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晴 上午十一时，扶病乘京汉车南行，头昏目眩，精神疲乏。淮君、烈夫皆为余虑，余自忖尚觉无甚紧要也。淮君在车中为长律二章，贻余与烈夫，词意缠绵悱恻，不忍卒读。诗之感人之深，竟如是耶。下午二时半，过保定。五时过石家庄。十时五十分过彰德。沿途情状，具前北上日记中。
十二月七日阴 上午一时半，过黄河铁桥，二时二十分抵郑州，计行一千二百七十二里。与淮君握别车中，相视无言，殆《随园》诗云“无言便是别时泪”也欤。下车，寓第一宾馆。八时早膳毕，赴汴洛车站候车。汴洛铁道，为陇海线中之一段，系比公司借款筑成者。十一时半，开车西往洛阳。二等车价二元九角，三等一元五角。三十里铁炉，三十里荥阳，四十里汜水。铁道左右，上古穴居，时触眼帘。中原昔号文明，今犹有此，足见社会进化之非易也。汜水之西为虎牢，又西为成皋，中经硖道，即古鸿沟，楚汉于兹分界，为历史形胜必争之地。四十里巩县，汉阳兵工分厂，在站西北约十里，有枝轨达之。建筑规模甚宏大，能制步枪与各种弹药，现正准备开工。当洪宪阴谋帝制之时，深恐沪汉兵工厂，易为反对党人所有，特于丰沛故里，惨淡营兹，潜图抵制。未睹成工，已遭天殛。一世奸雄，又安在哉？四十五里，洛河铁桥。桥工坚壮，河广而浅，帆船如织。凭窗遥望，宛有南方内河风景。过桥即黑石关，以在洛河黑石渡西故名。其地宽坦，可驻大军。四十里偃师，城在道南，福中总公司，位城之西，河南最大煤公司也。四十里义井铺，首阳山在焉。迤西分金沟，有管鲍分金台遗址。又西金墉城故址，铁路穿城基而过。四十里洛阳，计行四百三十五里。时已下午五时五十分，车灯皆燃煤油，通过山洞，暗黑无光，颇令人闷。天候已寒，又无汽管放热温室，乘客多惧冷气逼人，此皆设备上之缺点也。沿线地势，自汜水迤东即有土阜，叠为起伏，故铁道工事，遂多凿山通道。汜水至黑石关，中间穿洞计十有一，其他劈山行车，两岸壁立如削之处，更仆难数。下车，寓东关第一宾馆，简陋不堪，直同黔桂伙铺。
十二月八日晴 住洛阳。洛阳为周汉帝都所在，史书古迹极多。早膳毕，偕烈夫驰赴各地游览，藉征书传。至洛阳桥，桥去东门甚近，额曰“巩固藩垣”，满列摊商，行人拥挤，土人称为最繁盛地。旋折入城，街道污秽，店铺矮小，商务无一可观。道经宫城旧址，午门三楹，半就倾圮。出西门，败瓦颓垣，荒凉满目，穴居民族，到处有之。据土人云，居其中冬暖而夏凉，较之瓦房，殊适气候，故居民沿居不改。洛阳城因宋址，周九里，为隋城之东南隅。书载古迹，多未寓目，询之耆旧，亦多未辨所在。城东扎马营，城南关帝林两名胜，均以道远，未往瞻览。乘兴而来，竟败兴而返。日间头痛，较昨少愈，惟耳鸣如蝉。傍晚仆人陈顺来说，潼关以西多匪警，西安来客皆苦之，匪与兵通，故不惧捕。余漫听之，仍准备明晨前进。河南田赋，均沿清制，大别其弊，约有四端：（甲）经界紊乱，地亩不明。豫省田地，向有大地小地之别，造报则用大地以合户册，征税则用小地以取利便。大地一亩，究由若干小地折合而成，漫无稽考。历年报垦停豁，为数复多。现在全省地亩，实共若干，究不能知。（乙）册籍纷繁，报据无由。豫省田地，本有鱼鳞清册，屡经兵燹，荡然无存。今所用者，全恃粮册。是项粮册，系由习惯而成，其间或地多粮少，或粮少地多，甚至有粮无地，有地无粮，飞洒影射，比比皆然。（丙）税率悬殊，负担不均。豫省田赋，虽以亩计，然轻重不等。至多有每亩税银二钱一分余者（例如滑县民地），至少有税银仅止一厘者（例如内黄之马场地）。实则税重者，地未必皆肥，税轻者，地未必尽瘠。（丁）银钱并征，亏耗至巨。豫省丁漕，向分银庄、钱庄（征钱十六处，征银八处）。又有或银或钱，或大粮完银，小粮完钱。而省会附近与交通便利之区，大都纳钱。近受纸币影响，银价陡涨，公家受亏，已不下百数十万元云。
