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日晴，晨霜如雪 住黑龙江省城。早七时起，头痛如昨，舌苔厚而黄。询茶役几时开车赴昂昂溪，答称早八时。亟雇马车往车站，至高审厅前，行人谓车已开，且日只一次，乃嘱马夫驾游环城近郊。途经江浙会馆，烈夫入询彼同乡陈藜青住址，门者谓询经理始详，遂至电灯局访无锡秦曙村。其人老迈，和蔼可亲，留余等早膳。复导访交涉员范其光，嘱以私人感情，向俄领办护照，范答竭力为之。折至大兴昌旅馆，晤陈藜青昆季，暨孟正诸君。陈曾官财部佥事，居此办垦，获利甚丰，旋送余等返迎宾馆。江省放债，利率极高，通常月息五分，有八九分或一成者。借债必须抵押，债额不得过押品所值总额二分之一。余意内省热心作官之流，不惜巨金运动差缺，若辈目的，无非剥民肥己，欲作富翁。苟能舍彼卑鄙龌龊之官僚滋味，集巨资来东省，垦荒放债，坐致巨富，不第人格高尚，消受精神上之幸福，而从政人物，亦可减去多少罪恶也。
十一月二十日阴 住黑龙江省城。早七时，范交涉员来电话云，俄领面称出境护照，须经驻京俄使批准，能否长期以待，当复以急须返京，改道陕甘。此次俄拒我国官商往俄，或假道赴新，以我禁止俄招华工，藉图抵制。而我禁俄招工，实以德奥抗议，并非厚恤华工受俄虐待，始终皆处被动地位。盖俄招华工，用赴前敌挖战壕、筑营垒，不啻一种工程队。德奥谓我加入战斗，破坏中立。政府屈于势，遂禁华工赴俄。然政府对于国民出国，素无稽查法令与专吏。若他国国民出国，须持政府护照，由国境地方官吏查验放行也者。天津、上海、大连、青岛、厦门、九龙诸租借地，国民得自由出入国境，无论已。即陆路国境各埠，亦可自由出入。故禁华工往俄，事实上殊无效力。彼有中东铁道，自由输送，官吏莫敢检查。又有奸吏莠民，为之暗中招致，故禁者自禁，往者自往。将来德奥质问，或难幸免。诵弱国无外交一语，为之悚然。早膳毕，藜青之弟来馆，导游公园，万木扶疏，亭榭三五。若在夏时，度可观览，暖花室一间，煤气薰蒸，不能驻视。公园后方，即俄国领事府，亦有公园，修饰整齐，胜于华有。环览毕，步行至贾家楼中膳。
十一月二十一日晴 早七时，乘马车至车站。站距城可十余里，须四十分钟始达。八时发齐齐哈尔，九时二十分抵昂昂溪。沿途荒原广野，已辟者不过十之二三。中东火车，经昂赴哈，日只一次，又在夜间，向无一定钟点，因住站旁德兴盛旅馆候车，膳宿日亦小洋八角，招呼与清洁，皆逊迎宾。入夜九时，西伯利亚赴海参崴火车到站，即购票登车。俄人自与我缔喀西尼密约，其势力弥漫关东三省，突飞进步。洎光绪甲辰，战败于日本，乃退缩长春以北。时人所谓南满势力范围属日，北满势力范围属俄是也。日人之在南满，潜滋暗长，横有永作主人翁之妄念，俟另论之，兹不详。而俄人之在北满，虽以其政府腐败，未有立任主人翁之实力，然所扶植，亦未可轻易视之。除假保护铁道之名，沿途驻军设警，实行武装铁道外，兹大别为四类纪之。其一土地上之势力，中东铁道（旧名东清铁道）在黑省境内，共占土地十二万六千余响（一响为一万六千亩）；吉省境内，共占五万五千余响，合计一十八万一千余响。