壁,从未在肖尧面前真正施展过,此时一看也确实有着令人难以移开注意力的特别之处。
因为影月几乎是在贴着地面滑行。
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挺得笔直,整个人宛如一直出膛的利剑,以极快的速度近地面飞行。间或看见一小丛艰难活下来的植物,才会伸出脚借个力,也宛如蜻蜓点水,说不尽的轻柔。
这姿势如此优雅奇特,肖尧一时有些出神。
这一出神,速度就慢了下来,加上俩人本就离地面很近,肖尧脚下一绊,一头栽入沙坑,吃了满嘴的沙子。
“中原人就是麻烦。”影月没好气得抱怨,从怀里掏出块面纱随意捂在肖尧脸上,右手就势拉过他的右臂,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肖尧迅速前行。嘴里依旧没好气:“还你刚才救命之恩。”
肖尧闻着面纱上久未闻到的异香,嘴上马马虎虎得应着,早已心花怒放。
影月体力将近时,前方终于出现了枯萎的树干,以及残破的断壁残垣。身体在极限状态下极速飞行了几十里地,他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影月是在杜康酒的香气中转醒的。
一睁眼,他便看见肖尧的浓眉大眼,前腹完美的八块腹肌,以及臂膀上张牙舞爪的龙样纹身。此时,赤裸着上身的肖尧正盘腿坐在他身边,手中拿着酒葫芦,一滴一滴得向他嘴里滴酒,嬉皮笑脸得说:“你终于醒了,我这葫芦都要被你喝空了!大漠里有一点水不容易,有这么好喝的酒可就更难了!”
影月腾一下从地上弹起来,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废弃之城的内部。
这间石制的屋子一半藏在地下,四周无窗,只有一扇石门以供进出。门上开了几个蜿蜒曲折的小孔透气,门缝已被肖尧用身上的衣物塞得严严实实。屋内四角燃着蜡烛,乍一看,与那光明顶密道却有些许神似。
“影月,今天我这是第二次救了你的命了。”明灭的烛光中,肖尧甩着酒葫芦,笑得戏谑。
“我又没求你救我!”影月眉毛一挑,理直气壮,“要不是我当时脑子发热带着你飞我也不至于体力透支!”随后他拍拍衣服中的黄沙,一脸鄙夷:“明明是个习武之人轻功那么差,还这么沉!”
“影月你倒是很轻,像个猫似的,一拎就起来了。”肖尧闻言一笑,站起身来,高了影月一头。他居高临下看着影月:“也不知该说你没发育完全呢还是说你本来就这么可爱?”
肖尧离得太近。影月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辐射出来的热气,他退后一步,贴上冰冷的石墙,转开话题:“肖尧,你来西域做什么?”
“影月,你明知故问。”肖尧上前一步,再次拉近二人间的距离,“我为什么来,你在看到那颗夜明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吧?”
不知是不是那半葫芦杜康酒的原因,影月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烧。这屋子太过于密封,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身体时刻想要夺门而出,大脑却不断得提醒着他屋外肆虐的沙暴。
肖尧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得说:“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影月闻到他身上汗水的味道,血液冲上大脑,他无意识得脱口而出:“因为我不想看见你。”
没预料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肖尧的身子明显一震,退后几步,看着影月的眼睛问:“为什么?”
感觉到压力退去,影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因为你是一个早就应该死在我刀下的人。”
“呵!”闻言,肖尧忽然笑出声,他轻轻摇着头,盯着影月,“但是你错过了多少个杀我的机会?”
“因为你只是阻碍了我的计划,并没有破坏它。”
“又为什么救我?”
“我说过,因为你救了我一命。”
“你撒谎!”肖尧再也按耐不住,走过去一拳砸在影月脑边的石墙上,“影月,杀手出身的你接受的什么样的训练你自己不清楚吗?沙暴来袭你能将手下丢在沙漠中却非要拼死救我?明知我会阻碍你的计划你却放任自流不但不采取措施反而一次次放走斩杀我的机会?影月,认真回答我,今天为什么要救我?”
肖尧离得太近,那股窒息感再度袭来。影月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心乱如麻。
“因为……我……”
语气有些弱。影月眼神游移着,他深吸一口气:
“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
肖尧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肖尧!”影月一把推开他,双刀出鞘,“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肖尧抚唇:“影月,你的限度在哪里?”