十二月九日阴，下午晴 上午五时半起，早膳毕，赴洛潼车站，购赴观音堂车票。二等车价二元二角，三等一元一角。七时十五分开车，西行三十五里，磁镇，东有汉丞相朱买臣神道碑，神字以下没入土中。三十五里，新安县，城倚山建，铁道沿涧水北岸，径城之南门。城东半里即汉函谷关，昔为形胜之区，今余颓垣数楹而已。关后数十武，突起小山，颇据形势。上绕石垣，望若城堡，中建亭台，土人称为鸡鸣望气台故址。火车甫停，新安知事某来乘车，赴铁门办案，坐四舆，拥护卫，二檐红伞，旖旎前导，腐败情状，无殊清也。铁道过此，沿渑水北岸行，三十里，铁门。东南有棋盘山，相传为王乔烂柯处。四十里石河，三十里渑池县。城西数十武，有石碑，上刻“秦赵会盟处”。二十五里英豪。二十里观音堂，为海兰铁道已成者最西之终点。下车，寓第一宾馆，计行二百一十五里。洛潼亦借比公司款筑成，现为海兰一段。沿线地势，平坦居多，仅函谷关西有山洞一，观音堂东有铁桥一，枕木有以铁棍为之，取坚织与，抑木少与，尚未询悉。车中设备之缺点，车行速度之迟缓，同于汴洛。自郑州西至观音堂，业旅馆者多鄂籍，站站有人接送，几与清时宁波人独占信局，山西人独占汇庄，后先争美，亦殊观也。
十二月十日晴 上午七时，乘轿车发观音堂，向西行。触目坡坨，鲜见田野。十五里，驾车岭。十里，硖石。唐于此置硖石县，其东硖石岭，即南北二崤余支，悬崖绝壁，升降极艰，车甚颠播。晋败秦师于崤，其道在南。曹操始开北道，即今渑池、陕县间驿路。五里，庙沟。二十里，张茅，午尖（北人呼中膳曰午尖）。市民百余家，附近居民六七百户，有邮政分局暨巡防队，宛然大镇市也。十里，卫店岭，北通三门村，禹庙在焉。三门者，黄河中间，有磊石，截水为三流，《水志》称为人门、鬼门、神门是也。十里磁钟镇，其东峡道数里，两岸高达八九丈，车行其中，不见夕阳；市民数十家，有邮寄代办所，驻防军一连。住。是日行七十里，沿途巨石林立，山势雄峻，车行艰阻，无可为喻。闻诸耆旧，清道光十八年，光绪九年，皆曾削顽石，辟新路，无如重车动逾千斤，砰磅訇磕，移时又磊砢矣。有地方之责者，幸时筹修以惠行人。
十二月十一日晴 上午六时，发磁钟镇，向西行，山道崎岖。十五里，横渠集。十五里，陕县。途遇青海王公入觐年班，大队塞途。陕县为周召二公分治之所，春秋虢国地也。城中甚荒凉，商务皆在城南二里南关。有关门二重，横亘大道。出关行峡路，两岸壁立，类磁钟迤东。二十二里，桥头沟，尖。八里，温塘，有二土堡，林木颇多，近山有温泉可浴，泉水出山即冷。十五里，大营村，亦有土堡。入东门，出北门，高原平阔，北临黄河，渡河即山西辖境。二十里，曲沃铺。二十里，灵宝县。住。是日行九十五里。灵宝汉宏农郡宏农县地，今城门犹以古宏农为额语，城中颇有商务，土产以枣为有名，旅店概在南关。