其二矿山上之势力，俄自中东铁道告成，藉口需煤，要求采掘铁道附近煤矿，清廷犹未之允，彼遂自由开采，并及他矿。其在黑省，则有达赉诺尔煤铁矿、砚山石灰矿、吉拉林金矿（此矿现已收回）。其在吉省，则有杉松屯、头道沟、官街等煤矿。至沿路土石，尤恣意采取，不顾我主权。厥后清廷知已无可挽回，遂许与铁道沿线两方三十华里以内矿山之采掘权。其三森林上之势力，俄当筑路之初，所需木料，类皆就地取用。吉黑两省森林，凡在铁道经过之处，胥被伐采垂尽。如吉思汗站、雅克山站、呼兰河、札敦河诸地，森林面积，合达二千数百余方里。入民国后，又强伐吉省石头河、高岭子、一面坡，黑省火燎沟、皮洛札敦河右岸诸地森林，其面积亦千余方里。其四航业上之势力，当筑路之初，藉口运输筑路材料，攫去我松黑两江之航权。迄今两江俄轮，计百余艘。如伯都讷、哈尔滨、米瓦伊罗舍迈、过富斯卡雅、松花江、吉林省城、黑龙江、乌苏里江、五颗树、西浪河、老少沟、乌拉街诸地，皆彼起卸要埠。综上四端，俄在北满势力，实非可侮。惟望政府与我国民，早筹抵制之策，以消隐患而固边防。
十一月二十二日晴 上午十时，过松花江桥，抵秦家岗，仍寓大通旅馆。译阅财部回电，已准取道陕甘往新。拟今晚返京，旋据账房报告，由哈赴长，每周礼拜日、礼拜三、礼拜五三夜，皆小票车，只有三四两等客座，不挂头二等车，乃改明日起程。傍晚至被之家，请其戚蔡熙洪诊病举方，盖连日头痛心热，不能不向医药上讨生活也。哈埠实业，前记振兴机器厂，与农产信托公司而外，堪纪述者，又有二家。一为商办福裕和皮靴厂。俄国军民，终岁皆着皮靴，我国商民近亦竞相仿效。惟俄制者，上等每双须银四五十元，次等亦二十余元。普通商民，实无购买力量。民国元年，华商福裕和设厂制靴，坚轫过于俄货，价值又较低廉，华人固极端欢迎，俄人亦争来购买，因获巨利。越明年，更添购美国机器，增加股本十万（共二十万元），营业益形发达。近三年来，获利已达三十余万。今年以欧战影响，原料价格，涨二三倍，表面观察似无利益，而俄国前敌订购，价较常年倍增，预计利益，仍可望获二十万元。二为官办制革厂。北满盛产皮张，以无专厂制革，多为外人收去，制成熟货，运来售我。一转移间，漏甚巨。民国四年，朱庆澜任黑省长，筹资二十万元，来哈设制革厂。制出之皮，外表不逊洋货，惟作皮靴，容易透水，以故销路仅至鞋铺，未能畅销。此因资金不敷周转，用硝以求速成（用硝三月即成，洋货须经九月），皮一见硝，无不透水。该厂总理具言其故于朱，朱去黑时，又为筹股二十万元，改按西法制造。现在出品，不让洋货，价值亦廉，各皮靴店争相购用，大有供不应求之势。将来发达，殆未可限量也。
十一月二十三日晴 上午十二时，发哈尔滨。火车向西南行，下午十时抵长春。以南满南行晚车已开，不能前进，寓日商西村旅馆，候明日早车。旅馆膳宿，人日二元。此间车站以内，禁止华人旅栈茶役，前往接客。视为日人独占事业，喧宾夺主，睹之伤心。弱国民即被苛待如此，亡国奴更不识成何景况，邦人其重思之。