弯刀架上脖子,影月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要,再,来,打,扰,我。”
“影月。”肖尧叹口气,手搭上刀刃,“你不忍心让我死,你为什么不承认。”
“你明明知道我的行踪,你明明想见我,你为什么不承认。”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都承认!”情绪不稳的影月终于在一串问题中崩溃,“我承认我不忍心杀你,我承认我有那么一点想见你,但这又能怎样?!”刀刃抵上肖尧的脖子,颈动脉感受到了丝丝寒意。
“因为,我想让你意识到,你的心里,也有那么一部分,在爱着我。”
肖尧目光灼灼,掷地有声。
屋里很静。
静的能听到烛心爆开泪光的声音。
入夜温度极速降低,冷得影月的手都有些抖。
却比不过内心的震颤。
“静下心来,问问你自己,你,到底爱不爱肖尧?”
“错了身份,错了行为,错了阵营,错了性别。”
那是唯一的一次,他正面己心,承认了这份青涩而不合时宜的爱恋。
不是不爱,只是爱错了人。
不是爱错了人,只是错了身份。
不是错了身份,只是错了行为。
不是错了行为,只是错了阵营。
不是错了阵营,只是错了性别。
以明教的眼线,肖尧辞去丐帮职位,远赴西域,一路上寻着他的轨迹而来,这些他都知道。
现在的肖尧换了身份,变了行为,弃了阵营,留给他的,只有性别这一个障碍。
然而。
不是错了性别。
我爱上了这躯体内的那个灵魂。
影月终于弃刀,伸手一把揽过肖尧的脖颈,深深吻了上去。
我的内心藏着一个小怪物,蒙住我的眼,塞住我的耳,堵住我的嘴。我不闻,不问,内心却依然在跳动。
一下一下,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只是我说不出来。
肖尧有些愣。
“影月……”
想说些什么,甫一张嘴,影月灵巧的舌头就探入了他的酒窖。杜康酒的味道还残存在影月舌尖,混合着他特有的清甜唾液,成了世上最美的佳酿,肖尧欲罢不能。
有一个成语叫舌灿莲花。
此刻的影月,舌尖绽放的必然是株妖娆的并蒂莲。
在肖尧嘴中一阵攻城掠地,影月满意得放开他,吧嗒吧嗒嘴,眯着眼睛笑:“大叔,你的吻技好差!”
肖尧一怔:“你个混小子跟谁磨合的经验?”
“你猜啊~”
肖尧看着怀里狡黠的波斯猫,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大手挽上影月的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影月,这前戏刚开,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一城已失,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影月的指尖划过他肩上的图腾,停在了胸前。“肖尧,无论你丐帮鸟有多大,都是要被猫吃的,这是自然的法则~”
“所以,你要吃吗?”肖尧勾起唇角,手指抬起他的下巴。
影月眯眯眼,没有多余的话,嘴巴张开,露出两颗虎牙,一口咬上了肖尧的肩。
肖尧肩上一痛,翻身将影月压在身下,一把扯开了他胸前的白色衣衫,衣领敞开到腹,露出两条漂亮的人鱼线。肖尧一双灼热的大手伸进去,将衣衫褪至腰部,俯身欲吻,却听得影月伏在肩头痴痴的笑:
“大叔,你果然传统。”
肖尧一愣,影月便遛开去,拾起地上的弯刀,刀光一闪,肖尧的下装齐刷刷裂开,委落在地。
影月满意得收刀,仰头:“如此甚好!”
肖尧看着地上无辜的衣物,与身下某物对视一眼,道:“影月,你是不打算从这里出去了是吗?”
语毕,一把将影月拉回怀里,低头便吻,大手顺着光滑的脊背滑下,卷走了仅存的衣衫。
***好,疑在梦中。
影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他睁开双眼,整整破碎的衣衫,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石门的时候,这才发现屋外晴空万里,静的没有一丝云彩,沙暴早不见了踪影。
没待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一个白色的身影扑腾着翅膀抓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向他的面部撞来。
影月一惊,侧身闪开,那白色的身影径自落在肖尧赤裸的胸膛上,弯曲的喙轻啄几下肖尧的鼻子。
是那只在沙暴中走失的鹰隼。
肖尧被惊醒,茫然得睁开眼,笑着挥手赶走身上的宠物,这才发现它带来的生还礼物。
是一件衣服。
影月尴尬得看着那件来历不明的下装,脸红了大半,许久才嗫嚅道:“你的……鸟……还挺聪明……”
肖尧无所谓得穿着衣服,接道:“那是,不像某些人,自己内心的喜好还要别人告诉。”
“你!”影月圆眼一瞪,却又没法反驳,一时间哑口无言,气的吹眉毛瞪眼。
“好了~”肖尧走过来,拎起酒葫芦喝下最后一口杜康,抬起影月的下巴吻上去。
许久,放开他:“这最后一口水可是要撑到下一个落脚点。”
影月白他一眼:“在大漠里没有骆驼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回塔尔绿洲。”
“影月大人回来了!”
