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万宝阁的台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就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身后还跟了个低头走路面目清秀的伙计,老者拱手道:“老朽今早起床就奇怪怎么喜鹊出现在窗头,现在小人明白了,原来安公子和皇太孙殿下要来万宝阁,实在让我们万宝阁蓬荜生辉啊。”
老者视线只在走前面的沈平安停留了一会儿,便把目光全部望向皇太孙刘信,与城内很多人不同,老者显然知道皇太孙的分量要比沈平安重很多。
刘信点了点头,没有说一个字,不过沈平安却开了口,倒不是因为被轻视而不快。看了看老者,又用打量的眼光反复上下看老者身后的伙计,看的伙计浑身别扭,像被几千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似的,调笑道:“王伯,你个老家伙还玩金屋藏娇啊?我记得你好像对外声称从未娶妻吧?也就不该有惧内之说了。啧啧,这小脸蛋还挺精致的,来,小美人,抬头给本公子看看。”
被沈平安识破男扮女装的伙计因为羞愤,双颊通红似晚霞,双手互捏不知如何适好,那种张皇失措带着三分愤怒的神情,让安公子看了得意大笑。正欲伸出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王伯及时挡在女子身前,笑道:“安公子取笑了,这是我远房亲戚的女儿,来我这里玩一段时间,正巧我那亲戚家里也经营了一个宝阁,她就顺便再学点东西,安公子,里面请。”
沈平安笑了笑,放下抬起一半的手,呵呵道:“前一阵柳三姨也来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真巧啊,最近很多人的远房亲戚来齐天城玩啊。”
说完,沈平安笑意更浓的看了女子一眼,然后举步向宝阁走去。刘信依然像一个跟班走在后面,经过王伯时,王伯又轻声说道:“殿下,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前些天找到了,等会儿我就遣人送去。”
刘信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待两人离开后,那女子才转过身看着两人背影,咬牙问道:“那个唐突的混蛋是谁?”
王伯一脸苦笑,心道看来以后有的麻烦了,嘴上跟着回答道:“沈王府的沈平安,城里最大的公子哥,也是唯一个陛下亲封为公子的人,即便是一品大员见了也要叫一声安公子,不过只有名,没有权。”
“沈王府?沈尚毅的孙子?”即便知道了沈平安是谁,女子的怒气依然未消,冷笑道:“好一个安公子,皇太孙都像他跟班一样,我一定要他为今天的事情付出代价。”
王伯听了却不慌,耐心劝解道:“三小姐,算了吧,这里是齐天城,虽然我们不惧沈王府,但是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三小姐跺了跺脚,心中很不甘,想了一会儿娇气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长这么大,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
“那老奴只能让主人将三小姐召回去了。”王伯一脸和蔼地笑着,一点也不怕刚才的话得罪了小主子,为自己开脱乐呵道:“老奴早就让你别轻易露面,三小姐却以接管万宝阁生意为由,要从最基本的学起,刚才吃瘪了吧?三小姐啊,你还是没多大变化。”
三小姐气急败坏的道:“怎么没变化了!变化大着呢!”
“呵呵,没看出来。”王伯说完,三小姐就气呼呼的转过身,可惜心里想的马上就被王伯说了出来。
“三小姐,你若执意去找沈平安麻烦,吃亏了,老奴可不会管,万宝阁也不会管,如果闹大了,老奴一定会让主人派人将你带回去,请你不要忘记主人让你来万宝阁的用意。”
说完,三小姐只是冷哼了一声,然后抬步向万宝阁走去,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问柳三姨是谁,王伯不语,三小姐也不追问举步继续走,王伯不告诉她,有人会告诉她。王伯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期盼沈平安不要玩的太过火了,又想了想,他最终还是决定让人跟着,轻声唤道:“青鸟。”
声音还未落下,一道淡青色光华就闪到王伯眼前,光华里,一个身高五寸一身绿衣的小人流着口水,以极为悦耳的声音问道:“王爷爷,有小金糖吃了吗?”
王伯慈笑道:“交给你一个任务,完成了给你两颗小金糖。”
小人儿听了口水直流,却没有问什么任务,她想了一会儿,擦去口水,伸出三根手指憨态可掬道:“我能不能要五颗?”
王伯见此哑然失笑,然后故作生气道:“还学会讨价还价了,要是没完成好,一颗都没有。”
这话就像洪水猛兽一样,让青鸟露出惊怕的神情,她想了一会儿,微微抬起头,委屈道:“那我只要四颗好不好?不,我只要三颗!不行啊?那两颗,不能再少了。”
说着说着,青鸟都快哭了,王伯连忙和蔼说道:“不哭不哭,青鸟最乖了,两颗怎么行呢?三颗也太少了,四颗根本就是打发你嘛,五颗有点不够诚意,起码八颗,你说是不是?”
