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头发长了,母亲就给我一角钱,说:“去桥堍剃个头吧。”
那个理发店没有店名,因为开在石桥堍,所以大家习惯性地把桥堍当作它的代称。桥堍只一开间门面,却进深,四只理发椅子排得稀稀的,还有余地放置洗头盆什么的。小门洞里头还有一小间,是炉子间。店面朝东,一出门就踩到环洞桥的石级,北面临河,是一排玻璃窗。整个儿桥堍是“廊”的样子,但当时没有“发廊”这个称谓,甚至不兴叫理发店,都叫剃头店。
店里有四个椅子,是镇上最大的剃头店了。有三个理发师:沈兴、雄生和永生。还有一个瘦瘦的小学徒,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沈兴的刀功了得,传说他年轻时能用剃刀劈死飞过的苍蝇。还说他有一手“八音刀”的绝招,但轻易不肯出手。不过都是传说,因为我从未亲眼得见,更无缘亲身领受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脸上一马平川,剃刀上不了脸。雄生的强项是剪子功夫,称作“紧拉慢唱”。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京剧行里的话——唱的是慢慢悠悠,伴奏的却是急管繁弦。小孩子倒是有机会领略他的剪子功的。左手执一把牛角梳,一会顺梳,一会逆梳,凉凉的梳齿在头发里从容地耘耥。剪子在他的右手中分明成了一只活泼泼的燕子。听得一片急骤的细响,头发就在应断的地方断了,就黑雪似的落。永生的年纪要比这两位小一截,眼光尖,有些喜欢掏耳朵的顾客就喜欢坐到他的椅子上。他有一个烫着花的小竹筒,里头有不少小玩意儿:贼亮的银耳挖和长镊子,装柄的鹅毛球和兔毛球,瘦瘦的窄剃刀……
除了理发,那时候的理发师还备有一些其他的小手艺。谁睡觉扭脖子(落枕)了,谁耳朵里进去小虫子了,谁睫毛倒长了,都会到理发店来求助。这些小手艺是免费的,吸烟的递支烟,不吸烟的说声谢谢就可以了。
有一回,一个叫阿芒的孩子被鱼骨鲠了,喝醋吞韭菜都不顶事,就来桥堍求助。沈兴命阿芒父亲弄来一只雌鸭,倒提了,从鸭子的扁嘴里接了些涎水让阿芒喝。鸭子的口水又脏又腥,谁肯喝啊!阿芒被父母硬逼着,没办法,闭上眼睛胡乱喝了一小口,立马哇哇地呕吐起来。呕着呕着,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就没有了。问为什么一定要用雌鸭而不是雄鸭,沈兴神秘兮兮地说:“若是女孩子,那就得用雄鸭子了。”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说穿了一点不稀奇,让人喝恶心而无害的东西就是了。这与用乌龟尿治积食胃胀的道理是一样的,无非是催吐罢了。
沈兴就是这样,生性乐观,时不时来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花招寻寻开心。
沈兴心宽体胖,挺富态,穿整齐一点就有大干部的派头。一日,沈兴在路上走,无意间一挥手,一辆小轿车就停在了他身边。这车是县里派来镇上接一位干部的,驾驶员并不认识那位干部,将沈兴错认了。驾驶员下车来,对沈兴说:“首长,你是不是……”沈兴知道对方搞错了,又一挥手:“没事没事。”这事在镇上传得很开心,后来居然成了一句地方性歇后语:沈兴挥手——没事。
雄生平生有两件乐事,一是听书,二是喝黄酒。当然不在午饭时喝酒,那是行规,满口酒气怎么接近客人?雄生是个评弹迷,晚上回家,喝过半斤绍兴酒,周身暖融融的了,就动身去茶馆听书。去得早点可以占个好位子。听完书,身上还是暖融融的,第二天的状态就挺好。不时和客人聊起头天晚上的书目,高兴了还会哼几句片子:“世间哪个没娘亲,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若不是一首血诗我亲眼见,竟将养母当亲生……”这是《玉蜻蜓》里的唱词。老是哼这个片子,他喜欢蒋月泉。没书听的日子比较难过,他总有点打不起精神。