这消息在朝拜的人中口口相传,接力一般一直送上光明顶。影月刚踏上光明顶前狭窄的朝拜路,头顶一片阴影伴着鸟鸣飘过,随后一个装扮华丽头戴兜帽的女子从空中飞下,扑在影月的身上,言语中处处透露着欣喜:“¥@%#&;!”
是波斯语。
肖尧脑后垂下一滴冷汗,又想起之前影月提到的吻技磨练,不由得怒从心生,妒火中烧,右手刚按上腰后的短棍,便听得面前趴在影月肩上的女子哧哧的笑声。
“肖尧,别动这么大肝火,论辈分你还要唤我一声姐姐呢~”
熟悉的嗓音让肖尧动作一僵。
兜帽滑下,亚麻色的卷发露出,结结实实的麻花辫上串满明珠,映着那一双无波无澜的金色瞳眸。
“阿姐,你又调皮了。”影月无奈的声音传出。
“我调皮?”影玉挑眉,从影月身上下来,素手伸进兜帽捏住了他的耳朵,“我看调皮的是你才对吧!”
“你还没进入明教地盘,西域就传的沸沸扬扬说双影带了一个汉人回教。结果你倒好,没遮没拦得连个伪装都不屑于做,就这么大摇大摆得走回来,你这是做给谁看呢?”
“阿姐,阿姐!疼疼疼!”影月眼泪都要出来,金色的眼睛充满了哀求,让人内心一软。
“咳咳。”肖尧在一边看着,疼在心里,望着天,他有些不自觉得开口,“嗯……阿……姐……也不是影月的错,是我要跟来的。”
“啊呀,这就学会护着了呀~”影玉闻言,戏谑的笑容浮上眉梢,她松开手,“看在你叫我姐的面子上饶了他。你们跟我走吧~”语毕,揽着影月的肩向明教总坛走去。
肖尧喊了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做姐自是心里憋屈,然而,就在他准备抬脚跟上时,蓦得对上了影玉的双眸。
深不见底的眼神,带着些许狠厉和果决,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这眼神,他记得很清楚。
“影月,你久未归教,理应先去向教主大人和卡卢比大人通报一声。”一路小打小闹得回到住处,影玉指挥着婢女收拾行李,她拍拍影月的肩,“有我带着肖尧熟悉熟悉环境。”
影月闻言,点点头便出了门。放好东西后婢女们退下,偌大的屋子便只剩下影玉与肖尧二人。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静。
“肖大人此次前来西域,不只是找影月这么简单吧?”终究是影玉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阿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已经离开丐帮了。”肖尧笑笑。下一秒,却发现弯刀直冲他脖颈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有着十分的狠厉。肖尧一惊,偏过脑袋堪堪躲开要害。刀刃划破脸颊,饮血而回。
影玉的脸冷得若冰:“你骗得了影月骗不了我。丐帮与明教多大的仇,你就算被丐帮扫地出门也绝不可能来我明教。”
肖尧脸色有些沉。食指拂过脸颊,擦了血送到唇边:“我若说我没什么目的估计你也不会信。阿姐之前为什么成为影妃,我便为什么来明教。能从深宫里逃出来,想必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影玉面无表情:“看在影月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丐帮与明教的恩怨,我不想波及到影月身上。若让我发现你伤了他,这刀可不认人。”
“阿姐放心,我肖尧负天下人,定不负影月。”自壶中倒出一杯葡萄酒,他一饮而尽。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婢女隔门宣报:“影玉大人,卡卢比大人找你。”
影玉收刀入鞘,再次狠狠得看肖尧一眼,转身离开:“大漠里死一个人司空平常,秃鹫飞来一阵吞食便连尸骨也不剩。所以肖尧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肖尧叹气,摇摇所剩无几的酒壶,正欲起身,门外闪过一道白影,随后双眼被蒙上,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
肖尧唇角勾起,放下手中的酒壶道:“哪个婢女如此大胆?就不怕影玉大人回来责罚?我知道我风流潇洒让你颇为倾慕,但是想跟我走,一定要长得花容月貌方可啊~”
蒙眼的手明显一僵,耳边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自然:“那……若不是婢女呢?”