十一月二十四日晴 上午七时，发长春。火车向西南行。昌图、公主岭、铁岭三大站，皆有食堂，出售饭菜，乘客便利，倍蓰俄车。下午四时抵奉天，呼搬运夫将行李径送京奉站，候赴北京火车。此行系由哈购至北京通票，票面书“亚东游历票”，无须下寓旅馆，经过磅购票种种繁琐手续也。候车室中，遍粘南满安奉京釜各铁道开车时间表，与其必要布告。关于京奉应有各件，遍觅不获。以中国车站，呈如斯状况，掌路务者，亦太尸位而无耻矣。奉天绾四达之会，控东省之冲。乘安奉火车，东南至安东一百七十英里，七时三十五分可达。由此换乘京釜火车，可贯朝鲜入日京。乘南满火车至大连，二百四十八英里，十一时十分可达。由此可航海轮走青岛往津沪。入夜九时，有车开赴山海关，登车未几，即沈沈入睡乡矣。循南满铁道上下，有特殊之现象，为各省所仅见者，厥为钱庄、钱铺之多。奉天省城西关内外，闻达六七十家。而各车站附近，亦无地不有此类招牌。接触眼帘，询其营业，皆为买卖各种货币。盖本国既有大洋小洋各钞票官帖，与营口炉银之别，而外国又有俄国卢布与日本金票钞票之分（日本金票流通东省者，除日本银行日钞不计外，朝鲜银行六百万元，正金银行四百万元，现皆不只此数。钞票俗呼银票，又名牛庄票，正金银行所发行，与各通商口岸诸外国银行所发银元票相同，定额一千万元。据最近调查，已发五百八十三万七千元）。中以日本与中国各项纸币暨现货三者间之交换，为最复杂。以安奉南满两铁道及其附属地域，均须使换日本货币故也。迩者日本纸币，既逐年增发，中国纸币大受影响，迭见恐慌。彼此金融势力，既消长异势，而此中兑换，尤有不正当之利益可图。故此项营业，日趋发达，而东省金融，遂益不堪过问。
十一月二十五日晴 上午十时，抵山海关。换车折西偏南行，下午五时至天津。折北行，八时抵正阳门东车站。此行往返，共程六千六百九十一里七分。下车寓西河沿金台旅馆，房饭每人每日一元五角，菜银除外。电询曾孝烺，知淮君已来京，寓燕台旅馆。偕烈夫往访，谈至十二时始归就寝。而头痛心疼，旧疾增剧，展转床褥，终宵未能成寐。政府议辟连山湾为军港，余两经其地，皆自车中取远镜视之。为稽群藉，成连山港志一篇，以飨世之研究军事地理者。港位京奉铁道连山站南三十华里，系葫芦岛环抱而成，一名葫芦湾。葫芦岛名，始见《全辽志》。明天启中，鹿继善、孙承宗辈，巡视海隘，尝至是岛，明季关外用兵要地也。岛长六华里，由西北向东南，微作罄折形，北锐南广而中狭小，斜峙海中，形同葫芦，岛名本之。四周皆山，极高峰约达四百英尺。其距海岸，有沙冈直由太陵入海，接近岛之北端，若绳之系葫芦颈然。是冈可断海潮，名曰断冈。断冈北面接岛，南部向里环抱，成大海澳。澳水中浅多滩，潮落即成陆地，无开港之价值。岛南尽处，即葫芦嘴，由嘴循岛西南岸，迤西北至狮子头（即岛中部突出处），再由狮子头向北绕山角，迤北西转，接于断冈，成湾环状，是为葫芦套。断冈中部向南作罄折形，接连突出之山，为半拉山。山之西，海中涌石崖，即高梁垛山。垛与狮子头，东西峙立，作环抱形，其中即现拟开港处也。地居营口秦皇岛中间，又近京奉铁道，辟为军港，不第军事便利甚多，即商业亦足握全满转运机关，以补营口之未逮。前清光绪三十四年，美工程师曾详测该港。综其要点，大别为三：（甲）水量。