不知怎么的,我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小学徒的名字,记不起他说过什么话。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有几个无声电影似的段落。有一回给我修面,他不小心在我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口子不深,刚刚见红。他赶紧去找出一片黑色的纸片,撕一角来给我贴上。剃头店大多备有这种纸的,叫乌金纸。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情节里,他似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脸有些红。
小孩子消费,愿意先付钱,保险。要不然,到收费时发现钱不够,就尴尬了。
首先招呼我的当然是沈兴。“哎呀,白弟弟来了!”镇上的长辈多叫我的乳名“三官”,唯独他自说自话叫我“白弟弟”。给我理发时,他会不停地夸我的皮肤白。老这样,我就烦他。男孩子大多怕批评,也怕表扬。
小孩子进店没有挑选师傅的权力,碰上哪个就是哪个。我最希望永生给我理发。他不爱说话,手段又柔和。我从小比较内向,喜欢听别人对话,不喜欢长时间地被当作谈话的对象。我最不喜欢坐到学徒那个位子上去,不是怕乌金纸,而是讨厌椅子面对着的那面镜子。那面镜子的四围已经斑驳发黄,照出来的人就不完整,总觉得自己被一些锈斑似的劳什子包围着,难受。那把椅子也太旧,不能任意调节靠背的角度。枕头的皮垫破了,草率地补着一块别种颜色的皮革,枕上去老疑心脖子那儿伏着只青蛙。
进了店,如果四个人手里都有活,就得在靠窗的长凳上坐着等。我指望着永生或者雄生手里的活先完。
坐在雄生那把椅子上的好处是可以正面观赏那幅画。我说的是墙上镜框里那幅印刷的油画。画上是欧洲的乡村风景:绿色的原野,绿色的树,几座尖顶的房子;小河里倒映着蓝天,漂着几片树叶;河边有一头眺望的奶牛,还有一个白色的风车;一条小路弯弯地远去,越远越细,最后消失在一片树林里;路边有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向远处的一辆马车挥手……这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吧?一切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安宁,那样的美……
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像样的西洋画,所以至今还能清晰地记着它的许多细节。这一幅异国风情画确实曾经深深地感动过一个中国小镇上的孩子。中国画和西洋画传达的况味和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那是一种别样的艺术冲击。画笔原来可以如此逼真地描绘自然、描述生活!之后,我在阅读外国小说时,脑海里一不小心就会浮现出这一幅挂在中国老式理发店里的西洋画来。我一直在留心寻找记忆中的这幅画,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也许,我已经用几十年的时间,用我美好的情感,在无意中很多次地修改过记忆中的这幅画了。找不到这幅画可能不是坏事,真找到了,说不定反而会破坏了珍藏在我记忆中的美丽。毕竟,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也许只是一幅印刷粗糙的风景画而已。
一只理发椅子空出来了。我坐上去。一块宽大的围巾拥住了我的脖子。围巾不怎么干净,有一股说不清的气味,有一点蛇似的滑腻。不必讲发式什么的,师傅们都知道。我的发型是“小西式”,三七分。
只要学徒手里空着,洗头的活就是他的。后面小屋里高高地置着一口小缸。一根橡皮管子从水缸引出来,穿过隔墙,悬在洗头盆上头。在明白虹吸现象之前,我一直弄不懂缸里的水何以能翻过缸沿从水管里流出来。洗头之前,小徒弟得拎起水吊子站到凳上往缸里兑热水,试试温度差不多了才出来松开嵌着管子的铁夹子,给人洗头。
把头半埋在洗头盆里,让温水顺着头皮淌下来。水流一点也没有影响鼻子呼吸,但我这时候总会有一种类似溺水的憋闷,产生一种没有理由的恐惧。那时没有洗发液和香皂,用的就是洗衣服的肥皂,最多的牌子是“五洲固本”。“他身上老是有理发店的气味”,这是老舍先生在一篇小说里描写一个人物时的句子。读到这个句子时,我鼻子旁就有了“五洲固本”混合着爽身粉的那种味道。不知老北京理发店的味道是不是这样的。