十二月十二日晴，午后阴 上午五时，发灵宝，皓月当空，光耀如昼。二里，渡恒农河，即唐水。朱温逼昭宗东迁，过此水时，仅余小黄门十余人相随。河西即古函谷关，关上有老子骑青牛塑像，关前有关龙逄墓碑，月下未睹详细。入关门，行峡道中，两岸危峰高耸，有达数十丈或百丈者，盘曲如羊肠，险要视新安函关道百倍，真绝塞也。二十里，抵沙河，始见平野。渡沙河，即稠桑，虢公败戎于桑田处也。过此仍行峡道，两岸虽高不及前，而仰视天空，仍宽不及丈。二十里，达子营，尖，飞尘障天，目为之闭。过此以西，道渐平坦。二十里，阌乡县，地势展开，成小平原。征人至此，如出重险，心神为之一快。城中亦寂寥，城西有关，商贾杂居之。逾关，又行峡道。二十里，盘头镇，宿。是日行八十二里，远则相当百里云。余旅行河南，遍东西南北，视察所及，有最可研究者二事，即河南政治现状，带特殊色彩，河南人民，立于军政之下是也。其一滥用军法。各县知事，皆加军法课员头衔，骤睹之，不解所谓。询之当地政绅，则云此袁氏之流毒，取便杀人。夫军法较普通刑法加严，专用以治军人犯法与普通人犯军法者。豫民果凶顽强悍，非武健严酷不足胜任愉快，有惩治盗匪法，尽可适用，何必军法为。战时或可说也，方今秩序回复久矣。国人通病，又好滥用职权，今假知事以特种权威，是奖励之以草菅人命也。而去军民分治之高调，益背道而驰，更无论矣。其二警政不修。各县城邑与大小市镇，皆驻军队，稽查行旅，严密如戒严时。苟无中央或该省高级官厅护照，而又对答不称旨者，则倾箱倒箧，一一检查，且乘便携贵重物品以去。夫保护安宁，稽查行旅，皆警察所有事，纯属民政范围，除戒严区域外，军队无须过问。今河南皆代以军队，殊不可解，以财政困难莫能办警察与，养此多数军队，独不需款耶？余不识豫省军民长官，是何用意，而驱此无数荷枪佩剑之怒目金刚以威吓一般小民也！
十二月十三日晴 以欲睹华阴庙古迹，上午四时，即发盘头镇。月明星稀，寒风拂面，鸡声悠悠，远从四野而来，与车声相酬答。车夫复时发口号，彼此策应。余乃正襟危坐，莫敢假寐，举目四望，以备宵小，此月夜旅行情状也。车行峡道，路尚平坦。十里，十里铺，有涧河，即郦注之全鸠水。水东有戾太子塚，夹岸有田野。过此又入峡道。十里，阌底镇，古阌乡县治也。稍见田野，复行峡道。十五里，金陡关，入陕西境。出关，行下阪峡道中。狭而盘曲，势甚险阻。五里，潼关关前，始稍平阔。关后枕秦岭，前阻黄河，历史上著名形胜地也。河广而浅，车可涉渡，河中有风后陵，今失所在，惟余风陵渡名。北岸即风陵司，清时由陕西设风陵渡巡检，主船政，今裁废。汉杨震墓亦在关前。自观音堂至此，道途险峻，岭壑相间，铁道工事，甚形困难，闻峡石、张茅四十里间，工费已估一百万元云。城中商业繁盛，所制酱菜，尤为北方有名。官厅有潼关常关监督署、镇守使署、潼关县署。尖于第一楼，烹食黄河鲤鱼一尾，味同南产，昔人所传，殆虚语耶。城中东隅麒麟山，形势高耸，园亭丛建，名胜地也。出西门，道路平坦，惟多飞尘，旁有小渠，流声潺潺可听。左文襄西征时，所植柳树，时见道左，惟多凋残不堪。五里，满城铺。五里，杨桥铺。三十里，华阴庙。住。是日行七十五里，其远实当九十里。华阴庙为历代祀华岳神处，庙基广三百余亩，绕以石垣，庙内古木千章，扶蔬竞秀，雅有可观。正殿东北隅，有古柏一，标名秦柏。前院西偏，有青牛树，相传老子携尹喜出关时，拴青牛于其上。二树班文古秀，颇足娱目。碑碣林立，惟皆宋元后物。闻有汉西岳华山庙碑，遍觅未见，度早断烂耳。正殿之后，高大建筑，推万寿阁，计三层，栋梁皆数抱木材，同于正殿，非现代所易觏者。阁正对华岳，凭栏遥望，残雪满山，乱峰入云，悬崖欲堕，如在日本箱根之望富士岳。后临平原，一望无既，槐柿柳柏，纵横陇畔，若作阡陌，不啻一幅天然图画。视河南地势之干燥粗鄙，顽恶恼人，大有文野之别矣。庙前皆食物小卖商，甚嚣而秽。庙中建筑，复多颓败，不无令人败兴之处。庙去华山极顶，尚有五十里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