“真的?”青鸟听了猛然抬起头,紧张的加了一句:“不许骗我。”
“哈哈,傻孩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伯微笑道:“说八颗就八颗,你暗中保护好三小姐,但是除非三小姐有受伤的危险,否则不许出现,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去吧。”
青鸟化作一道流光飞去,王伯却还是不放心,喃喃自语道:“皇太孙肯定能看出什么,就怕那个横行霸道的沈平安跟三小姐越闹越大啊,虽然三小姐有神仆青鸟护着,只是……唉,主人,你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这边暗涌涌动,安公子那边也是在算计,两人一次“坦诚相待”后,沈平安也不再像以往的那样糊涂到底,他脸上是期待之色,看着大门近在眼前的万宝阁,玩味的笑道:“你说那个小妞什么时候回来找我?”
“也许很快,也许不会来。”刘信扔出了一个让沈平安有些无语的答案。
沈平安笑出声来,嘿嘿道:“女扮男装,却不束胸,那小妞也许现在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哈哈,不过王伯为什么没提醒?这老家伙不该那么疏忽才是。”
刘信没好气的回答道:“老人家不像你,没事就喜欢往人胸部看,况且那还是王伯的主子,安能放肆?”
安公子不以为耻的哈哈说我这是眼观六路,再说你也别假正经,当初我提出开无遮大会时,你不仅赞同,还要提供二十个美婢,那时……
此话一出,不急不慢的皇太孙殿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沈平安,赶紧用手捂住某个口无遮拦的混蛋的嘴,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没人,皇太孙殿下微怒道:“那还不是被你灌醉了?不算数。”
安公子拨开刘信的手,转头看着脸色有些微红的皇太孙殿下,顿时玩心大起,啧啧打趣道:“我们的皇太孙殿下也会脸红啊?”
“沈平安!你是不是要打架?咱们找个地方练练?”刘信直接挽起了袖子,没有了一点皇太孙的样子,反而更像市井小民。
可惜不拿皇太孙当未来皇帝看的安公子明显不会被吓到,打量了一下皇太孙,直接鄙视道:“就你?打你两个我都怕被人说我持强欺弱,就你那身板,我宁愿去欺负小孩子,起码小孩子知道打不过还会咬人。”
皇太孙满脸通红:……
片刻后,皇太孙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袖子放下来,这个怂还真得认了,面对一个拉上公主逛青楼不止一次的混蛋,而且有一次还是让皇太孙来付账,这种混蛋,皇太孙表示无可奈何,谁让真打起来,皇太孙还真不是混蛋的对手啊。
心中下定决心从明天起练武雪耻后,刘信举步走向了万宝阁,再跟沈平安扯下去,刘信怕忍不住真的跟沈平安掐架,指不定到时候就用咬的,让这家伙知道什么叫疼。
安公子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看着刘信颓败的背影,沈平安不由的苦笑一下,心道刘信啊刘信,看来你不仅没放弃,还更激进了。
不得不说,万宝阁的伙计都是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的,王伯身为万宝阁的掌柜,识得低调稳重的皇太孙不难,不过王伯几乎从不会跟底下的伙计说哪位客人是谁,全凭伙计自己去看去听去猜,加以万宝阁的客人全是非尊即贵,以及刘信皇太孙的身份,看多了那几位平时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对一位年轻人行礼,于是猜出刘信的身份并不难。
刘信才踏进万宝阁,一个唤作小六子的麻利伙计就满脸笑脸的迎上来欲施大礼,却被刘信一个眼神就制止了,聪明伶俐的小六子会意一笑,以待平常客人的礼仪,微微弯腰笑道:“刘少爷八天没来万宝阁,三天前来了三颗从北海来的珠子,刘少爷不如买去给刘少奶奶作礼物?”
“有没有阁顶那颗珠子亮啊?没有可不要。”一个赖洋洋的声音传进小六子的耳朵里。
小六子转头一看,满脸灿烂,点头哈腰的嬉笑道:“安公子!你和刘少爷是一起来的啊?难怪我觉得今天精神倍儿好啊,贵客临门贵客临门啊。哟,安公子这身衣服真好看,小六子要是有幸能穿一天,就是马上死了也愿意啊,哎呀,小六子嘴误,小六子这张嘴,小六子不是那个意思,安公子,你……你不要误会啊。”
沈平安一巴掌拍在突然很紧张的小六子肩上,小六子直接被拍的坐在地上,一脸的惊恐,沈平安见此哈哈一笑,笑骂道:“大爷的,万宝阁的伙计如果跑去唱大戏肯定是神形兼备,小六子,你再给老子演,信不信老子回头就向王伯把你要回去,天天让你倒夜壶刷马厩,你怕不怕?”