高梁垛东一段，潮落时水深二丈六尺，狮子头迤南一段，潮落时水深二丈八尺二寸（潮涨时约四丈左右），极大轮船，皆能自由出入。（乙）冰期。港中气候，视秦皇岛较和暖，结冰时，水深处，只有冰澌随波上下，冻封处，只近岸浅水地方。若用碎冰船排刷，严冬寄椗，亦无阻碍。（丙）位置。自此赴奉天，较大连近六十英里，较秦皇岛近百英里。若由锦州筑一铁道，北经洮南、齐齐哈尔，逾兴安岭以达爱珲，北满货物，将皆由此出口，散布津沪。执此三点观之，欲于辽东湾内，觅军港及通商良埠，无有逾此港者。惟开港前，预须计划二事：（甲）筑水堤。港口南向而宽阔，入夏西南风起，则波涛汹涌，不能寄椗。必于港口筑堤一道，船舶方能稳椗。工程师秀斯相度地形，先拟自高梁垛起，向南修出二千尺，转向正东，修出一千七百尺为一段；东由狮子头起，向南修出一千八百尺为一段，两段交错相回护。嗣改由断冈起，绕半拉山高梁垛，东至狮子头对面，修曲堤一道，长五千英尺。预算泊轮四艘，修堤经费，约需英金四十万磅。（乙）筑铁道。港距连山站三十华里，须筑枝路连络。据工程师秀斯勘测，由断冈起，循海岸，迤西南至望海寺山麓，沙坨虽多，施工亦易，填筑海湾，亦仅数处。自望海寺折向西北，经山城子、长帐房诸地，间有山冈，起伏均不甚高。过此至连山站，皆属坦途，路线既短，需款无多，较修水堤尤易易也。
十二月四日晴 住北京。今日服药两帖，病势仍平平，身体极软弱。是殆两旬以来，带病为长途旅行，劳顿所致也欤。上午十时，王血痕来，谓余头痛，恐系室中燃煤，门窗紧闭，煤气薰蒸，空气不良所致。曷往游雍和宫，藉吸新鲜空气，余甚然之。乃雇车同行，经北海钟鼓楼，出后门，至宫前，有牌坊三座，巍然屏峙。牌楼之东，有日人庚子拳变之纪功塔，吾人视之，直一国耻纪念耳。正凝盼间，忽小沙弥二三人来，谓余辈曰：“先生入内瞻览乎？僧等愿为向导。”余喜其稚憨，笑诺之。尾之行，进昭东门，至正殿，额题“雍和门”。殿外铜铸狻猊一对，高约丈余，古色斑，至足鉴玩。循西垣入，至第二殿，曰雍和宫。殿前有一方亭，中建乾隆御撰石碑，字迹颇难辨认。第三殿曰永佑殿，神座下列僧冠数十，形若巨虾，令人生奇异感想。第四殿曰法轮殿。第五殿曰大佛殿，中塑金身如来一尊，闻系沉香独木雕成。第六殿曰绥安殿。各殿皆有喇嘛司锁钥，非纳游资，不能启视。此处若加修葺，点缀风景，亦一幽静公园也。……
十二月五日晴，大风 北京。昨日游雍和宫，疲劳过甚，睡至深夜，头忽大痛，较前增剧。今晨虽略愈，犹惫不能起。以定明日启程，急须服药。挨至傍午，奋起饮食，中心则戚戚然也。九时，淮君来，谓准明日南归，约同行。自京赴新，计有三道：第一取道西伯利亚铁道，甚为便捷，四十五天可达。第二经由张家口归化城外蒙古古城子，是为商道，平坦好行，取给惟艰。第三遵由陕甘哈密，是为驿道，取给较便，道甚崎岖，行程所须，同于商道，均非三月莫办。今第一道既被俄使拒绝护照签字，未由通过。第二道归绥蒙匪猖獗，不能经行。明日出发，属第三道，自忖病骨殊难支持。幸平生冒险精神，及好游天性，差足勉强与病魔宣战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