洗过头,再坐到椅子上时,理发师就会摇动机关,让椅子上的人仰着半躺下来。刚洗过头,有一点点莫名的疲乏,这么一躺,人会体味到一种美妙的安谧和舒坦。你发现你正对着一幅风景画。眯起眼,将画框之外的一切删去,你慢慢就进入了画中——小河在潺潺地和小草接吻,风车在悠悠地向长风倾诉,马铃的叮当声已经渺不可闻了,而树叶与花的清芬在天地间无休止地流淌……
耳边有真实的唰唰的声音,那是理发师在荡刀布上磨刀锋。荡刀布就挂在窗框上,一尺来长,一指宽,油光光的,有一种神秘的头皮和钢铁的混合气味。
孩子的脸光滑,修面只是走个过场。剃刀在发际稍作打扫,鬓角业已整洁如裁。一块温热的毛巾覆到额上,表示修面已经结束。摇动机关,倾斜的椅子靠背缓缓竖起,人也就被扶了起来。理发师解下围巾,给你在脖子上扑上一些白色的粉,然后抓住围巾的两只角,抖几抖,围巾就“啪啪”作响,空气里满是粉的香。人在这时就有一种“洗心革面”般清新的愉快。
若是遇上沈兴,他会在你的脖子上轻拍几下,浪声念道:“新剃白白头,勿打三记触霉头!”他这么拍你是有理由的。
回想起在理发这个过程中,有接触,有色彩,有声音,有气味,有一种老派的亲切。这是朴素的、日常的生活内容,而正是这种不易觉察的庸常和朴素,构成了一种只有回忆时才能体会到的诗意。
考取了城里的中学,我离开了小镇。再回到小镇时,我已经是个青年。其时,雄生已经退休,当年的徒弟已不知去了何方,店里只留下沈兴和永生。沈兴不再叫我“白弟弟”,也随大流叫我“三官”了。他的富态已经转变为老态,只有乐观的性格没有变。他看看我的头发,说:“嚯!什么时候也改一边倒了?”很多年了,他还记着我的“三七开”呢。
那幅风景画已经不在了,镜框里换了伟人的照片。这是不必问的,“文化大革命”是不会容忍那幅风景画的。
又是几年过去。一个下雨的、阴冷的下午,我推开了桥堍理发店的玻璃格子门。没有客人,店堂里只有沈兴在。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他情绪的不佳。这个乐观的老人是难得这样的。我的情绪也不好。那些日子,我父亲一直在被批斗。
在荡剃刀时,沈兴突然说:“‘三官’,还记得‘八音刀’吧?”
我一愣,竟一时记不起那是什么东西了。
沈兴有些失望:“‘八音刀’,忘记啦?”
我想起来了,有些抱歉,转身看他。
他仰着脸,眯眼儿逆光看着刀刃。
“这就是‘八音刀’吗?”我问。
“‘八音刀’不是一种刀,是一种刀功。你细心数着,听听有几种声音。”
说话时,刀已在我耳郭上着落。外耳郭上那些毫毛于一刹那间被尽根切断,化作“沙”的一条细响。刀尖到了耳坠,稍作盘桓——“唰”。这声响是圆的。刀刃循耳朵中轮向上,带出一弯弧形的“咿”声。突然飞刀至耳丁,左右连刮发出“嘁、嚓”两片声音。还响着呢,刀尖在内耳轮上打滚,旋,旋,又旋——“哐、生、嗡”三声盘旋连作……这八个声音抑扬参差,顿挫有致,一气呵成,真个是迅雷不及掩耳!人由不得颤一下,晕一下,通体舒泰到极点。想想也是,耳朵上密布着无数神经末梢,一一与身体各部位相应,剃刀以恰当的力度在短时间里给予刺激,自然会激起全身的反应。剃刀要在耳朵这么复杂的蜗状地带无所不及、游刃有余,真是一手绝活儿呢!
“‘三官’,数出来几个音啊?”
“一连串的声音,哪里来得及数啊!”
老人开心地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八音刀。好一个八音刀!
临走时,老人说:“‘三官’啊,到月底我就退休了。你下次来剃头,我就不在了。”
我看着他的脸,不知说什么好。
他努力笑了一下,说:“享清福了,对不对?”
我赶紧也笑了笑,说:“对,享福了,享福了。”
他又说:“叫你老子来,听听我的‘八音刀’。我为你老子剃头几十年了。叫他来,月底前,听见啦?”
我觉得我发硬的心一下变软了,眼眶开始发胀。我点点头,赶紧跑出门去。
三十五年之后,我父亲去世。其时,沈兴和雄生都不在了。父亲临终前叮嘱他去世后要请永生来为他剃最后一次头。
我们请到了永生。永生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