小六子听了喜笑颜开,利落的站起来,道:“那可是小六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想给安公子倒夜壶的人,齐天城恐怕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到时候走出去都趾高气扬人人羡慕。”
安公子掏出一叠银票,一张一千两的那种,咋看之下少说有三四万两,随意抽出几张塞给小六子,约有四五千两,道:“行了,虽然很假,但是老子就是喜欢你这种贱,怎么办事不用我多说了吧?”
“安公子放心,小六子一定办的妥妥当当。”小六子将银票揣进怀里,可惜这怀里的银子十之有九九都要交给万宝阁,只有那极少的一部分可以藏进自己的荷包里,不过即便是这样,万宝阁的伙计与齐天城很多常人相比都是极其富有的。据说有两个离开万宝阁的伙计现在已经是一方富贾豪绅,而让他们起家关键的不是在万宝阁得到的那笔银子,而是结识的那些达官贵人,其中也自然少不了万宝阁的推波助澜。
收了银子后,小六子带着两位贵客直接乘人力拉动的升降梯悄悄上了九楼,将两人送进天字号甲包厢后,说了句相宝会开始的时候再来叫两位,便离开了包厢。小六子离开没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便端着茶走了进来,老规矩,不是万宝阁最好的天仙露,而是皇太孙最喜欢也是最常见的花茶。
沈平安不太喜欢喝茶,所以喝什么茶都无所谓,沈定西的好茶到是被这家伙牛嚼牡丹的浪费了不少,偏偏这么一个静不下心的人对古玩字画颇有研究,再有就是沈平安的棋艺水准也并不像沈定西说的那么不堪入目。
每局悔棋七八手不假,却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让子八九十更是子虚乌有。叔侄二人三天对弈一次,一次三局,每局猜先,如此对弈十年后,每局耗时至少要一个时辰,而沈平安也没有再悔棋过一次。三天前的那次对弈,是叔侄二人对弈以来第一次一局一天一夜,两人一共长考十八次,最后沈平安两子半落败,此局后,沈定西让侄儿封子存盘于屋前桃花树下,十年对弈画下了沈定西满意的句号。
沈平安看着丫鬟放下茶后端来的棋盘和棋子,脑海中尽是三天前沈定西脸上欣慰神色之下掩藏的疲惫,十年对弈的情形在沈平安脑中挥之不下,他也明白沈定西教他下棋时宁愿允许其犯下棋大忌的悔棋,也不愿让他七八子。
沈定西用十年时间教他与天下猜先,与天下人都是平等,落子有机可悔,做人,无机可悔。
不知沈平安棋力的皇太孙殿下将存放棋子的棋盒打开,黑玉和白玉雕琢的棋子在明亮的烛火下绽放出圆润的光泽,皇太孙将黑子推到沈平安的前面,这是他第一次和沈平安下棋,因为以往沈平安都对外说不会下棋,若非今天沈定西提及,刘信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沈平安看了看眼前的黑子,抬头看了看微笑自如眼中闪烁着自信光芒的刘信,这时沈平安才想起朝中很多老人形容刘信下棋的话。
前五十手天下无敌,中盘无优势必败其手。
刘信犹豫了一下,最终开口问道:“需要让子吗?”
沈平安没有回答,低头拿起一枚棋子看着不语,眼中的戾气一闪而逝,心中挤压了数年的怨恨全部集聚到食指与中指之间的棋子上。
这时,沈平安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平安,你我叔侄的对弈就此结束,十年对弈,我对你,很满意,日后无论你做什么事,三叔都支持你,三叔相信知道三思而后行,知道落子无悔的沈平安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沈平安缓缓抬起头看着自信满满的刘信,意味深藏的说道:“殿下真要如此?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刘信微微一愣,知晓自己的行径已经被看穿,也不掩饰,轻声道:“你姓沈,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就像山顶的大树无法避开风一样。”
一旁伺候的丫鬟聪明的施礼后退出房间,沈平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如同换了一个人,眼睛炯炯有神,浑身散发着一种让刘信赞叹的坚毅。
只见沈平安放下手中的棋子,随意抓了几颗,又将紧握在手中的棋子举起来,道:“今天印证殿下的一句醉言,沈家无庸人。”
刘信沉吟片刻,从白子中抓出两枚棋子摊开,沈平安也摊开手掌,答案一目了然,刘信猜先不中,沈平安执黑先行。
而两人并不知道,九层高的万宝阁其实有第十层。这第十层为暗层,每间监视天字号包厢的房间都有道门隔音符阻隔,在第九层之上,此时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第十层的人看在眼中。
此时第十层也摆了一个棋盘,万宝阁的掌柜王伯和伙计小六子对坐,另外一个监视着沈平安和刘信的人抬起头对王伯小声说道:“沈平安不需要让子,皇太孙猜先不中,沈平安执黑先行,沈平安第一手一间高挂。”
王伯微笑着捻起黑子放在沈平安所下的位置,笑道:“沈平安隐藏多年,今天终于可一睹安公子的真容。”