肖尧掰开他的手,拉他入怀:“影月,双眼看不到,我能听出你;双耳听不到,我能闻出你;鼻子嗅不到,我能摸出你。若真有一天我感觉不出来,想必已是一抔黄土,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与你的第二次相逢吧。”
影月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得说:“你……你就会承口舌之快!刚才肯定没猜到是我!”
“是吗?”肖尧一脸惊讶,“那影月,不如我就再承一下口舌之快吧。”语毕俯身,满室旖旎。
“影玉,这几日我听周围人说,影月带了个中原人归教,举止亲昵,真有此事?”往生涧前,夜帝卡卢比依旧一身黑色的斗篷,惨白的肤色,若一个幽灵。
闻言,影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趴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卡卢比大人,影月只是倾心于他,并没有多余的想法。之前我明教的计策他知之甚少,此事怪不得他!”
“起来吧。”卡卢比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的回忆,余味悠长,“儿女情长最是难解。虽然我一直教导你们杀手没有利益只有喜欢,但要真正看透,想必正如这往生涧,只有往,才能生啊。”
影玉听着,却依旧趴在地上没有动。
“之后的计划就不要让他触及核心了。至于这个汉人……”卡卢比的声音忽然有了些许颤抖,像是道袍翻飞兜住的呼啸风声,“先静观其变吧。”
“谢大人宽恕。”影玉久久跪拜,匍匐着退出了视野,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滴眼泪滑落。
卡卢比大人,您这哪里是看透,分明只是刻意得忽视。
那落雁峰上的人,当真这般迷人,值得您一生不离不弃的思念吗?
是夜,圆月当空。
一道黑影从屋内蹿出,脚尖点地几下便跃上空中,在皎洁的月影里,显出一个斜插短棍腰挂酒坛的轮廓。
黑影只是一闪,便消失在西域错综复杂的地貌中。
月夜里,一切重归寂静,似是什么也未发生。
影月在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间转身,发现身边被子掀开,早已没了人体的温度。心中一惊,他翻身下地,匆匆忙忙披上外衣,正准备出门,与刚进门的肖尧撞了个满怀。
“你去哪里了?”影月抓住他的胳膊,摸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担心得质问,“西域早晚温差大,夜里穿这么少出门会着凉的!”
肖尧也没有多的话,摇摇手中的酒壶:“烈酒可以暖身,而心……”他牵起影月的手放在自己左胸,“你可以暖心。”
“贫嘴!”影月翻个白眼,“别给我岔开话题,你到底去干嘛了?”
“我去看你口中最美的月亮了。”遭到训斥,肖尧也不恼,依旧一脸笑意,“看你睡得香甜没忍心叫醒你。”
影月将信将疑得看着他,望一眼门外的圆月,金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些许惊喜的神色。他一把拉住肖尧的手,急匆匆得向门外冲:“我带你去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从圣墓山向东,穿过死亡之海就到了映月湖。一大片湛蓝的碧波,在周围树丛的掩映下,宛如圣女陆烟儿的美目,平静而深邃。
影月一直跑到湖边才驻足,俯身双手撑着膝盖,他大口呼吸着空气,气喘吁吁得说:“肖尧,欢迎来到大漠明珠!”
天上的明月淡淡洒下带着些冷香的月光,给湖面镀上了一层光滑流转的水银。夜里,这颗大漠最璀璨的明珠摇身一变成为一方铜镜,静静得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远远得望着天上它最爱的圆月。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只是心里装满你的我却看不清你的心里装着谁。
肖尧愣在这令人震撼的美景里,一直到影月拉住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西域的明月与中原的相比,如何?”影月姣好的脸颊与金色的瞳眸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红润的双唇一字一句吐着带点卷舌音的语句更是平添了几分俏皮。
肖尧望着,情难自已,低头去吻那两瓣樱唇:“你才是我心中最美的明月,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
一会儿,落下一滴泪。
只是我就如这映月湖一般,只能把你装入心里,却不知怎样才能将你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